(三)
C市B市说起来都是市,可是大城市与中小城市有天壤之别。那熙熙攘攘的人海,穿梭来去的车流,鳞次栉比的巨厦,宽阔挺展的公路,以至飞舞的衣裙,飘动的发带,面包房的香味,KTV的歌声,都不是B市能有的繁华。我自然也知道这里竞争激烈,生活节奏奇快,可还是真心希望这里是我的家。哪怕做个清洁工也很幸福啊——我仿佛又听见吕浩然的揶揄。
我不耐烦望穿秋水的等公交,径直叫了辆出租车到姚遥住处。这个举动不管“好孩子”朱永贵、“节约标兵”钱瑞还是“双面人”吕浩然都不会赞成,郭昌明却一定是我的盟军,只不过我是为了省事,他是为了排场。付清昂贵的车费,我转身穿过小巷,在黄蟮一般的弄堂里东拐西弯。姚遥住在这座漂亮城市如此不漂亮的部位,看来其打工生涯也辉煌不到哪里去。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宿舍,却见房门紧闭。我问这儿出租房子的女房东:“请问这间是不是一个长发的小姑娘住的?”房东用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扫射着我,让我用西装支撑起来的自信转瞬间碎得千疮百孔。她打量完毕,操着浓重的C市口音问道:“你是她什么人?”我无法忍受她挑剔的态度和无礼的盘问,冲冲地答道:“她男朋友。”房东“嘿”了一声,仿佛听见了比一国总统闹性丑闻更叫人诧异的言语,不信似地道:“你知道她是哪里人?”我不想继续纠缠下去,就迅速把姚遥的年龄、职业、高矮、胖瘦都报了一遍。房东道:“说的倒是不错,不过你说你是她男朋友,怎么我瞧她三天两头的领一个同你差不多大的男人回来?而且一住就是好几天。”我耳朵里“嗡”的一声,颤抖着声音道:“你说……什……什么?”
房东见我如此伤心,慈悲之心大动,主动请我坐下,又倒了杯水来,慢慢问我的话。我明白这件事在她正是绝好的谈资,可以跟远亲近邻饭前饭后的探讨评价。我强制自己平静,等到逐渐恢复理智,听见房东正在那儿问着:“你们订过婚没有?”我喝口水润润干涩的嗓子说:“没呢。”“那她跑到这儿是背着你的还是你知道的?”我终于决心离开,便说:“房东谢谢你,我走了。”她大失所望道:“这么快就走了?”不明底细的人听了铁定以为我是她的情夫。她问我要不要留什么话,她一定转告。我再次谢她费心,就抽身走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分手不上半年,姚遥就和别的男人同居,有一分钟我很想把手表的表加上女字旁送给她,后来满腔愤恨中又增添了自怨自艾,自伤自怜。我像林黛玉责备贾宝玉一样恨不能大叫一声“姚遥,你好!”只是林黛玉是出于误会,她男朋友兼表哥实在并没有对她负心,而我所经历的却是鲜血淋漓的事实。要是给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哪怕他是佐罗,我也会找他决斗。现在只好痛恨着整个C市男人,好象他们个个都是我的情敌。
我回到车站买了一份盒饭,趴在小圆桌子上艰难地吞咽。其实中午才在郭昌明那儿吃过,这会儿一点也不饿,只是不甘心一来就走,总想找点什么事拖延一下。我认真地、仔细地、虔诚地咀嚼饭粒,吃了有史以来最久的一餐。看完两场录像出来,天已黑了,而且渐渐下起了雨。我在晚风中站着,无所适从。有七个“的士”殷勤地探问我上哪儿去,价钱好商议。我说我哪儿也不去,要么就逛街。他们兴奋地怂恿我说逛街也不错啊,我说我光管逛我可不给钱。他们轮着骂了七遍“神经病”。连骂人的词汇也这么贫乏,现代人活得实在太没有趣味了。
我终于忍不住打了姚遥的Call机。她不一会儿就回电话问我是谁。我说你听不出来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她便缓和了口气问我来干嘛?我说想你就来找你,可惜你下午不在宿舍。她惊呼道:“你去过我宿舍?”我说你紧张什么,该知道的我全知道了。姚遥默然,半晌方道:“你是在车站是不是?我去找你。”我说:“为什么不是我去找你?男朋友在你床上吗?”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在车站门口晃来晃去,百无聊赖,雨打在身上只当淋浴。后来我看见有个女孩打着绸伞由远而近,从暗处走到灯下。她的长发和伞顶上跳动的雨滴清晰可见。她微笑着认出了我旁边的男人,迎过来为他拿行李。他们共执一伞,走进雨幕。一辆竖着角的电车遮住了他们,水花四溅,车开过去了,那对情侣不见了,另一个短发女孩姗姗而来。虽然剪短了头发,又在背光处,我仍然直觉那就是姚遥。那种轻盈娇柔的姿势是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她站在我面前了,说:“进去坐坐么?”我说:“唔。”我们到车站附属的一家小冷饮店里坐下,叫了两杯冰咖啡。她问我:“几时到的?”我说:“下午。”她“哦”了一下,喝了口咖啡。她在电话里情绪大起大落,这时却是平静如水。我耐不住这样紧绷绷的压抑,硬声道:“那小白脸对你好不好?”心里觉得发泄的愉快。她淡淡地道:“比你好些。”说完微微一笑。我也笑着低声道:“没有男人你就不能活了吗?才半年而已。”姚遥握着杯子的手颤抖了一下,随即道:“你大概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是的是的,”我咬着牙笑道:“可是你为什么写信把你的地址给我?为什么不让我找不到你,留住一个纯洁的长发女孩的记忆?为了看你住破房子剪新潮头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姚遥的脸变得惨白,良久方道:“我留地址给你,本指望你来找我,可是半年过去了,你连影子也没有。我又不是你彭家的寡妇,凭什么为你守着?何况寡妇还能再嫁呢!你该不会忘了,你本来并不叫‘彭士超’,我也不叫‘姚遥’。‘姚遥’这名字是你给我起的,‘彭士超’是我替你想到的,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更换我们的名字,换掉了那两个俗气又土气的‘彭大海’和‘姚淑芬’。看在这点情分上,请你对我男朋友不要太过分,我的私生活也跟你无关。”
“好吧,”我讪讪地道:“祝你们早结良缘,白头到老,厮守一辈子。”姚遥摇头道:“那也不会,我根本就不打算结婚。男人在结婚前做牛做马,结婚后作威作福;女人婚前比公主还尊贵,婚后比奴隶还不如。我要永远做自己的主,所以我永远也不嫁人。我该走了。”她起身付帐,走到门边,转头问我:“是不是很失望?”我依旧坐着道:“本来就没敢抱希望。”
坐上了夜班车,我觉得自己是一块原来烧得滚热,却被强行浸在了冰水里的铁块,在心底深处发出“嗤嗤”的叹息。残酷的冷激之后,我清醒地知道我们以后的生命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会再有任何缠绵的交集。短短两三天内我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和最深爱的恋人,我觉得我已一无所有,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到附近几个地方旅游了几天,回到学校才知道我又失去了工作,自然是为了主任不批假而我胆敢抗旨。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个以被人奉承为乐的未来校长手下,我忍气已久。既然不算他的下属,那就没啥客气的,我拼命在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上争斤夺两,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拍桌子摔书。主任深知我的用意,只派会计同我交涉,自己高挂免战牌龟缩不出。他很明白他摔掉了我的饭碗,同时也就割断了我的顾忌。最后我领取了工作以来最高的一次月工资,到传达室取走我的一封信,拿走了学校的墨水瓶、记事本、脸盆和茶缸,大获全胜,扬长而去。
在一家电器商场的门口左边,我撕开了信封。信是朱永贵写的。他说:“……我那天没去B市,你们一定都怪我薄情寡义。其实我是真的想去,可那天我爸爸在我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弄了个女孩来。我以为是什么亲戚,后来才知道那是给我相亲的。世界上还有这种事!好象我就找不到老婆一样的。我岁数又不大,我不明白我爸爸为什么急着给我找对象。明天就吃定婚酒了,我连那个女的叫什么还不清楚,只晓得姓邱,是邻村的。
“对了,我还学会了开摩托车,我打算过两天周末的时候到吕浩然家去一下。有了摩托车来去都不要花路费,又省钱又方便。
“我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乡供电所的工作人员,虽然常爬电线杆子,非常的苦,可是也很肥,人家喊我们这种人叫‘电老虎’。在我爸的一手安排下,我各方面都稳定下来了。我晓得像你和吕浩然这种人一定认为我没出息,可是我也不是没志气,只不过我的志气是做到我们乡供电所的所长。你听了肯定在笑,但是我觉得这大小也算个理想。
“总之我一定会去A县他家去看看。现在你们不怪我失约了吧?”
我的确不怪他,而且羡慕他。他的水平不如我高,志向不及我大(我想当世界首富,定居上海),恋爱不比我浪漫,思想没有我深刻,可是他拥有我缺少的一切。吕浩然常说:“我要是没生下来就好了”,我每每笑他的孩子气。现在自诩成熟的我也有了同样的念头:要是没生下来该多好呢!然而我又实在不甘心回农村做回“彭大海”,去领受“乡亲”们夸张的同情。我忽然一阵悲从中来,竟无可遏制地痛哭失声,哭得路人侧目,哭得心碎神伤,哭得哽咽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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