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彭士超
(一)
我在上大专的时候曾经写下过这么一段话:“近来每天都要承受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常常有人问我:当初你为什么不考技校?虽然这显出了问者的无知,但也从侧面告诉我,他们由高中时的俯首恭维变成了如今的鄙夷嘲讽。谁说农民伯伯顶淳朴来着?他们只是不隐藏他们的不屑,明目张胆的势利罢啦!一天早晨我正在小路上背书,一位起得较早的‘乡亲’经过身旁,问了一句我厌恶而痛恨的话:‘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考技校?’我抬头望着他‘憨厚’的面孔,猛的提高音量回敬了一句:‘我现在念的比技校好!’他怔住了,那种无比愕然的神色充分显示出他的不理解。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我感到一种发泄的满足,然后又大声朗读起来,并且倔强的昂着头,屹立于晨雾之中。”
看到的人都说我这段“随感”太刻毒了。钱瑞说我对故乡和劳动人民简直没有半点感情,说“人家认为读中专、中技好找工作,未必是恶意的,你彭士超不是太不可理喻了吗?你自己也是农民家走出来的呀!”郭昌明自命为八亿中国农民的代言人,对我进行上纲上线的批判,声称“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忘本,否则必将为世人唾弃!”幸亏他手里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柄,不然我必定已成了刀下亡魂。朱永贵温和地劝我回头是岸,说“一心拣高枝飞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吕浩然说的比较不像批评:“彭士超,你有很多地方跟我很像,我没有你那么愤世。我也不赞成玩世,不过你对这个世界还是太认真了。”
老实说我非常不喜欢农村,虽然除吕浩然之外我和钱瑞他们都是“乡下人”,但我就是对生我养我的那方水土缺乏感情。我觉得我的性情趣味天生该是个都市青年。我甚至比吕浩然还热爱繁华。吕浩然这人挺有意思,他既不爱乡村也不爱都市,他只钟情于他生活的那个小城A县。“就好象我既不爱艳光四射的摩登女郎,也不爱泼辣爽快的山里妹子。我喜欢美而不野、媚而不妖的清纯女孩。小城就是这种女孩。”他的话自有他古怪的道理,然而我还是一心一意想进军都市,永远的摆脱故乡的泥潭。
大专三年说过就过,我们这一班迅速地各奔东西。我不甘心对命运就范,千方百计在B市找了一份待遇微薄的工作,是在一所不正规的学校里做说解雇就解雇的老师。学生们见了也都恭敬的叫一声“彭老师”,哪里知道我这教师背后藏了多少酸辛。
我打了一瓶茶回来,在办公桌后坐下,向桌子前面低垂着头的男生问道:“下次还敢不敢了?”他细声道:“不敢了。”我说:“我没特异功能,听不见。”“不敢了!”这次他连胸音都震出来了。我捂住耳朵打量他,想起不久以前我也曾对办公桌后的老师如此顶撞。角色的倒换令我满意,我决定好好过一过当园丁的瘾。我故意慢吞吞地说话,显得自己涵养甚好同时又莫测高深:“你的声音真洪亮,把我耳膜都震破了。这样吧,我去医院治耳,修复耳膜之前你先留这儿反省。”男生狠狠挖了我一眼,忽然垂头丧气地道:“我下次不敢了。”这次声音不大也不小。我正准备语重心长几句就放了他,校工在门口喊道:“彭老师电话。”
我把那小子扔在那儿,径自走到校门口的传达室。拿起话筒,我说“喂”,那边也说“喂”,他说你是彭士超吧?我说不是我我接电话干嘛?他说我是钱瑞啊,我说我听出来啦,你老有什么事?然后才哈哈哈地笑起来说老同学来电话我最开心了,你最近在忙什么?钱瑞道:“你别傻笑吧,呆会儿不要哭就谢天谢地了。”我道:“笑话,你几时见我哭过了?”钱瑞长叹一声道:“你听说了没,吕浩然自杀了。”我一下子泪流满面。“喂喂,你怎么样?”他连忙关切地问。“听着呢!”我满心惊惶之余只能说出这三个字。“我那天上他家找他有事,门一开听见里面哭成一片。我吓了一跳,进去了才知道的。”钱瑞说着又叹息一声:“他A县这边的初中同学,就是叫什么‘大小元’的,碰见我惋惜得了不得。”我调整一下自己,沙声说:“你来一趟吧,请个假。”钱瑞听了我的要求大惑不解:“要哀悼也该你过来呀,他家在A县,又不是B市。”我说:“可是B市是他精神上的家,他跟我说过的。我还想把朱永贵和郭昌明也请来聚聚,不然不定哪天我们之中又少一个了。”钱瑞“咦”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赤口白舌的咒起人来了。你和郭昌明单位就在B市,当然乐得大方。我这儿一走可得好几天。你这种一时冲动的想法我认为没有必要。”我对着电话苦笑了一下,仿佛他能看见似的:“你别这么现实好不好?友情还抵不了几个工作日吗?”钱瑞沉默了一下方道:“好吧,可是朱永贵他们你负责通知。”我说没问题,我和郭昌明虽然身在B市,但谁上班谁就是@@蛋。
搁下电话,我一路打着飘回到办公室,向罚站的男生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他见我一反常态,没有像平常一样作总结陈词就轻易放人,反而愣着不敢动弹。真是岂有此理,我同他是师生关系,又不是累世深仇,当下大声吼道:“想在这儿生根吗?”他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在办公桌后竭力想冷静,可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那个有着欢乐外表的吕浩然,那个唯一能部分的懂我的吕浩然,那个卡拉OK技惊全校、文采飞扬折服老师的吕浩然,那个坦率、真诚、自私、狡黠的吕浩然,一个并不完美但绝对可爱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过去的回忆、逝去的真实、曾经有过的存在了么?
两小时后我平静下来,打了电话给郭昌明。郭昌明出乎意料之外,“哦”了一声笑道:“你呀!什么事啊?我以为你这辈子不再找我了呢!”他虽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回却一连用了三个感叹词。我长话短说道:“吕浩然死了。你把所里工作安排一下,明天来我学校。”他大概一时没会过意来,过了一会儿才一迭连声“喂”个不停,好象他说“喂”字也会犯结巴似的。我只道:“明天再说。”就随手挂了电话。
我们五个人要算朱永贵最好脾气,像“苏州人吵架都好听”一样,他连发火都显得温情脉脉。他电话里听我讲了吕浩然的坏消息后,只是心平气和地惊呼了两声“不可能”就不吱声儿了。我在这边几乎是恶作剧地逼问他是怎么了。他抽泣着说怎么了?没怎么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哭了,还哭得挺伤心呢。他泣不成声地否认。我穷追猛打说你肯定哭了,我这边都听见了。他嚎啕大哭说我没哭呀你才哭了呢,你干嘛这么讨厌啊!我等他喘息片刻,问他明天能不能来B市一趟。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吓唬他说“你要是不来小心吕浩然变鬼缠你,他可喜欢读《聊斋》了。”他礼貌地骂我“神经病”就结束了这次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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