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7-25 19:07 编辑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楔子
我找到D的时候,他正在把一角报纸朝本子上贴。我笑问他在从事什么尖端工作,他这才发现了我,连忙站起来让座,笑着说:“几时来的?”一边清理桌上的胶水、笔记本和剪刀。我说:“刚下了车,还没来得及回家。知道你肯定也在放假,就先来看看你。”说着把行李袋举给他过目。D谢了我,抓了一把糖糖果果的叫我吃。
我随手剥了个水果糖噙着,问他刚才在干嘛。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将笔记本推到我面前说:“是报纸上的一篇连载小说,我一期一期剪下来贴好,今天恰好是‘全文完’,我等于免费拥有了一本书。”我笑他说:“什么免费,订报纸不要钱哪?这小说这么动人,叫你不辞劳苦的拼拼贴贴?现在一般在报纸上连载的,以大路货居多,我不信有什么好东西。”D有些急了,说:“你别先入为主行不行?《展望》是新办的晚报,品位不低,登的小说也跟别家两样。今晚你拿回去细细读一下,不好看你再批评不迟。”我满心想要推辞,见他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只得转口说:“好吧,明天上午还你。”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急着要说,我忙找个借口匆匆离开了。谁知道他又有什么古怪想头?
适逢寒假,我们做老师的也有大半个月的假期。今天是大年初四,我到乡下来探外婆和舅舅,趁便就躲开了城里的种种应酬。D以前和我同学,跟我外婆住一个村,我去看他,只因为他家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典型的“顺路人情”,岂料竟捧了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回来,实在有趣。既然拿回来了,少不得翻翻,免得明天被他考倒——D这人是很较真的。
晚饭时,我听外婆他们说了一件使我吃惊的新闻,这才明白D下午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事。如果不是那篇东西,我一定要好好同大家聊一聊的。这会儿我只得关起房门,竭力忽视窗外呼啸的寒风和沙沙的雨声,在不甚亮堂的台灯灯光下,阅读D隆重推荐的剪贴版连载小说。小说的开头是讲一个刚洗了澡的学生,晃晃荡荡在街上走……
(一)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吴奇上街洗澡,错过了食堂的晚饭时间,随便吃了碗鱼汤面,慢慢地往学校踱。
他的前后左右亮起了形形色色的光,他是雪亮的银河里,一座黯淡的星座。汽车头灯射出粗粗两束光束,似乎义无反顾地要远行了,然而不,发动机的“噗噗”声正是向亲人告别的话语。吴奇觉得汽车头灯的“性格”像他爸爸,志在四方而又牵挂着家人。路灯高高地站着,是长得挺高大的儿子,有点木讷,但是憨厚得让人省心,这就不像吴奇自己了。有人在自行车前后轮上装了小灯管,一圈一圈滚动的光环流丽非凡,好似顽皮的女儿在路上瞎跑,真像他妹妹。餐厅的霓虹灯如同美艳的妇人,灯下屋里飘出的饭莱香味,更显得她是位能干的主妇。这和吴奇的母亲只像了一半,他母亲很美,但她的手是签文件的,不是拿铲子的。
吴奇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好好的又会想起家来。他知道这不是出门在外的“乡愁”,说起来恐怕还是徐志伟和丁维维的事令他厌烦和失望。一个宿舍四个人,就有两位成天热不热,冷不冷的。他们俩不在乎(真不在乎吗),旁人瞧着也替他们窝心。
事情的起因是丁维维太爱说话,徐志伟太想看书。徐志伟于是请丁维维“少说两句好不好”。当然好,只不过要付出代价。程秋华乘机借刀杀人——就因为丁维维考试时没敢给他传纸条——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对了,说的是“丁维维你真好脾气,换了其他人,不定闹得怎么样呢”。丁维维被他一激将,马上就冷笑着讽刺徐志伟:“我说话碍着你了?你管的哪门子隔壁闲事?你当你是老几?”徐志伟说:“你给我道歉!”程秋华也真想绝了,他说:“丁维维还不陪礼?迟了可来不及啦!又何必伤了和气?”丁维维和徐志伟终于说僵了。徐志伟脸上下不来,就动手推了丁维维。跟着就打起来了,倒害得我劝了半天。
回到宿舍,吴奇理了理床单,坐下朝外发愣。门开处丁维维跑了进来道:“吴奇你干嘛呢,那么入神?”吴奇掩饰地一笑道:“没什么。”丁维维笑道:“我猜着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有时候也爱钻牛角尖。我跟你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永远和睦的团体。我自己都想开了,你这局外人怎么还执迷不悟?”吴奇想了想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又笑道:“你平时虽然废话连篇,这几句话却很有道理,简直不能相信是你说的。”丁维维顿时有些忘形:“你这叫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的奇谈妙论多着呢,你没听过罢了。”吴奇拍了他一掌道:“同志,谦虚!别翘尾巴。人类进化了几十万年才把它进化掉,不容易。”笑了一回,丁维维道:“我同徐志伟已经和好了,你只顾想自己的心思,大概还没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的现实。”吴奇忙道:“是么?是谁主动的?”丁维维道:“当然是我了,徐志伟那号倔强性子,有那么容易向人低头?昨天晚自习上,我对他说:‘咱们别怄气了吧,我都快憋死了!做人还是大方一点的好。何况我俩一个宿舍,就跟一家人一样,家里人闹了意见,总好商量,对吧?’”吴奇微笑着说:“演讲很动人。他自然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丁维维道:“他说我讲得有理,那天一大半是他不好,要我别介意。这么着,一场冷战算是化解于无形啦。”吴奇道:“一时好一时恼,像小孩儿似的。这事处理得还成,只别留下后遗症才好。”丁维维道:“所以说你这人太多虑呢,一点小事也放在心里磨磨磨,而且总也磨不干,还越磨越有汁。和解就和解了,有什么后遗症?谁还去记仇不成?你要一天到晚为这个劳神,我怕你活不到三十岁。”见室内并无他人,便低声道:“有个人我倒真不敢乐观。他在一天,总是宿舍里的不稳定因素。”吴奇明知他指的是程秋华,也不说破,只道:“别说得那么严重,你才劝我不要太在意小事。”丁维维急道:“挑拨离间,耍手腕儿,这可不是小事。我得罪他什么了?不就为考试时没给他传纸条吗?犯得着这样整我?同学这么长时间了,只觉得他阴阳怪气,不知道还是个定时炸弹。徐志伟昨儿也说了,程秋华跟自己人来这套,真不算东西。咱们可都得多长个心眼儿。”吴奇“嗤”地一笑道:“心眼儿?你有吗?”丁维维脸上一红,尴尬地道:“好心提醒你,你倒来笑人。我承认我是粗人,可粗人也有心细的时候,张飞不也装醉酒打过胜仗吗?”吴奇忙笑道:“开玩笑的,你就当真了。我多留意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身着西装的徐志伟走了进来。西装这东西因为太正经了,总叫人想起宴席、会议之类的场合,种种地方不免受了拘束。徐志伟却有着得天独厚的身材,不仅不郑重严肃得过了份,反散发出一股不羁的潇洒。他向丁、吴二人看了一眼,便从自己的床下翻出一个小包来往门口走,一边说道:“我到‘宏祥’商场逛逛,有好东西就买,没有就算。你们去不去?”吴奇笑道:“好兴致!我才从街上洗了澡回来,不想出去了。”丁维维道:“我倒是想去,可惜作业还没做好。”徐志伟道:“我是下了课先在教室里把作业消灭掉再回宿舍,你怎么不学学我?”说着自去了。
“宏祥”商场离学校不远,乘公交车只有一站路。徐志伟下了车悠悠闲闲走进去,从一楼看到二楼,漫无目的地浏览。这时有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传了过来道:“也不是金子打的,哪有这么贵?顶多一半价钱了不起了。”徐志伟听出这是同学李小寒在和卖方讨价还价,心想她也这时候来逛商场,倒碰得巧,转头去找,果然在右边隔两个摊位处看到了她。摊主道:“你这位小姐,怕不是常买东西的。这样的料子,这样的花式只卖半价,你杀得太狠了。让你两块,不能再少了。”李小寒自言自语道:“那边那个黄的也不错,不如找好说话的买去,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徐志伟不由得暗暗发笑。李小寒转身便走,那摊主待她走了几步,确定她是真的不买了,才忙着叫道:“不要急,还好商量嘛!”李小寒掉转身来笑道:“还商量什么?五块钱,不然就算了。大叔也不用假生气,五块钱还是买贵了一点儿,你当我不知道?只不过你们做生意的,总要有点赚头。我赶着回去有事,也没精神同你‘着地还钱’了。”她边说边笑边付了钱,拿起一双翠绿镶边的手套就走。徐志伟望着她在人海里消失,心中起了一丝涟漪。他奇怪他自己为什么直到今晚才发现了她的明快利落,活泼娇俏。他略一思索,超近路奔出商场,在李小寒的自行车上做了几下手脚。
李小寒对着开了锁却推不动的自行车愁眉不展。这一条街的汽车维修站倒有两家,修自行车的却一家也没有,不见得把车子硬扛回去?天越发黑了,一个女孩子在路边徘徊,引人侧目之余也不安全。饶是她平日点子最多,此时也不禁惶恐起来。
“怎么了,车坏了?”有人在后面问道。李小寒转头见是徐志伟,犹如见了救星,忙半恳求半解释地道:“可不?来时还好好的呢!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徐志伟热心地道:“没问题。”是他自己弄鬼,自然敲敲打打、抠抠挖挖几下就修好了。他试着骑了个小圈子道:“行了。”李小寒道:“车是好了,你这西装可脏了。”徐志伟侧头一看,右边袖子上已经染上了一块黑迹,当下淡淡一笑,并不言语。李小寒道:“过意不去,到学校你脱给我,我帮你想办法。”徐志伟道:“回去再说。上车吧,我带你。我本来没骑车。”李小寒心中一动,脸上竟有些发起热来。
跃上后座,她右手虚搂徐志伟的腰,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才开口道:“你骑车速度中等偏快,和我估计的差不多一一大约和你中等偏外向的性格有关系。”徐志伟笑道:“你偏猜错了,我有时候会激烈得不顾后果,你不知道而已。有次我和我妈闹了意见,一气就溜到苏州去。我家里急得想登寻人启事。”李小寒听了,“格格”笑个不住,道:“那后来呢?”徐志伟道:“后来当然还是被找回去了,其实也是我不想再躲了,有意让他们找到。我要他们清楚我不是儿童,也不是少年,是过了十八岁的青年了,有思想有自尊,要理解要尊重,不是高兴了就疼,看不顺眼就骂。”
他们都是吃过饭出来的,中途却又拣了个干净的小店吃了点馄饨,才继续往学校去。这晚的月色洁净明亮,风也不大。刚喝过热腾腾的汤水,夜风吹在身上,竟不大冷,反有几分舒适。两人聊得投机,到学校时不约而同感到轻微的遗憾。徐志伟替李小寒把车锁好,送李小寒到宿舍门口道:“明天见。”李小寒笑道:“人可以走了,衣服得留下。”徐志伟一笑,脱下西装递过去,转向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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