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把红楼搁下,只说一段淋漓尽致的爽快。
关汉卿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如此盛大,如斯堂皇,史诗般的笔调将浮世的旖旎雕镂得精美绝伦。没有底色,没有大众,没有将来和过去,只有金字塔顶那轮行将毁灭的太阳。极端又充满张力的情绪,让人何以消解?
不若先来坛酒吧,必然是十八年前深埋在梧桐树下的女儿红!琥珀色里封印着红盖头和唢呐声。滴血的红,初妆的女儿家簪子上的豆蔻红。宛转的声,笔锋一转浓渐淡,回味绵长不尽声。还须那雨过天青的瓷,晶莹剔透的釉才承得起经年不醒的醉。
再来出折子戏,鼓儿、锣儿、钟儿、磬儿、铙儿,念着韵白的青衣碎碎步而来。小生的腔调、花脸的功夫,粉白黛绿,姹紫嫣红,群芳开夜宴,不到天明未肯休!
罢罢罢!酒至浓时唱词艳,捉来笔墨正遣怀。捻了诸葛笔,磨了龙尾砚,蘸了徽州墨,铺开雪浪纸。银白的鼠须细细勾勒牡丹的叶,芍药的醉,竹子的骨,梅花的香。碧的要滴了翠,红的须烧成火,香的失魂,清的静心。莫不是妙至毫巅,艳至蚀骨,美至极端。一夜罂粟开遍,瞬间万骨枯去,要烈、要绝、要命!要永不苏醒的的繁华和荒唐。
于是,我一梦不起赶赴那场盛大的红楼之约。在浑沌的曙光里,在烟雨凄迷的江南,在龙吟细细的廊桥,在攀龙附凤的紫檀木书桌,在浸润了墨香的扉页间,在一切隆重而繁复的情节里穿行。
那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华堂锦殿。千万不要素面朝天,只管盛妆而来,极尽地绽放才不负锦绣年华。堆金砌玉又如何,极尽手段带着所有繁华招摇过市。莫要嘲笑此刻的俗艳,在归于寂静的那天,我们微笑着抚过时光的每个褶皱,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有鲜妍清净的女儿,放荡形骸过,纸醉金迷过,争奇斗艳过。灰白地带飘扬着一抹不褪色的记忆,有段唱词响彻天籁。
牡丹亭华丽的咏叹着,一叹若干年。迤逦而来的女子尊贵清净,她们嬉笑怒骂,她们吟诗泼墨,她们煮雪烹茶,她们葬花拜月。若你忍不住唤她们的名字,先素手焚香,先香茶漱口,莫要唐突了那如水的纯净。她们回眸一笑了,纷乱的桃花,潺潺的溪水,溶溶的月色,都小心翼翼收入锦囊吧,莫让滚滚红尘玷污了最初隆重的纯洁。
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莲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这些细细的考究只为了一丸冷香。要怎样的纤纤素手才拈得住那般的精致,要怎样的冰清玉洁才噙得起那颗天香。生活原该如此,太平盛世的细枝末节都能觅得风花雪月的情趣,那般安心地做一个精致而繁复的精神贵族。
潇湘竹,蘅芜花,稻香的野趣,怡红的富丽,连铜鼎中吐出的一缕烟都妖娆得仿似不在人间。来一盏茶醒醒这俗世的眼,需用雕漆填金的海棠茶盘奉上来,翡翠琉璃杯里泡着明前的碧螺春,成窑五彩钟里是高山的老君眉,官窑脱胎填白碗里是陈年的普洱。只需不着声色地轻吸一口,让微涩的茶水在唇舌间泛出甜来。简约将隆重推向了极致,惊涛骇浪披着波澜不惊的外衣,向我们袭卷而来。
我终究是个眉目疏淡的看客,看着光影里这场声色俱全的戏,默默祈愿不要落幕吧。这世间过于冷清,借别人的繁华暖我的流年,亦有温暖。我微笑着悄然退场,临别回眸却发现戏台轰然倒塌。摇曳生姿的女子,卓尔不群的公子,华灯骏马,烟火精舍瞬间灰飞湮灭,三千繁华逝水东流。
关汉卿在耳边轻轻念,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念罢,他留给哀鸿遍野的浮世一个苍凉的背影。
原来所有路途的终点都是尘埃落尽后的荒芜。我转过身缓缓离开,任身后那场梦在瞬间失去所有颜色,归于寂寥,沦入黑暗。
红楼一梦百年不衰,极淡极衰败的大背景里浓墨重彩、煞费苦心地铺陈起绮丽一梦。那是太虚幻境里的辛辣香艳,黑白相冲,红绿相撞,火花四射。鬼斧神功的春秋笔法写尽了末世哀婉里的奢华隆重。
只是这繁华太过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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