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像一粒种籽,藏在生活的深处,在黑土层和人类胶泥的混合物中,在那里,多少世代都留下他们的残骸。一个伟大的人生,任务就在于把生命从泥土中分离开。这样的生育需要整整一辈子。 ——罗曼•罗兰
【1】
凤儿是方圆百里公认的美女,从她及笄之年起,直至玉损香消终。
表姨是卫生院注射室类似护士的角色,偶尔也接外诊。凤爸是十年浩劫的受害者,追溯上几代的历史,有田有房有佃农,轻易就归划在地主之列。挨批斗,关牛棚,落下了一身的病痛,时常跑卫生院。表姨的女儿和凤爸的女儿幼稚园一直同窗至初中毕业,常来常往,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2】
表姐初中毕业考上了卫校,算女承母职吧。
凤儿没等毕业就随南下的大潮去了广州发展。只有在最初几年春节时候,她才会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一家团聚之余也拎着沿海地区特有的吃食上表姨家拜访,以报答表姨时不时的免除凤爸注射费的滴水之恩。
凤爸说起来,也是苦命之人。好不容易拉拔儿女长大了,得了尿毒症。听表姐说凤儿以后不会常回老家了,她要节省一切的开支去支付凤爸庞大的医药费。表姐语气里有着唏嘘,有着同情,有着不舍,但是又何奈。命运总想方设法折腾着凡夫俗子,谁能免俗呢?不能。
90年代后期,我们那旮瘩的年轻人有才的北上,以脑力赚取金钱。普通一般人南下,以体力换取金钱。没有谁比谁高贵,为了生活四处漂泊。
南下打工的乡里乡亲多了,表姐想方设法的四处打听凤儿的近况。人们总是笑的很暧昧,顾左右而言东西。墙,终会透风的。方圆百里流传着凤儿为替父亲治病选择了最原始最快速的方法,钱财肉换。有人夸奖这女子大义不拘小节,有人谩骂这女子下贱道德败坏。是好是坏说的人多了,版本各式各异,徒增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罢了。
表姐在那段日子里情绪很低沉,课余闲暇埋头表姨的卫生院,一堆一堆的橘子,扎拉又抽,抽了又扎。听表姐说过一次凤儿:没亲口听凤儿自己说,别人说什么我也不信。友情存在的方式很多时候琢磨不透,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在自己心里不在别人嘴里。
偶尔会在上学的路上和凤爸搭同一台公交车,凤儿的弟弟在表姨的追问下透露过一丝消息:医生建议凤爸一个礼拜洗一次肾,凤爸死也不答应,想过放弃治疗,在凤妈以死相逼之后,松口一个月去一次医院。
每回碰到凤爸总会叫他,他回回避开眼睛,怎么都不回应。这样的一个老人,在被批斗时没有低下高昂的头,在世俗的蜚短流长里彻底焉了,败了。或许他去医院就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病痛始终不及心疼来的难以忍受。
表姐卫校毕业,去了一趟广州,找到了凤儿。关于中间的过程表姐什么也没说,安心的就业在表姨的卫生院,下班回家途中路过凤儿家会进去看看,只是看看就走。凤爸身体越发不好,一个月一次的洗肾终于升级到了一个礼拜一洗。还是那样谁也不搭理,包括表姐去也一样。
又三年过去,凤儿弟弟也工作了,还是去了广州,听说进了包养凤儿的香港老板的工厂。凤爸不想撑不想拖累老伴子女了,临终之时,凤爸拉着凤妈的手:老伴,我走了以后不要张扬,静静的火化埋了,生前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捞够本,让我悄无声息的一个人上路吧!
再一次看到凤儿是在凤爸下葬的山上。没有世俗仪式,黑衣黑裤宛如幽灵,微风轻抚凤儿的长发,苍白的脸庞一行一行的清泪,无声。这种哭泣,外婆过世时娘亲的身上见过。娘亲说,这种哭泣,最悲伤。
【3】
表姐升官了,还是那座卫生院,冰凉的电话因言谈之间掩饰不住的喜悦热乎起来。高兴完自己的事,表姐话锋一转:知道吗?凤儿死了,艾滋病。香港人寻花问柳传染给她的,好几年了。因为内疚所以没遗弃她,带着她去了海南甚至泰国治疗,还是没留住。死的时候听说很恐怖,瘦的皮包骨,从淋巴开始溃烂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肤。客死异乡,她妈妈她弟弟都没见到最后一面,尸骨也不能还乡安葬。
表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淡定。再琢磨不透,再深厚的友情也埋葬在近了又远了终散了的距离里。凤儿的死又填充了方圆百里乡里乡亲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生活还在继续,有些事就避免不了。
凤儿后期的时候在老家住过一个多月,从她家去表姐卫生院得经过我家。疯的时候,她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好几回赤身裸体在橘子园里嘶吼旋转。清醒的时候,她会在围墙外面大声的呼喊我的名字,也不靠近,远远的隔着铁门和我聊天。她说:很多次想过去夜宵一条街点满桌子的小龙虾嗦螺炸米豆腐盘龙请你吃,又怕你妈不让和我一起出去。呵,我这名声臭了十里八乡的。还记得你小时候屁颠屁颠跟着我一块上学的路上,夏姨给你一个肉包子,就一个,你看了看想了想,递给了我。傻子,人得自私点为自己着想点,才会活的轻松点。我,太累了。
想起表姐曾经一脸嫌弃的说过和凤儿苟且的小白脸,花着她的钱泡着他的妞,各种教唆怎么套香港人的钱。脱口而出的问:别大道理教训我,你不也心甘情愿被骗吗?
风儿愣神了一会,悠悠的说:因为纯粹啊,他纯粹的就是为了钱。也许长大了你会明白,也许永远不明白才是幸福。哈醒婆,你要好好的哦。
叨叨絮絮的走了。下午,橘子园又传来凤儿的嘶吼声。爬到楼顶我向下看,她抬起头冲着我笑。裸露泛着白光的身体加上眼里闪耀着的星星,居然有种错觉,就像婴儿般纯洁无暇。
客套几句挂了表姐的电话。是夜,那个黑衣黑裤的凤儿入了梦境,还是苍白依然幽灵,但没哭泣。
没有问她值不值得,相视一笑,然后在彼此的瞳里穿梭,那些浮光流影呈现锈蚀后的赭红色,就像缓缓掩上的那扇记忆大门上的铜环。
有些刺目,距离遥远,看不清楚。有些回忆,自我选择,液态释放。天堂里,没有蜚短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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