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我一点也想不起,狗剩这名,是你外公喝多了随口叫的还是你爸影视剧看多了凭心长出来的。在我的印象里,这么贱俗的名字不是江汉平原的风格。但它确实伴了你好几年。你长大,象某些动物隔那么久褪一层皮,这名字便是你最初的皮。时间把它变成密秘,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的密秘。我这么叫,因为这是你的起点。它象一条根,无论你长多大,都固定在那里。又仿佛一个参照,流动的河水,河水里的月光,无声无息,一切已远。
你十八岁了。为这一天,我们象等待一座山。
出去吃饭的路上,爸爸说,儿子,从今天起,你已成年 ,做任何事情都要独立承担责任了。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在法律上最大的区别是,未成年人犯罪,庭审不公开,犯罪记录予以存封,存封后档案依然清白。成年人不同,你所有的记录都将陪伴一身,无论耻辱与荣光。这是社会责任。在家里,要给弟弟做榜样。长兄如父,我不在家时,要帮妈妈照顾教育弟弟。
你为我们点餐,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几年前爸爸已把一些权力交你,他说男人要有眼界有气魄要会照顾人。餐桌上他看着成年的你调侃自己:今生赚了三个亿,一个失忆一个回忆一个不容易,值了。那刻我有些心酸,你完美主义不肯服输新潮把单位年轻人逼得没有活路的爸爸老了,他笔挺的西装里包着一颗你看不见的满是皱纹的心。
爸爸说十八年前这日,也是小雪,也是晴天。我不记得了。时间象一把筛子,很多东西都漏掉了。
依稀记得,我提前去医院住下。那是忐忑的一晚,邻床不停哭,很疼。我没有进入那样的状态,只是有些紧张,终于要揭开一个谜底。直到第二日,被推进一间小房去备皮。所谓备皮,就是为方便剖腹产手术,剔除相应部位毛发并进行表面清洁。突然变得焦虑,觉得有些东西无从把握。 备皮室与手术室有一段距离,备完皮由护士推进写着“手术室”的玻璃门。我并没有进入真正的手术室,而是被放在无尘过道。过道空无一人,白床单白墙壁白光管,刚刚还握住我的几双大手温度散去,莫名的恐慌升起,无助天马行空,会不会就此死去?很奇怪,人在想象死亡时,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巨大的虚空凝于头顶。 这样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回到现实。
手术真正开始时和影视剧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护士麻醉师主刀医生,现场热闹又随和,他们不时喊些我不懂的数字。我说跟想象不同,他们说,就是这样的,你不用紧张,很快就好。我的身体被一张布帘隔成两半,麻醉师坐在我手边,不停说话。我能感觉帘子后面的动静,但什么也看不见。有一刻,我整个人象被拉起来吊着般窒息。然后就轻松了。
医生说,是一个男孩。哭得很响。有人说生出时间,十一点三十三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没有错。这是爷爷奶奶请人看的时辰,“男子要午不得午,女子要子不得子”,先前并不知男女,他们愿意赌一把。
外公外婆提前一个月来陪我。用他们的话说,自从毕业就没管过我,我流浪在外是他们的错,他们要来补偿。没休产假前,外婆每天去公司门口等我下班,她挽着我的手,走在那条栽着榕树的大道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她把在老家买的婴儿服全洗了,内衣外套小棉袄晾一阳台。还有纯棉尿片,都是她亲手缝制。外公是称职的厨子,变着花样做吃,把我养得白白胖胖。
我总忘不了这些。生的喜悦与死的恐怖从未如此鲜明地在我生命里集中呈现,新生的你,年轻的我,精干的外公外婆象一幅沙雕,被岁月之手拂去,又被记忆拼回。
那天,爸爸从市场买回老家那种鲫鱼和红皮萝卜,叮嘱我做奶奶那样的鲫鱼炖萝卜汤。奶奶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并不确定。我故意把萝卜丝切很大条,象八仙桌腿一样粗犷,那是我记得奶奶做的萝卜丝鱼汤的样子。老家还要放酱放辣椒,自来深圳,我们已不吃酱,辣椒也放得少,你这海边出生的孩子,甚至异化到不吃淡水鱼。吃的时候爸爸说,味道不象,不过这样也行了。人的味蕾会变,但妈妈的味道会陪伴一生,他只是想奶奶了。
小时候过生日,外婆会给我们煮鸡蛋面,寓意添岁团圆。或许她并没煮过,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还是决定早餐给你煮鸡蛋面。冰箱只有一个鸡蛋一个鹅蛋,打在锅里,两只异形蛋似乎也在嘈笑我的散漫。你们每年生日我都会煮鸡蛋面,似乎在为你们,何尝不是为自己,把自己留在你们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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