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官郭荣仁》,是周志文《家族合照》中一篇,可以说几是我印象最深的一篇。
这个郭荣仁的遭遇,真是让人叹息。他是军人,却是给强拉进军队里的。他原是某小学校长,生活虽贫苦,也算安乐。不料国民败退,经过学校,说要他协助,他以为是要他到下一个学校去接洽,接洽完就没他的事,就可以回家。谁料,一直不得脱身,最后竟然随着部队退到了台湾。军队就给了他一个书记官的职务,相当于不重要的文职人员。可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人,国民党退败台湾后,对“民性”和“来路”格外重视,像他这样一个强拉进来的人,所在地又是共区,“身份”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尴尬。当了几年尴尬的军书军,他干得不乐意,军队看他也不顺眼,于是就退伍了。
那时,对退伍军人没啥保障,也没有什么退休金,给点遣散费就算。他是个外地人,举目无亲,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何以自存?周志文所在的眷村村长见他可怜,就收容了他,让他在村中空地,自建一座木屋住了下来,成了眷村一员。他那间木屋,都是拾别人的废材建成的,柱子是断木拼接,屋顶是几块雨毡,还有一件雨认,只能勉强容身,下雨必漏,和狗窝差不多。他不用村里的井水,可能自觉不是村人,就不好意思用吧?那时河水还很清,他就挑河水烧沸了喝。他的“狗窝”就在村里的公厕旁,大家都知道公厕肯定是又臭又脏,他为了感谢村人收容,就自觉打扫公厕。为了生活,他还在河岸边引水种茭白,就用公厕掏的粪便作积肥,茭白长得很好,又肥又甜,自己吃不完,常送给村里人。积肥是粪便混在泥土里,在屋前摊照,开始时,臭气醺天,干了才不那么臭。我们可以想象,没多少人,会到他家里来。周志文有次见他在摊晒肥料,他问:臭不。周说不臭。于是,他就说起臭在古代其实是香,故有其臭如兰之语,真的臭叫恶臭。周说他这样说可能是有一种自尊在。周后来才知道,古人说的臭,并非是说香,是说气味特殊,其臭如兰,可以说是其气味有点像兰花。
郭还会自己做鱼网,常到河里网鱼,有次网了许多,给周家送了些,周母把鱼做好,让周回送些给郭,郭“千恩万谢”,只肯要了两条小的,说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他们家里人多。从这些小事都可以看出,谦恭固然有郭的性格所至,也可知郭在村里一直有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活得有些卑微。郭有一套文选,他最喜欢的是《陈情表》,说这是天下至文,自己经常诵读。周上大学,当兵,又当了教师,还结了婚,就很少回村,有次回来,去找郭,郭却不在,只见他的床上,有几张纸,上面是他用毛笔写的《陈情表》句子。
郭孤家寡人一个,但他在大陆原是有妻有子的,儿子和周的年龄相仿,自给军队捉走,也不知孤儿寡母命运如何。海峡浅浅,今生却无法相渡,两岸相隔,生死两茫茫。也许,他喜欢陈情表,不仅仅是因为文学,而是文中的孤苦,让他想到了自己。他的生活,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已,能说是好么?后来,他越来越老了,他是军人,村里人就帮他联系了荣院,住进去可以养老。他看过环境,很不喜欢,一是院后是坟,二是要和人同住。拖了几年,老村长去世,新村长对他说:你不到荣村,你死了,谁帮你收尸呢?郭荣仁听了这话,第二天就去了荣院。
在那个时代,不知有多少郭荣仁这样的人,生死随百草,让人不胜唏嘘。大时代中的小人物,被时代割裂人生,尤其可悲。周志文写他,可能就是写一个平常邻居,在那个时代,在眷村,谁没有故事呢,但郭荣仁还是较特殊的,无论是遭遇,还是在村里处境,所以周志文在众多的人里,仍然记得他。自然,周写这文时,郭肯定去世十年二十年了。 20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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