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任何旅行都属于宇宙范畴。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和从这里到对面的农场并没有不同,你进入这个房间也是一种宇宙旅行。”这句话足以让我爱上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作家中的作家。一个好玩的南美老头。
卡尔维诺说过,我之所以喜爱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有某种宇宙模式或宇宙的某种属性(无限性,不可数计性,永恒的或者现存的或者周期性的时间。)
时间、镜子、迷宫、梦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惯用意象。其代表作《小径交叉的花园》是集大成者,其类复调织体的手法被称为迷宫叙事,而套中套及多米诺骨牌结构被很多作家模仿。还有让人目眩神迷映射世界的犹如奇点的小小球体《阿莱夫》。不过今天让我们来看另一本。
闭上眼睛想象一本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书,显然仅有想象是不够的。这是一本能带你飞的书。是的,《沙之书》。形而上小说。诗一般小说。有限中的无限,神秘玄学气质。从美学角度来说打开此书就像暗夜中开启一瓶神秘的香水。
“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不,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不假。”不用点上一支香,故事开始了。
“这个陌生人叫我找一找第一页。我把左手放在封面上,试着甩拇指接往衬页,翻开来。毫无用处。我每试一次,总有好几页夹在封面和我的拇指之间。好像它们不断地从书中生长出来。这本书书页的数目不多不少,是无限的。哪一页也不是第一页,哪一页也不是末一页。。。”由是我们能够看到这样一本书,无始无终,无生无灭。一本现实经验中貌似并不会存在的书,一本几乎不可思议的宇宙之书,却呈现为一个在场的存在。不用把我们的脑袋砸出一个类虫洞的坑,会看到无限怎样搭载在有限之中,并伴着开始的惊喜和随后的惊悚。古代禅宗一些祖师在教化弟子们的时候经常用棒喝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告诉弟子想要的答案。而博尔赫斯这位南美小说宗师则不怕你的悟门被堵死,他经常把一个难以描述的永恒概念具象化,仿佛任一个优美的实体漂浮在闪烁的光线中。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也许是在空间的任何一点上。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也许是在时间的任何一点上。” “我用一面放大镜检查磨损的书脊和封面,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描摹下来。簿子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我想到火,但是我怕一本无限的书在燃烧时也许同样是无限的,因而会使这个星球被烟所窒息。”这种美妙的句子书中随处可见。看似随意的信手拈来不能用世俗逻辑去锚定,博尔赫斯就像一个织补高手把本该藏匿的隐秩序以显秩序的方式展示缝合了虚实的边界。
沙之书的结局是这样的,“我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方是森林。退休之前,我在墨西哥街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工作,那里藏书达90万册。我知道那里进门右手有一道盘旋的梯子,通向下面的书库,里面放着书籍、地图和刊物。有一天,我到那里去,躲过了一个管理人员,不去注意离门多高多远,就让这本沙之书消失在地下书库的一个尘封的书架里了。”有时候超越理性的东西需要深邃的体悟而不是普通的感知。就这样玄之又玄的无限之物被埋在普通的有限物中了,如任一部分都包含着整体全部信息的全息理论,也契合佛学中“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的芥子纳须弥境界。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博尔赫斯的每部作品都是一部沙之书,沙之书本身也是《通天塔图书馆》的碟片版。每个人也都是一本沙之书,尽管当事者也许并不知道。人的烦恼无量无边,妄相无量无边,欲望无量无边。刹那穿梭于纪实与虚构的边缘,做着白日与黑夜交替的梦,在无穷的维度里中无尽遨游。
博尔赫斯作品一向具有寓言性和多义性特点,所以我们不能把沙之书仅仅看做一个毋庸置疑的有限中的无限之表征。博尔赫斯曾说过,人们取来一本书,打开它,这本身就有美学的含义。让词语躺卧在书中,让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僵卧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毫无意义。倘若我们不打开它,书又有什么用呢?它仅仅是一卷纸或是一卷皮而已。
试想如果最初的推销员不让读者意义上的博尔赫斯打开沙之书的话,如果在命运之手的捉弄下作为读者的我们不能和作者意义上的博尔赫斯创作的沙之书相遇的话,那么无论沙之书怎样神奇,它的玄秘都不能彰显。所以沙之书的无限之意是在读者和作者的合作中共同完成的,其中也包括一人分饰两角的博尔赫斯。这种成就一本书的作者和读者非二元分立的不可分割性对博尔赫斯来说自有渊源,如对他生平影响较大的英国大主教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理念。
那么让我们在这里开个脑洞吧
把王阳明的“汝未看此花”做个小小的改变,“汝未看此书时,此书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书时,则此书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书不在汝之心外。”王阳明这里所说的吾心一般被人认为他有唯我论的倾向,其实爱尔兰哲学家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和王有异曲同工之处,其存在观念是无限上帝和有限主体共同的杰作。如果把贝克莱、王阳明和量子理论对接的话,按照哥本哈根派的说法,存在可以这样描述,“存在就是被测量”,“你未观测此书时,此书并未实在地存在,按波函数而归于寂;你来观测此书时,则此书波函数发生坍缩,它的颜色一时变成明白的实在……”测量即是理,测量外无理。以上三种观念和佛教法相宗“唯识无境”有相似处。依唯识家说,外境是心识所变现,没有其客观的实在性。现觉如梦一样,梦中并没有实有的境界,但却有梦中的现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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