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最有名的是那座横跨江南江北的大桥,格局有点像南京长江大桥,可是不及后者长,也没有那么些慷慨激昂的雕像,没有桥头堡。因为保养得宜,桥面平整。桥两侧的钢质栏杆拔地而起,不知道当初如何设计的,钢栏看起来总像在蓄势待发,预备再高一截子似的。行人看栏像农夫看农作物,或花匠看“节节高”,有种期待它再往上窜一些的感觉。
到了晚上,几十对路灯鳞次栉比,远望似一条光龙。桥下波光摇曳,水纹荡漾,是“光龙”落到水中的景象,比桥上的模糊一些,流动闪烁。
伍明顶喜欢在傍晚或深夜来桥上漫步,最好是一个人来,不然带儿子来走走,吹吹晚风,也算一件惬意的事。夕阳把西天染成一片血红,云彩像棉花着了火,烧得兴兴轰轰的。伍明走在桥中央,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他旁边还走着一个女人,年龄在四十三四岁左右,眉目清秀,举止娴雅。伍明的儿子也跟在后面,喊那女人做“阿姨”,显然不是伍明的妻子了。
那女人微笑着说:“你瞧时间过得多快,你的儿子也这么大了。眼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就是把我们朝五十、六十岁上赶啊,想想真叫人害怕。”伍明叹道:“岁月不饶人,连小亮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小亮,静怡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许亏待她,听到没有?”伍小亮听了,红了脸道:“爸!”伍明笑道:“害臊呢,到底是小孩子。”那女子也笑了,说:“我们静怡不是个省油的灯,嘴又刁,性子又古怪,以后要你们父子俩多操心了。”小亮忍不住说:“阿姨说得太重了。静怡活泼大方是有的,可不能说她嘴刁。她虽然有时候使点小性子,一般女孩子都这样的嘛。”伍明笑道:“你看看,这就辩护开了。人家当妈的说女儿两句都不行。卫敏你这下可以放心了,小亮是绝对不会亏待静怡的。”那女人卫敏笑着说:“静怡从小娇生惯养,我就怕你们更宠坏了她。”
小亮跟在后面听他们谈论自己的婚事,想起下个月就要和静怡变成一家人了,不由得心情畅快,眼里的天格外亮堂,云彩格外娇艳,落日也成了朝阳。
西边的云层逐渐厚起来了,太阳落山了,再过一会,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虽说六月的天喜怒无常,或晴或雨,但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仍是不多见的。伍明他们都没带伞,好在雨不大,打在身上,只当小小的出一身汗。
小亮跨上自行车说:“爸,阿姨,我先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我跟静怡约好了看《泰坦尼克号》。”伍明点头道:“也好,你叫你妈把菜热一热,我晚上回家吃饭。”小亮答应一声,一眨眼的工夫就骑远了。
他回家快速冲了个澡,扒了两口饭,就开始换那件他最爱穿的深蓝的T恤。这件T恤是伍明送他的,式样奇异,质地也奇,尤其那种潇潇的蓝色,亮处看像雨后的天空,水滴滴的,仿佛随时准备再下一阵;暗处看蓝得越发幽深,像被远远的微弱的灯光衬亮了的夜空。他觉得这颜色很神奇,是神秘的宿命的色彩。
伍小亮告诉母亲把菜热一下,父亲回来好吃。母亲先有些惊讶,随后才笑道:“倒是难得,天天出去应酬的忙人,今天在家里吃饭。”伍小亮在落地大镜子前面梳头,一边梳一边说:“我们在桥上正好遇到卫阿姨,她一个人在栏杆旁边看水,后来就陪我们一起散步,说我和……的事。”母亲笑道:“你怎么把‘静怡’两个字吃下去啦?”小亮笑而不答,往头发上喷“摩丝”。
八点多钟的时候,小亮和静怡已经双双坐在电影院里看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了。看完了,静怡眼眶还是湿的。她理想中的爱情就是这样浪漫绮丽、生死以之的。小亮和静怡推着车走到桥上。桥灯照上高远的夜空,像他身上那件T恤的颜色,幽幽的。
静怡说:“怪不得这部电影这么轰动,讲了爱,又不只是讲爱,归根结底,说的是人性。不过人在灾难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和无力!”小亮爱怜的望着静怡,很想丢了车把静怡揽在怀里,亲她的头发,她的面颊,她的唇,她白皙的颈项。“人在命运跟前终究束手无策,比如慧星撞地球,我们要怎么办?人定胜天的说法,也就是平时说说罢了。”
小亮笑道:“你能不能别再说煞风景的话了?下个月我们就要结婚啦。你就考虑着世界末日的问题,我可是光想着我们俩的私事,激动得天天睡不着觉。”
静怡开心的笑了,眼睛像星星,闪亮闪亮的:“好,咱们就说私事。我许多朋友都祝福过我了,有的连礼物都定下了。庄小蝶送我们一个水晶吊灯,漂亮极了,刚好挂在客厅里。还有唐丽打算送个中央空调过来,搞得像住宾馆似的,倒还是她的手面大。”她津津有味的开列出一长串名单,又说:“我不管,你选的伴郎可得是个帅哥,不然配不上我这边的伴娘。”小亮笑道:“要有多帅?”静怡格格笑着说:“打一点折扣都不行的那种。”
她忽然住了口,朝四周看了看,一手扶车,一手抓住了小亮胳膊说:“怎么今天晚上桥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往常可是车水马龙的。你看死气沉沉的,我都有点害怕!”小亮前后瞧了瞧:前面是灯和桥,后面是桥和灯,桥头桥尾都隐没在夜色里,消失不见。左右两边是桥栏,栏外是茫茫的大水,水色像墨汁,有灯光照着的水面则像蓝黑墨水。
“小亮,我觉得寒浸浸的,我们不要往前走了,回去吧!”静怡的眼中盛满了惊恐。
小亮他们不知道,这座桥在黄昏雨后已经毁了,他们脚下的桥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座,它通向亘古的未知,虚空的虚空,一寸一寸都是虚灵。
黄昏时分,夜色还没有降临之前,小亮正在家里换他的T恤的时候,伍明和卫敏在桥上继续漫步。伍明说:“平常陪我散步的,不是小亮,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这还是第一次;平常我要么说很多话,要么就看看看行人,不说话,像现在这样说三句,停一停,说两句,停一停,也是第一次。”卫敏说:“我对你来说,介于小亮和路人之间,所以你既无法沉默,又不能……又不能像对自己家里人一样。”她说到这里,把头微微转开了。伍明侧头向她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过了几分钟才说:“老王……现在怎么样?”卫敏轻轻叹了口气不吭声,半晌方道:“还是那样吧,能怎么样?”伍明不言语,也不朝她看,但是满脑子里都是她,这个可爱的,更是可怜的女人。王照山娶到她,真该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之叹,可是他竟然另筑爱巢,金屋藏娇,由那个年龄能做他女儿的女人任意挥霍。以他的工资,哪里来的经济实力?于是有那么一天,事情闹穿了,局长撤了,党藉也开了……虽然他生性圆滑,四处打点,事前又没留下太多实质性的把柄,险险的逃开了起诉,但这辈子在仕途上,算是到了头了。
“他前一阵变成了惊弓之鸟,这阵子变得很消沉。碰上这种……事情,他自己也知道是完了。本来还打算再往上冲一冲……中年干部,最怕在男女关系上翻船……”卫敏说着,不觉生出委屈的泪珠来,有怜悯的成份,更多的是委屈。那个女人她见过,确切的说,还只是个女孩,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和静怡差不多大,清纯美丽,半点不像电视里勾引有妇之夫的俗艳做作的女人——好归好,但并不比卫敏自己迷人。她没有自己的成熟风韵,也没有举手投足间那股书卷的清气,何况自己和王照山怎么说也做了十多年的夫妻。
伍明说:“老王他没有跟你解释?”卫敏摇头。伍明不由得生气,说:“你也太逆来顺受了嘛!”他跟王照山不熟,不便说什么,倒是对老同学有些恨铁不成钢。
伍明一直很排斥王照山,从王照山跟卫敏结婚的第一天起他就排斥那位局长。倒不单纯因为王照山是卫敏的丈夫,而是这个人本身就不讨人喜欢,不知道卫敏怎么会嫁了他。她如果再等两年,伍明一定会娶她。伍明有一个固执的想法,就是丈夫的学历要比妻子高,成就要比妻子大,要让合家大小在他的努力下过上最舒心的生活。他原想拿到学位,初步打出一片天地来再说,想不到世事多变,“再回首已百年身”。如果他那时早做决定,一切都会两样了。
卫敏终于开了口:“他不想解释就由他去,其实就是说得一清二楚,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就是现在这样,也够他受了:静怡从前最喜欢她爸爸,现在简直没有正眼看他;有时候他跟静怡说话,静怡也不睬。”
伍明叹道:“这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卫敏勉强一笑,道:“好在小亮和静怡下个月要结婚了,多少给我一点安慰。”伍明想起儿子的婚事,高兴之中略带点惆怅,上一代没完成的心愿,却在下一代人身上圆满了,那……也很好。
雨还在下,只是越下越小,风却越刮越大。卫敏笑道:“你看这风也怪,说来就来,一点征兆也没有。”伍明微笑着说:“倒像《西游记》里的妖风。”
他话音刚落,云中一条扭曲的赤红色霹雳像巨大的赤练蛇打到桥上,跟着又是一个霹雳,出奇的是每一次都击在同一个地方。桥面很快有了裂痕,发出吱吱格格的狞笑。两边的钢质栏杆忽然像农作物那样疯长起来,而且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死亡之网。
卫敏失声惊呼,伍明拉着她竭力想奔回桥头。桥上的人们大声惊叫,四处乱跑,想从越来越密的钢网缝隙中逃出生天。接下来的一个霹雳震天动地,彻底粉碎了桥面,也粉碎了人们的求生幻想。
桥面断成两截。伍明和卫敏恰好被钢网困在断裂带,不可避免的率先跌下水去,跟着又有成百的人纷纷落水。“扑通”、“扑通”的水花结束了无数故事,“轰轰”的惊雷闪电是最辉煌的送葬曲。壮观的桥身大半倾入水中,变成了“Λ”字形,是一份无比丰厚的陪葬。
当一切复归平静,雨也恰恰停了。小亮那时正在冲澡,隔着窗户朦朦胧胧看到雨后的彩虹,就像一座美丽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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