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幽魂》第二部,《人间道》的末尾,宁采臣问燕赤霞:“什么都忘了,是好还是不好?”燕赤霞虽能伏魔降妖,却答不出这轻轻一问。
二十岁以前,我总认为“难忘”更好。我和别人相交,总盼着能在人家心里占有重要位置;唱歌、讲故事、写作文,总希望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连堂弟给我写信,都摸熟了这脾气,说我叫他看的《决战玄武门》很是精彩,“久久难忘”。
等到工作以后才发觉,回忆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有人说恨比爱更能持久,对我来说,尤其如此。我曾写过一部四万字的小说《地狱图》,阴森诡异,极详细地描述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在地狱里如何受苦。人是越来越大了,贮存的怨恨也越来越多。刘镇伟在《天下无双》里有句名言:“爱一个人使人心醉,恨一个人使人心碎,而最不堪承受的还是等待。”(大意如此)我最怕的还不是等待,而是张爱玲所谓“爱的凌迟”。用感情的软刀子一块一块割下了爱,却因为那些特定的原故,而无法去恨。剩下的就只是空空旷旷的哀凉,时间一长,连哀也没了,只是一片苍芒。那份不着边际的迷惘来得大而彻底,人成了一座孤岛,“宛在水中央”。它比恨还叫人刻骨铭心——虽然不是那么具体。
后来到南大读了几年书,课堂上听到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生活中也确实见着了“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舒”,才渐渐明白遗忘是一种领悟,相忘于江湖是种境界,“爱憎分明”流于执着,“贪、嗔、痴”则是人生三毒。佛家七苦,在“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外,“怨憎会”赫然在目。如何不嗔不痴、不怨不怒?一个方法是冰释前嫌,重修旧好,问题在于时移事易,未必还有这个修好的条件。相逢一笑泯恩仇,举世有这种幸运的,也是少之又少。另一个方法就只有忘却。时光流逝,一切自会淡化,淡到可以忽略不记,我们所要做的只是不与时间相抗,不把愤怒伤痛放进冰柜,让它常葆新鲜。总是提醒着自己,辗转反侧,记忆犹新,其实是近于自虐。
“忘”字说来轻松,做起来却并不容易。拿我自己来说,我甚至舍不得那部咬牙切齿的《地狱图》。是犹豫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才决定将它付之一炬。火苗闪动,我把那段真实的心情,那些切肤的往事一并烧了。
我的朋友听说后颇表遗憾,说如果这部小说必须得烧,那么日记中凡不美好的篇章也全都该烧。他说到激动处,很有几分“你既焚书,我便坑儒”的意思(我就是那个“儒”)。他并且觉得做人应当有勇气直面过去——包括那些甜美的和酸涩的——可以锻炼自己,更好地走向未来。我倒觉得人是禁不起考验的,有许多事,忘了也就忘了,不必逼着自己去想起它,还一遍遍地念着“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当然是一种勇敢,不过是像《三国》里脱了铠甲光膀子上阵的“虎痴”那种勇敢。他最后身中数箭而死,后人讥为“谁叫汝赤膊?”一种接近鲁莽的勇气。
但是最近我又感到“遗忘”的不可靠。因为眼睛不好,十几天里不能上网,不能看书、看电视,自然也不能写小说。收音机听得多了,不免要走神,有些我以为早已忘掉的往事又在那里探头探脑。思绪不由自己控制,飘向去年、前年、再前年、更远……我未尝不知道这样的精神漫游是危险的,却又仿佛抵抗不了的要去回想。那些或艳异、或凌厉的男人女人,那些或生离或死别的亲朋故旧,其中有的人去世时,我是一面鞠躬,一面在心里喊好的。“看”到这一切,虽然不像当初那样百感交集,也还是不绝如缕。当几番努力失败,终于发现禁止不了的时候,索性也就随它了。刻意去想固然不妥,刻意回避也不见得就是坚毅吧?
我允许自己开小差,于是循着深深浅浅的足迹走向从前。脚印像音符,一个又一个,串成凄婉或愤慨的歌。那并不悦耳的调子在空气中震颤流淌。断井颓垣,夕阳斜照,落红残绿,荒烟蔓草,多少楼台烟雨中,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离开得太久了,久到我和他们/它们两两相忘,不,是它们忘了我,而我只是把它们从脑中压到心里,从心上沉入心底。那不是忘,而是搁置。潜意识当中,它们从来没有走开过。我不再躲开,也不想用它们培养什么品格,好去面对未来。我只是走过去,近一点,再近一点,走到它们中间,坐下来打量它们,倾听它们,也任由它们审视着我,揣度着我,评判着我。我看见儿时被人砍掉的老槐树长得很自在,树下有我亲手烧毁的《地狱图》。我挪过去拾起来看,从第一页开始就是空白,那些阴惨的、忿恨的文字都消隐了。我挨着树根躺下,仰望树枝,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听。满世界都在眼泪里复苏,我知道我跟它们实现了和解。
我想起儿时听过的那首缓缓的歌:“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一天的暮色都覆盖上来,居民小区里果然灯火满布。楼房,平房,一格窗子是一个故事,有故事就有“当年”,只不知他们是不是也甘心放下了?我站在那里,感到广大的亲切,又有无言的眷恋。
什么都忘了,是好还是不好?如果我是嫉恶如仇的燕赤霞,我仍然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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