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路上有很多东西可看。
上班时也看得见,不过一想到有琐碎的工作等着,就打消了那份闲情逸致。下班呢,疲倦中带着放松,就算明天有多少烦躁、抑郁、痛楚,有十四五个小时隔着,至少不会一下子扑到眼面前来,有种脆弱的安全。
走来走去是那些路,固定的是楼,是花坛,是那座沈括的雕像。然而人不同,车不同,就像“1234567”七个音符,却能谱出千变万化的曲子。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是也有人说:假如把同一条路走一万遍,次次都有新发现,也不必非要走到天涯海角。
我最近身体不好,经常放弃公交车,步行回家当作锻炼。当中经过“电脑一条街”。街上有十几家电脑维修、配件零售的小店,常见里面有三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又总有一个较为沉默的人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中带着微笑,那是在聊qq;神情专注中带着紧张,那恐怕是在玩游戏了。店门口总有另一个比较粗壮的小伙子,胼手胼足搬箱子运货,大概是店里出力最多薪水最少的。
这街上也有饭店和理发店。饭店打着“特色菜”的招牌而口味毫无特色。理发店手艺平平,可是人家问我满不满意时,我仍然顺口说“还行”。墙上贴着欧美巨星的照片,妮可基德曼、布拉德皮特,好象他们全在这儿剪过头。理发师以男性为主,发型千奇百怪,有一个且把头发染成绿色,像《蝙蝠侠3》里的“问号先生”。他们站在店中并不突兀,回家后面对父母,或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邻居,也许就显得不搭调了。我闭着眼听剪刀“咔嚓”、“咔嚓”,忽然想到一句俗语:“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本来是打个比方,说做坏事会有报应,此刻想来却实在滑稽。那人问我笑什么,我连忙正了正脸色反问:“我笑了吗?”他无言以对。这是个讲证据的时代,他当然抓不住我笑的证据。
“电脑一条街”挺小,法国梧桐两旁夹道,造成可贵的绿荫。夕阳打在阔叶子上,绿中透金,叶筋都是琥珀样的,半透明的。秋天树叶飘堕下来,斜斜一个弧形,优雅得不忍卒睹。树也奇怪:法国梧桐就容易引起浪漫的暇思;松柏呢,就要联想到烈士陵园。思维的惯性其实也是惰性,细想是可怕的。
出这条街就是市政府所在的“正东路”。东边在中国文化里代表尊崇,西太后因此耿耿于怀。《东方红》、东方不败也都有万人仰视的效果。“东”已经了不得,何况是“正东”。保险公司、大银行、大医院、政府采购中心全在这儿。路面宽广,车流人海,一派繁华(喜欢田园牧歌的人也可以说“一派喧嚣”)。因为人多,发生矛盾的机率也高,所以吵架的也特别多。我有个朋友一听见有人吵架就欢天喜地的跑了去看,回来就激动得结结巴巴的讲给我听种种花絮。我天生的好奇心重,偏偏对于路人动嘴动手缺乏兴趣。而且我知道,围观者越众,吵架的越找不到台阶下,双方就越不肯退让。“观众”的眼睛是火星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正东路”很长,尽头是一个小广场,沈括的雕像就竖在那里。据说他的《梦溪笔谈》是在镇江写的,因此镇江有“梦溪路”。我每天跟他打照面儿,然后绕过去,看得熟了,敬仰之情逐天减少,现在只觉得他是个古代文友,怪亲切的。难怪身在高位的人喜欢故作神秘:每天让你见到,让你感到他也是个普通人,他自然会“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了。
再往前是我最爱走的一段。那是“学府路”,奇长,安静。途中经过江苏科技大学,隔墙依稀见里面蓊蓊郁郁,佳木成荫,又听到青春笑语,声音像刚喷过水的冬青,青翠欲滴。大学的氛围总是动人,虽经很多人的“攻击”,我也还是固执的说:“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一辈子学生。”——当然不可能,人是社会动物,“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那学校似乎占地颇广,朝前走好一段还是他们的范围,不过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形了,那是他们的游泳池。有人扑水花,有人文雅的泡在水里说话,有小孩爬在粉红的游泳圈上左右乱瞧。粉红圈子漂在浓蓝的水面上,颜色跳得很,又有一种内在的和谐。游泳衣像校服一样统一,也像校服一样保守。女生是连体的上衣,男生是四角宽大泳裤,意图相当明显:把人体曲线尽可能淡化、拉直,只可惜不能彻底抹平。把游泳池大大方方暴露在行人眼中,又在游泳衣上藏藏掖掖,小心翼翼,反映出校方的犹豫,又或者是“正统派”与“开放派”激烈斗争、互相妥协的结果。但是大趋势是显而易见的:外墙上不远就有投币可取的安全套。
学府路另一侧是镇江市监狱。每天经过四次,自己觉得思想觉悟提高了不少。我室友曾跟我说,他预感我会常去监狱。我说:“是的,去探望你。”
顶着一天暮色,走这条长长的路,想许多不着边际的事,说不上是恬淡的愉快还是轻微的怅惘。沿途风景虽有无数小小的趣味,却织不成一片稳实的心情。是因为镇江的家太像个宿舍了么?张爱玲写《道路以目》,说她有法子看得陌生人发慌:“只消凝视他们的脚,就足以使他们惊惶失措”,理由是被看的人会乱猜:“他们的袜子穿反了么?鞋子是否看得出来是假皮所制?脚有点外八字?里八字?”,进而得出结论:“人类的心理上的弱点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能有这样的机俏轻快,还是因为她姑姑在家里等她。她一边走一边知道,这一程走完了,会有个亲切的终点。所谓“底气”就是这么来的。
有一个雨天,我不得不挤公交车。才六点多钟天就暗了。霓虹灯亮起来,照得路上像打了一层蜡。车里是粘搭搭的人气,车外是粘搭搭的雨丝。正东路、沈括像、学府路……与湿润的眼光一擦,很快的滑过去。我站在车上,拉着扶手,窒闷得难受。我把额头抵在臂上,望着地下我和别人的沾着泥点的鞋,感到每个人都走过长长的来路,有些人满面风尘依然乐观,有些人强作欢颜却已憔悴。鼻子发酸,仿佛想流泪——但是已经该下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