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作家协会赴台之前,白先勇的《台北人》是我“台湾印象”的背景——悲欢离合的故事,风华绝代的人物,沧桑深沉的况味,典雅生动的文笔,和那一份感时忧国的情怀。除白先勇外,从余光中、於梨华,到柏杨、蒋勋,乃至琼瑶、席绢,都让我对宝岛有种文学上的亲切(号称“台湾鲁迅”的陈映真、自命汉语创作第一人的李敖以及李昂、施叔青姐妹我却一直不喜。人与书也像人与人一样,交往起来要看缘分)。张爱玲在王祯和老家花莲作客的经历还被我改头换面写进了小说《花非花》。更何况还有影坛奇才李安以及林青霞、张震等一众巨星呢?
八天行程,呼吸的是前辈作家、导演呼吸过的空气,踏足的是他们走过的土地,见到的是他们曾经亲近、观察、描绘过的景观,因而游历不像初次涉足,倒像“故地”重游——想象中来过很多次了。幸好没有“见面不如闻名”的失望,却时有惊喜,收得满怀的丰盈与鲜活。
景点中我最欣赏佛陀纪念馆,也许仅仅是停了阴雨,开了太阳;也许是它自身的布局精严,宏伟端丽;更可能是天气与建筑打成了一片,瓦蓝的天,银亮的云,桔黄的塔,嫩绿的草,金灿灿的巨大佛身,构成一个整体的悦目。有信徒在净室里抄经,气场肃然,走进去脚步再轻也觉得是打扰了他们。杨惠珊制作的二十四尊琉璃观音像立在光洁的玻璃后,衬于淡紫的荧光中,愈显得高妙庄严,神秘超逸,是纪念馆气质的领衔和注脚。杨惠珊是个传奇人物,两度摘得金马影后,攀上演艺生涯的巅峰后却转而沉浸于琉璃世界,余秋雨因而在《霜冷长河》里专门为她留了一篇文字。看她的观音像就明白为什么大学里会开设“宗教与艺术”这一类的课程,二者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又想到一位网友写的小说女主人公便叫琉璃,虽然与眼前的这个没半点关系,但常常是越无稽的联想越觉得有趣,没有道理的事做起来最有犯规的快乐。
其次我喜欢日月潭。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远远望去,青山如黛,云遮雾绕,烟雨迷离。那天天色阴沉,纷纷闪动的照相机闪光灯特别耀眼,是对阳光缺席的小小弥补。也正因为阴天,景区有种国画山水般的冷隽,见之如品茶,苦涩中含一丝甘美。日月潭北半湖形如日轮,南半湖状似上弦月,以形得名,《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不知有没有从这里得到灵感。但一则清灵秀逸,一则威权森严,感受是大不同了。左近的邵族少女歌舞表演,民族风情浓郁,旅行团中的男游客还受邀与之共舞,我们打趣道:“你留下吧,人家是母系社会,你在家拖拖地煮煮饭,外面的事不用操心。”他说他受男权思想毒害已深,注定享不了相妻教子的福。邵族全部人口只有二百多人,名符其实的“少数民族”,他们自己戏称“比大陆的熊猫还珍稀”。
“季军”属于“猫鼻头”景区。海中一只“小猫”嬉戏,岸边两只“大猫”守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这温馨的一家三口雕琢得惟妙惟肖。但若不是有心人的生发联想,大概多数人不会留意到三大块黑乎乎的礁石有什么特别,可见好马需伯乐,任凭如何的良材美质,也少不了发现者的慧眼。“猫鼻头”属于太平洋范围,海风极烈,海浪极猛,一波一波溅起无数浪花,像极大一块柔韧的蓝绸子上,撒上了朵朵洁白的碎花。
高雄港也非常可观,只是颜色不那么浓蓝,浪头少些,又逢夕照,汽船远远,另有一番波澜不惊的内敛。我去的时候,正见几条光柱斜斜地联结起天与海,大气,浑厚,胸有成竹。港口视野开阔得望不到尽头,邻近就是余光中的母校“国立”中山大学。名港加名校,前者吞吐着经济活力,后者吞吐着天下英才,物质与精神相辅相成。同行者中颇有余光中的“粉丝”,受限于时间,近在咫尺而无法过去一游,只能在回程的车上一路背诵着余氏的名篇,聊慰情怀。同车有人提出余光中的散文其实远不如诗,倒是深获我心。余的散文,占主流者是徐志摩《浓得化不开》的那条路子,用字浓艳,前缀多多,中英文交杂,且有意识地搞语法实验,追求词句的速度感,读起来的感觉像刚跑了五千米,又像唱巫启贤的《太傻》,气喘吁吁。但他的诗,《故乡》也好,《寻李白》也好,或是《等你,在雨中》,在我这外行人心中均是旷世名篇。
野柳地质公园险险地排到第五名——在我个人心目中。去的那天风狂雨骤,天愁地惨。海堤、岩石在白亮亮的东海海浪的对比下,黑得不怀好意,阴得触目惊心。我当时就有个不该有的念头,仿佛一脚踏入了地狱,奇、险、幽、怪,却又壮观震撼。在海水常年的冲刷下,礁石渐渐变形,有的似蘑菇,有的似海象,最受欢迎的是“女王头”,还是外国女王,还是酷似伊莉莎白的英女王。历史上的伊莉莎白终生未嫁,但一手打造了英格兰的黄金时代:国力强大,经济繁荣,文化更盛极一时,莎士比亚和培根是其间翘楚。我们这支队伍也未能免俗,纷纷与“她”合照。我那天穿着红外套,据拍照的伙伴评价,人倒平平无奇,衣服实在抢眼。临走前导游告诉我们,“女王头”的细长脖子就快断了,再过几年就不复存在。我们不禁又回过头去看“她”一眼。“她”泰然屹立着,像一无所知的混沌,又像乐天安命的豁达,又像无所畏惧的骄傲。
说到“骄傲”,不能不提台湾人引以为豪的“诚品书店”。我去的是台北101大厦附近的著名分店。那时天不早了,夜来风劲,书店外的晶紫、晶白、莹蓝的灯链却点得如雪浪银花。要是飞起雪片,加上“铃儿响叮当”的伴奏,俨然就是圣诞的气氛。我在书店翻了翻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大陆版有关张爱玲的章节删去了对《秧歌》和《赤地之恋》的评论,在这里正可一窥全豹。在一堵堵精雅的书墙间还无意中看到张曼娟的作品。从前有一个阶段,对她的《海水正蓝》颇有好感,这次再看就不复当年,也算是见证了我的成长。钟晓阳《停车暂借问》名气甚大,还被选入了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我从网上购得,读后大失所望,这次在“诚品”又看了几页,不适依然。钟晓阳格局和眼界太局促,而文字气质的粘腻,小说结构的失衡,人物形象的扁平,也都使得《停车暂借问》终究只是一本高级言情而已。我后来买了两本书。繁体字不成问题,繁体加竖排我就无法消受。据说看竖排的书,头部不断上下移动,状似“点头”,可以有效防止颈椎病。当然是开玩笑,就算是真的,我还是会选择从左往右的横排版——敢于摇头说不,总比成天点头称是要多了那么点做人的骨气。我买的两本是繁体横排的文艺评论,内容扎实,文字机趣,把评论的皇皇体系打散了,加入兰姆散文式的闲适,在文体上是成功的跨界。
在郑成功的纪念馆里我注意到的是老树上的松鼠,头小尾长,毛茸茸可爱之极。在大家泡温泉时我去看了对面山上寥寥几家山民,语言不通加手势,普通话勉强可以交流。在跑了一天回宾馆的途中,多数人在车上打盹,我和邻座的旅伴则一路小声议论着那些整洁而精致的房屋——台湾的确受日本文化影响至深,从建筑风格上就能看得出来,那味道和寿司、料理接近,微甜微香,小模小样,与徘句、日式水墨画、川端康成小说甚至宫崎峻动画的某些片断一脉相承。这一脉的优势是清微淡远,精巧迂徐,缺陷是过于脆弱,缺乏真正的大气象。
我们的导游自称“小曾”,三十六七岁,圆圆脸,苍黑的皮肤,戴着眼镜。沿途亏他不停嘴地介绍,地理、历史、宗教、影视、音乐,不一而足。他的服务态度如同知识储备,让人无可挑剔。有人抽烟或开车时站起,他立即微笑但坚决地要求照规矩办,于是熄烟的熄烟,坐倒的坐倒。有一次我们吃团餐,他和另一个当地的导游吃小桌,我早早吃完了过去跟他们聊天,过后有人提醒我说幸亏曾导是个不计较的人,否则我这样贸然过去,很像是怀疑他们自己吃的比我们客人好。曾导耐心谦和,唯有一次,像是动了点脾气。他谈到胡铁花,我逗他说:“是楚留香的朋友吧?”他白了一眼道:“是胡适的爸爸。”一车轰然。临行前大家都不舍,他也是,性情中人,少不得互留联系方式,虽不见得真会联系,但备而不用,总比无物可用的好。
回来的飞机上,想整理一下思绪,发现第一时间记起的全是小事:洗手间叫“化妆室”,满街的自行车几乎不上锁,味道古怪的客家菜,服务生柔声缓气的“台湾普通话”,堵车堵成长龙但不闻一声喇叭,热带水果丰艳甘甜多汁,大冬天车上和宾馆却不提供暖气……有些让人赞佩,有些让人遗憾,有些纯粹就是好奇和好玩。以一次难得的八天环岛游而言,记住这些枝枝节节似乎没多大意思,然而谁知道呢,“人生的乐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上”。假设城市是经纬,景点是图案,白先勇等人的作品是气韵,那些林林总总的琐碎细节就是台湾的质地和纤维,冷暖手感,皆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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