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2-3 17:44 编辑
月亮银灿灿的,寒光四射,把整个天空冻成了冰蓝色。仅有的几缕云丝也像冰上的裂纹,全无韧性。连空气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都是硬梆梆、直通通的,像套了一层冰壳子。环嘉担着双重的心事,在冷风中走着,脚步也是僵僵的,“掷地作金石声”。
父母家在湾仔区,巴士站附近,十来分钟就到了。父亲开了门,帮她接过包来说:“累了吧?”环嘉点点头,洗了把脸,就到她母亲房里去。母亲躺在床上,本来右手按着胸口,一见女儿,忙把手移开了,做出轻松的样子笑道:“饭在厨房里,你爸爸做了你喜欢的碗仔翅。”环嘉想问母亲的病情,又觉得难以启齿,便抽身往那边去,同时向父亲丢了个眼色。
两人走进厨房,环嘉悄声问道:“她……最近好些?”她父亲叹了口气说:“春节后是肯定要手术的,年一过完就住院。”环嘉“嗯”了一声说:“早上复诊,你听医生的口气,风险大不大?”她父亲说:“医生讲是五成把握。一半对一半,能不能成功还……”一语未了,老泪纵横。他这样提前哀悼,仿佛母亲注定逃不过大限。懦弱了一辈子,关键时候还这么软塌塌的,“提起来不像个粽子,放下去不像个糍粑”,环嘉不禁一阵厌烦。她看着微波炉中缓慢旋转的饭菜,看着里面暖融融的黄色灯光,神思不属。父亲在旁边局促地站着,他的秃顶像个剥了壳的鸡蛋,油光光的,衰老得带点稚气。
“叮”,小黄灯灭了。环嘉打开微波炉,父亲说“小心烫”,一手就伸过来替她拿盘子。他永远这么细心。环嘉心中一动,但随即顺着刚才那股烦躁情绪的惯性,推开他的手。何况亲人间流露感情,比常人格外多三分羞涩,太明显的关怀与被关怀,只会让环嘉尴尬。
她刚要拿菜,手机彩铃款款响起,是张学友的经典粤语老歌:“情已逝,你当初一带走便再不归,虽今天再遇你浓情仍然似水,从前莫再提……”环嘉接了电话,“嗯嗯”两声,对父亲说:“我不在家吃了。”父亲问:“谁呀?”她特意用淡淡的语气说:“史殿祥。”像说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可惜她的策略完全不奏效,父亲怯怯地说:“你才跟许成吵了架,回来就跟史殿祥吃饭,万一有老街坊看见……”
环嘉一股怒气直冲顶门,连带双颊都有点火辣辣的,怪不得都把生气叫做“发火”。她连珠炮似地说:“看见又怎么样?街坊了不起啊?好大出息,专翻这些陈谷子烂芝蔴,嚼烂他的舌根子!我跟史殿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谁没有个过去?再说了,许成能跟别的女人约会,让人家对着他哭哭啼啼,我就见个朋友也不行啊?我是香港自食其力的现代女性,我还活到封建王朝了我!”不等父亲答话,“噔噔噔噔”出门去了。
她在“必胜客”里气乎乎地坐着,看什么都不顺眼。先是音乐太吵,一时《财神到》,一时《恭喜发财》,大锣大鼓,劈头盖脸;又嫌那些圣诞树太碍眼,红红绿绿,花里胡哨,还弄混了中外的节日;穿着统一服装的服务生的笑容也太职业化,就像写了一个“笑”字,集体贴到脸上去的。
最要命的是一众食客。环嘉邻座有位女士,头发烫得风起云涌,一担柴似地堆在肩上。隔着过道又有一个,耳环、项链、戒指、手镯、手链,凡能佩戴的地方无不填满。金的玉的,叮当作响,人未到而声先至。精心打扮的结果是反客为主,全身配饰光彩夺目,本身则大可忽视,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珠宝广告了。陪着她的男人业已发福,啤酒肚蓄势待发,后劲大概非同小可。笑声也同样非同小可,第一声爆出,直冲屋顶,颤动盘旋,良久才曲线下降,在你以为即将消失的一刹那又忽然发力,再次上扬,如此往复,几个回合方止。只听他说工作,说诽闻,说回归,全世界的话让他一个人说完了。一室的人,发型、造型、言行,都透着“末日狂欢”的劲儿。她看出这一点,愈加有气。还有对面这一大一小……这男人越看越眼熟……
“怎么啦?不认识啦?”
环嘉定睛一看,俊爽英气的脸庞,笑吟吟的,不是史殿祥是谁?右边的是个小男孩,爬上爬下,没半刻安宁,是史殿祥的儿子小海。她也是有些犯晕了,史殿祥来了都没觉察到。
小海屁股不沾椅子,眼睛不离环嘉,突然来了一句“这个阿姨真漂亮!”他这称呼倒是深受乃父影响,不像土生土长的本港人,往往把阿姨连名带姓地叫成“某某姐姐”。环嘉忍不住笑了,史殿祥也笑斥小海“没大没小”,一面向环嘉解释:“玳珍临时有事,我只好把这个‘小尾巴’带过来。”环嘉想所谓“临时有事”,多半是托词,派了小捣蛋鬼让这对“前恋人”不能好好说话,是一种巧妙的不着痕迹的监视。
三人点了吃的,史殿祥支使小海去拿三盘水果沙拉过来,趁着这个档儿,问问环嘉的近况,又着重问候她母亲的病,这也是他今天请她来的主因。平时一在中环,一在湾仔,虽都在香港岛上,不是远到了九龙、新界,毕竟各有所忙,又分属不同的区,难得有碰面的机会。环嘉谢他关心,一一答来,又说:“你也知道我妈以前中气多足!最要强好胜,又最热心帮人,当义工年年有她的份。我说她干嘛操那个心,弄出病来不合算,她还怪我没爱心呢!”史殿祥点头道:“阿姨苦了一辈子,始终乐观,人又那么好。我想她一定善有善报。”环嘉叹道:“就看春节后那一刀开得怎么样了。”话音刚落,自己打了个冷颤。
小海端着沙拉来了,有生番茄、黄瓜片、白菜叶,拌了乳白的沙拉酱。小海给每人发了一碟,来来回回的数:“一二三,三二一,大家都有了。”在学校发作业本发多了,轻车熟路。
紧跟着,“九寸铁盘海陆至尊”、“法式红汁鸡柳面”陆续端上了桌。小海又吵着加了个“黑森林蛋糕”。环嘉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她以前走路甩手甩脚那么神气,这会儿只能躺着、半坐着。人瘦了一圈,说话虚声虚气的。她自己也知道这病来得凶险,表面上还撑着对我笑呢!”说到这里,陡然间鼻子一酸,两行眼泪直泻下来。她在父亲面前不肯示弱,因为父亲本身已经那么软弱;在史殿祥关心的倾听和关注的目光中却悲从中来,毫不掩饰。她今晚这一趟来,是存心要在适当的人面前发泄一下。自从母亲查出病来,一个月里没一天是真正舒心的。史殿祥懂她这层心理,只把餐巾纸递给她,并不劝止。小海以为爸爸没看到,小声提醒:“阿姨哭了!”
必胜客平时人满为患,排队能排到街上。过年期间,在家的多,生意倒稍微清淡一些。尽管如此,依然人来人往,顾客盈门。有人朝他们这边看,史殿祥相当坦然,对环嘉耐心劝慰。还是环嘉自己不好意思,想小海回去如果说溜了嘴,向他妈妈学舌,搞起冷战热战,平添史殿祥的麻烦,才勉强止了泪。
手机又响了,“总在夜未央,天未白,等着爱轰轰烈烈走来,与你重又相恋如大地初开。”是刘德华的《相思成灾》。环嘉由着手机音乐去响,既不接,也不挂。史殿祥说:“谁呀?”环嘉没好气地说:“我老公。”史殿祥就不言语了。
手机沉寂下来。侍者送上了三人的饮料。小海的是“水果缤纷”,五颜六色,像他绚烂美好的童年;史殿祥要的是“抹茶浮雪”,淡绿中加一层白,正如他平时清净简洁的为人;唯有环嘉下意识地点了“金粉佳人”,听起来好象金马玉堂、富贵风流似的。自个儿在中环打拼,成绩再好,到底心有不甘,安富尊荣地做 “许太”才不枉了“金粉”二字呢——这时候她早把对父亲说的“香港自食其力的现代女性”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三人衔着各自的吸管,不声不响地啜着饮料,在大厅里一片热闹说笑声中挖了一个安静的窟窿。过了几分钟,环嘉的手机又有提示音来,这回是信息。环嘉低头看去,是许成的消息:“我跟她真的没什么。”环嘉锋利地回了五个字:“她为什么哭?”许成回复:“她生活中有不愉快,找我说说。”环嘉立刻像打乒乓球般的来一记“扣杀”:“有什么不愉快?说了我就信你!”许成是他一贯的“弧线球”:“是她的隐私,要是能说,早就告诉你啦。”环嘉眉头微皱:“是心中有鬼吧?别说了,我在有事,没心思听了。”
她一抬头,看到史殿祥小海父子俩四只眼睛瞧着自己,那专注的模样极其相似,有些像中央台知名节目《人与自然》里的大鸟小鸟。她笑了笑:“不碍事,小摩擦。”史殿祥喂小海吃了一叉子面,笑着说:“小摩擦也伤感情,有台阶你就下吧。他这几年也不容易。”
环嘉没吭声,心里说:“是不容易,可就是没奋斗出成绩。”
许成在一家日本洁具公司工作,环嘉第一次去他公司时惊得双眼圆瞪,场景太壮观了:左边一排白瓷的抽水马桶,右边一排崭新的小便池子,尽头还有浴缸、洗脸池、水笼头和大大小小的磁砖。二楼员工的洗手间却是木板凑合,草草搭建,摇摇欲坠,比乡村的厕所还要简陋。环嘉当时就想,难怪教科书上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下子好,又多一个典故了:卖马桶的用不到好厕所。从古到今,吃喝拉撒,越是生产者,越是享受不到权益。她这位“金粉佳人”的老公,在公司做牛做马,捱了好几年才升到小中层,买了车——还是二手的。那车的减震功能差得出奇,在最平坦的马路上也蹦蹦跳跳,活像喝醉了发酒疯。有一次周末商议好出去玩,走到半路又固执的熄火,要是一匹马,还能抽它两鞭子,对这破车简直毫无办法。许成做好做歹地请了拖车来,还不识相的问环嘉要不要打车去吃海鲜。环嘉当场给他一个白眼:“气饱了!”
“吃饱了。”
小海一声叫,拉回了环嘉的思绪。小家伙打着嗝,拍着胸口,看来有点吃撑了。环嘉不想史殿祥为难,假装看了一下手表便说:“不早了,回去吧。”史殿祥买了单,打车先送环嘉回去。他家离必胜客不远,倒是特为环嘉绕了个大圈子。
路上他问起环嘉买车的事。环嘉笑了笑道:“还在犹豫,主要许成买的那辆老爷车没法开。你呢?”史殿祥笑道:“以后再说。”他不进一步说,她也就不问了。
的士司机都怕寂寞,成天封闭在他那移动的办公室里,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着实无聊,因此都养成了喜欢搭话的习惯。北京如此,香港亦然。这司机看是个话缝儿,就插进来说:“不知道回归以后怎么样哦?”史殿祥笑接道:“总不会比现在坏的。”环嘉本来没心思,这时却忍不住说:“那一定比现在好!”司机疑惑:“难说了……”环嘉一口剪断他道:“香港是老妈,内地是老爸,给人拆开了几十年,现在又复合了,而且这个‘老爸’还很强很有力,你说是越过越好还是越过越差?!”她说这话时眼前闪过她自己的父亲,一副软弱相。司机嘀咕道:“人家不见得把你当亲生仔啊!”环嘉冷笑一声,刚想反驳,那司机见她脸色不善,紧急转移话题问小海说:“小弟弟跟爸爸妈妈在哪里吃的饭啊?”小海如实陈述:“这个是阿姨,不是妈妈。”此言一出,四个人里倒有三个人脸红。环嘉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史殿祥。史殿祥笑着侧头看外面。司机连续受挫,从此矫枉过正,不再开腔。
环嘉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一盏一盏掠过的路灯,一幢一幢掠过的高楼,一座一座掠过的街心公园,感到难以言喻的落寞。路宽了,人事变幻,湾仔的老房子少了许多,少女时代随父母走熟了的大街小巷面目全非。再往前,是在内地了,小小的古城,另是一番风貌……当时不过七八岁吧……听说那边变化更大,这变化眼看着就要到香港来了……很多人忧心、忐忑,还有人移居国外,母亲却坚信好日子在后面,大概跟早年的经历有关……母亲对她的影响……
小海在后排扭来扭去,像落到岸上的鱼。史殿祥不很管他,偶尔敲敲他的小脑袋意示警告,看得出平时是宠儿子的。
他看环嘉沉默,便怄她说话,谈谈工作,谈谈家庭,含蓄地劝她对许成要多谅解;也宽慰她说“找中医看看,中西医结合,治好过很多人。内地许多老中医妙手回春。”环嘉体会到他的好意,也顺着聊聊。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两人一起表示不满,好象不出太阳是气象局的错。
除夕下雨,不是没碰到过,却不及今年这么上心。人到了紧要关头,神经往往脆弱,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自然界的阴晴变化,也像某种预兆。环嘉看着车外,想象着下雨的情形:雨“啪啪啪”的打在窗上,模糊了视线;遇到霓虹灯,染上艳丽的流光,鲜妍明媚,纵横交错。可这娇艳只是一瞬,到了暗处依旧恢复本来面目,丝丝缕缕,像人的愁绪。况且冬天下雨又特别不同。春雨绵绵,万物滋长,给人希望;夏雨阵阵,气势惊人,来去如风;秋雨霏霏,萧瑟如诗,倍添情致。只有冬雨,那样无表情地漠然地落下来,像在医院里挂水,一滴一滴,冷到人的筋脉、血液里去。
的士司机把收音机转了台,那栏目是专用来点歌的,同时送一送祝福,偶尔读几封倾诉心事的来信,近来收听率很是不俗。一腔心事逼得要跟DJ诉说,看来缺少知心朋友的不止环嘉一个。几位听众点的歌不外黎明、郭富城、王菲他们。节目快结束时,有人点了“亚视”艺人陈洁仪的《天冷就回来》。环嘉耳朵一亮,听那歌唱道:“天冷你就回来,别在风中徘徊。妈妈眼里有明白,还有一丝无奈。天冷我想回家,童年已经不再。昨天的雨点洒下来,那滋味叫做爱。”
陈洁仪的声线柔柔的,却在环嘉心弦上狠狠拨了一拨,儿时的一幕幕在眼前活现。母亲不是“慈祥”那一类型,环嘉贪玩,天黑了还不回家,她就大步流星地跑上街,把环嘉拖拖拽拽地拎回来,立逼着热水洗手,再一把摁到饭桌边的椅子上。反而父亲舍不得动她,给她夹菜,给她盛饭,末了还给她擦嘴。她小时候觉得爸爸好,长大了转而欣赏母亲的作风。到这一刻,心里柔柔地酸了一下,一种几乎是惬意的痛楚,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到她对父母爱得那样深切醇厚——半点也不亚于他们对她的。
到家了,她跟史殿祥打了招呼,捏捏小海的脸说“再见”,径自下了车。她走进楼道,上了二楼,才听见“的士”掉头转身的发动声。
父亲告诉她母亲睡熟了。她悄悄推开房门,在外张望。客厅的灯光斜斜落进房内,如同铺了一条甬道。环嘉一步一步从那发亮的甬道上走到母亲床边,仿佛穿越时光,从遥远、遥远的过去走到今天。她把母亲的棉拖鞋垫在膝盖下面,跪在那里瞧着这个生她养她的人。自从到中环上班,除了逢年过节,她极少回家探望,见港英政府、立法会大楼和终审法院的次数比见父母还要多。总觉得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现在她脸上带着稀有的柔和,温情脉脉地望着母亲。每一根花白的发丝,每一条长长的皱纹,还有从小看惯了的宽额头、高鼻子、略厚的嘴唇,都有了不一样的意味。母亲今天睡眠不错,呼吸均匀,轻微地打着鼾。环嘉找人打听过,只要睡得好,这病就还不算顶严重。这样看来,或许还有指望。
她退出房去,心中忐忑,哪儿都坐不住,索性跑到阳台上发呆。月影迷离,倒像山水画的洇染,又像隔着满眼泪水,不似几小时前的澄澈冰洁。父亲拿着件外套过来,递给她说:“阳台冷,还是进去吧?”
永远是询问的口气,不确定的,怕得罪了谁的。环嘉这次没有反感,反倒生出怜悯。她披上外套,回身笑笑说:“爸,咱们是一家人,你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父亲讪讪地笑,顿了一顿才说:“那爸爸就说句心里话。你跟许成……准备什么时候和好?”环嘉的火气又升上来了,她尽量平和地说:“他跟他的高中女同学出去约会,那女人还故作可怜,对着他哭,刚巧让我亲眼撞到。嘴巴还铁紧,不说原因。你说我能不怀疑,能不气吗?”父亲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你眼睛红红的,是跟史殿祥哭过的吧?你想啊,你和史殿祥两个不也清清白白吗?哭……能代表什么呢?”
环嘉全身一凛,有种醍醐灌顶的震惊!她再也想不到父亲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类比。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今天她对旧情人哭泣,主要是说她母亲,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天高中女同学对着许成哭诉,怎么就咬定了他们有问题?也许,那女同学是真的有难言之隐?也许,她是真的误会了许成?她这样不屈不挠,拒人千里,说不定让许成寒了心,真的把他推到了别的女人那边?这一瞬间,许成的种种好处陡然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不错,他是奋斗了几年而没有辉煌成绩。但是反过来说,他虽没有辉煌成绩,却也着实奋斗了几年。他缺的是一个机遇,而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对她,他绝对是个称职的丈夫,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妥当当;女儿上学放学是他包了,她都忘了校门是朝东还是朝西;她的脾气随了母亲,他也事事容让,能忍则忍。一旦失去他,她未必能再找到这样可心的丈夫吧?
她愈想愈慌乱,愈想愈惶惭,愈想愈焦虑。父亲在旁边娓娓地说:“今天下午你突然打电话说要回来,你妈就猜到是两口子闹了矛盾。她说你自己也有女儿了,还小孩子似的沉不住气,一生气就往娘家跑。大过年的,夫妻俩不能拌嘴,分开来过节更不吉利。你妈身体不行,说话吃力,叫我好好劝劝你呢。”
母亲恶疾缠身,生死莫测,操心的倒还是她。她眼眶不由得潮了:“你们放心,我明天就给许成打电话——今天太晚了,怕把你宝贝外孙女儿吵醒。”父亲出了一口长气,显然如释重负。环嘉又说:“过了春节,再请最好的医生给妈看病,哪怕借钱呢!不是说有五成把握吗?我看妈一定没事。过了年,一切都会好的。”父亲抓住这句话,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木板,连连点头:“都会好的,会好的。”环嘉略一踌躇,拉住了父亲的手,像是给他力量,又像是从他那里汲取力量。父亲怔住了,记忆中这样的亲近还是在环嘉十岁以前,父女俩拉手过街吃鱼丸的时候。过了片刻,他才欣慰地笑了出来。环嘉倚着阳台扶手微笑,身后是广漠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月亮由白色渐转为浅黄色,夜空原先像冰,这时像玉。天河解冻,多了视觉上的弹性。这东方之珠上的一花一树、千房百舍、万家灯火,都随之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暖光。鞭炮声遥遥响起,遥遥的,像是从北面广袤的大陆传来一般。
明天,就是旧历的最后一天了。
时为公元一九九七年二月五日晚十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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