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轻言 于 2020-12-17 17:56 编辑
那时候,过年都要准备“祭神鱼”。买鱼得仔细挑,太大不合算,太小不好看,一斤左右的鲤鱼最好。杀时不去鳞,从鱼肚中线剖开取出内脏,和腊鱼腊肉一同腌制。为保持良好形象,会有一些优待,比如它总被置于腌鱼腌肉最上层以免受挤压。
晒的时候,竹杆上挂满鱼肉。腊肉一刀刀,开边杀的鱼背上穿绳横晒。只有“祭神鱼”,细线穿过嘴腮,肚里撑一段小树枝,阳光下,直立饱满鳞片闪闪,自有一种威严。冬天大太阳适合晒腊鱼腊肉,也把喜鹊老鸦引来,一群群停在腊货杆子附近,趁人不备叼一口,好好的鱼肉被叼得皮开肉绽。老人想出一计,拿长杆绑上红领巾或红红绿绿的衣物立在鱼肉前,风一吹,红的绿的随风摆,鸟便被唬住。那红领巾,定也放在“祭神鱼”附近。
年三十团圆,记忆与现在有些差别。现在团年要趁早,天刚亮有就人放鞭,比着抢着看谁家吃得早。因为父亲是老大,每次团年饭第一餐都上我家吃,爷爷奶奶几个叔叔拖家带口,拆了门板横桌上,这是大人的位置,小孩单独坐小桌。
母亲前一晚已煮好年萝卜,腊肉腊鸡腊蹄膀一起煮。整刀肉整只鸡,熟的时候满屋香,母亲撕了瘦肉往一个个孩子嘴里送。红白相间的年萝卜一大盆,说要吃到正月十五去。趁热,母亲会选一处膘肥的腊肉切出碗那么大一块方型备祭神用。
吃团年饭前要祭神,其实就是祭祖宗。桌子靠大门一端摆着祭祀的鱼肉鸡。那条祭神鱼,已和饭一起蒸熟。三杯酒三碗饭三柱香,整鸡整鱼和方形腊肉各插一根朝天的筷子。鞭炮声中,奶奶先磕头,边磕边念一长串已经去世的祖辈名字,喊他们来吃饭,要他们保佑子孙后代亲亲戚戚平平安安。然后是母亲和婶婶们,除了称唤变化,说的话都一样。这是严肃的时刻,大孩子被拉去瞌头,叽叽喳喳的小孩就被打发躲去门角弯。小孩子的眼睛能通神,快去看看都有谁来了,奶奶这么吩咐。我们躲在门后,瞪大眼睛透过那条窄缝看门槛,除黄裱香烛燃烧的灰烟,什么也没有。那是你们没专心。我们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就象烧过年包的早晨,她带我们去看脚印,草纸新灰上果然有脚印,那是祖辈们来领钱了,她一只只鉴定,大脚印是谁,小脚印又是谁。可是来年,我们扒门缝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就长大了。奶奶变成了母亲瞌头要喊的人。再后来父母祭祖与我无关了,我被婆婆叫去祭陌生的祖宗。那条活灵活现的祭神鱼,也成时光里的琥珀,只在梦里回游。
陌生的地域,我象一枚变异的种子。不肯歇息的痘痘和似乎永远不会愈合的嘴角溃烂是最初的礼物。是时间说再见了,浓香腊味无辣不欢。也没什么不好,从浓重到清淡,只是顺从身体的招唤。南橘北枳,如果枳能开口说话,我猜它会说,能健康活着就很好。
我的粤菜启蒙师傅是广东英德人,说师傅,其实是吃了十年他做的菜。十年时间,精瘦的张厨师把自己养得大冬天只需一件毛背心,而我们胖的变瘦,瘦的快成纸皮。永远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骨头煲青菜煲梅菜干紫菜鸡蛋西红柿鸡蛋汤。习惯是可怕了,尽管那汤盛碗里清可鉴人,可吃完饭若没喝那一口,浑身不舒服。张师傅的精壮得益于老板的二手汤。老板喝汤,一煲人参炖老鸭最后只得一碗,他觉得倒掉可惜,加水煲二道汤自己喝。不只张师傅身体日益强健,连吃汤渣的流浪猫,娃生了一茬又一茬,冬天一大家子在工厂附近转悠好不威风。
张师傅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做的白斩鸡和清蒸鱼就非常美味。血滋滋的白斩鸡就不说了,因喜欢吃鱼,曾专程请教他如何蒸鱼。他说,鱼要活鱼,洗净抹盐稍事腌渍,蒸时鱼肚置姜片去腥,冷水上锅,掌握火候切不可过头。熟后淋酱油铺青葱浇热油。如此蒸出的鱼原汁原味细腻嫩滑,吃要趁热。对了,他的葱切得尤其漂亮,细长细长的葱丝铺在鱼身上,盘子里的鱼仿佛徉徜在一片浓密的青草丛中。他告诉我,很简单,把青葱拦腰切断,用刀把葱压扁纵切即成。
那条祭神鱼最后是吃掉还是怎样了,一点印象也没有。可以确定的是,它像是打在我身上的胎记,关于江汉平原上那个小村,小村深处的人。如今,我也像母亲那样,为孩子们做汤羹。生于鱼米之乡的我爱吃鱼,孩子们也喜欢。凭记忆里张师傅的教导自学,尚不能成材。昨天做了清蒸金鲳鱼。选金鲳鱼,是因为它质肉略硬,蒸过头不象其他鱼渣得厉害。上锅前撒了几粒豆豉代替酱油。不多说了,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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