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0-11-22 11:39 编辑
流缨挂断手机,坐在三轮车上出神。车夫骑得很慢,和步行差不多。流缨心里着急,只是不好和陌生人发火,想了想道:“师傅,麻烦你快一点,我赶时间。”车夫嘟嘟囔囔地道:“个个都说赶,这么急不会去‘打的’。”流缨心想也是的,坐惯了三轮车,都不知道变通一下。她抬手掠了掠长发,腕上的白玉手镯闪了一下光。 河水倒映着霓虹的颜色,静静的。河边一排垂柳袅袅婷婷,路灯照到的地方是鲜碧色,照不到的依稀只是墨绿。一样的树,两种命,流缨想。 到了“未来小区”,流缨下车交钱,穿过小区花园,来到二号楼,见小羽早已等在那里。流缨走近他,说“头上有片叶子”,右手在他头发里拨了一下。小羽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叫人看见。”流缨道:“是做了贼么?我又没偷汉子,你又没养外室——你也有那个胆呢!”小羽好言好语地道:“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明天小玲入院,我还有一大堆事。真的,不哄你。”流缨问的全不是她想说的:“预产期是明天?”小羽眼中一丝兴奋,又是一片忧虑:“是呵,方方面面的人都找了,红包送了,招呼打了,床位也定下来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流缨道:“准爸爸都是一个样。做过B超没有?男的女的?”小羽道:“儿子!”骄傲地。流缨道:“恭喜呀!”酸酸的。小羽说“谢谢”,两个邻居走过,老太婆手里牵着条狗喊“乖乖”,老头儿向小羽笑道:“听说要添小子啦?”小羽也笑着道:“是啊,升级做家长啦!”指了指流缨道:“我堂妹。”老头儿笑道:“你们唐家的男女,男的挺拔,女的水灵,怎么生的?”前面两声狗叫,一声“乖乖别乱跑”,又是一声“你还不快来?”老头儿说“来了”忙上前去了。流缨还以为两句话都是跟狗说的。 她目送他们远去,忽然掉转头盯着小羽问道:“你干嘛急着介绍我是堂妹?怕什么?我又不是冒充的。光明正大,和哥哥说两句话还要谁发个文批准不成?”小羽道:“不是这么说,有话不进屋去讲,站在外面,人家看见要瞎猜的。又是九点钟了。”流缨笑了一声:“我也要敢进去呢!你家里那位少奶奶,天是王大,她就是王二,平时专会挟制你,见了我更乔张做致,背后还说我跟你关系暖昧。现在难为她肚子里加上了几斤重量,人懒嘴也懒,不大提了,可我敢同你打赌,我一进你家门,她百分之百要靠在你身上,撒娇发嗡。你要是躲一躲,她准要说你‘怎么了,妹妹又不是外人,又不是你包的二奶,见不得我们感情好,你才心虚得奇怪哩!你要真有了二奶,叫那个人害汗病,长瘤子,血山崩,天疱疮。’我就恨她明里暗里,话里藏话,好像我跟你真有什么似的。” 小羽笑笑道:“倒亏你学得像。我是他男人,难道不许她靠吧?”流缨生了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如胶似漆,关人什么事?我是你的什么,能叫你们这样那样的。你要在这儿站不稳,你就回去让她靠,我到花园去看老两口溜狗叫‘乖乖’,比在这儿看你的强!”小羽无奈地道:“那你这么晚跑来到底有什么事吧?”流缨嘟了嘴道:“没事,就想找哥哥玩了。咱们多久没见面了?你就想不到主动跟我联系。九点就晚了?十点我也拉过你去溜冰。”小羽道:“我是非常时期,我在外面一分钟心里也是急的。小玲一个人在家里,万一早产,旁边没人,一时半会儿也耽搁不起啊!”流缨道:“自从你结了婚,天天是非常时期。人家戒严也有个期限,你倒像判了终身监禁。出来唱个歌也规定时间,跟我喝个茶也要请假,有时候还撒谎说是加班,官盐反变了私盐。她怎么不干脆打个链子给你套上,拿你当‘乖乖’待?” 正说着,“汪汪”两声,“乖乖”回来了。不知是撒了尿还是透了风,小家伙心情愉快,叫声响亮,跑得颈子上的小铃铛“当当”直响。老头儿跟小羽道了“再见”,老太婆奇怪地打量了流缨一眼,牵着狗,或说被狗牵着,跌跌撞撞像样板戏里受尽压迫的老贫农,小碎步像古装戏里活泼俏皮的小丫环,踩着无声的鼓点,有声有色地去了。 小羽拉流缨到暗影里站着说:“你今天就是特地来和我吵架来了?”流缨摔开他的手道:“吵架?我态度好得自己都要感动了。不然,我就去慰问慰问我的好堂嫂,谢她拆看我上学时写给你的私信,又谢她在你爸妈面前叽叽咕咕的大恩大德。”小羽皱眉道:“你还说不是和我吵架?也有在丈夫面前攻击人家老婆的?而且,你这些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偏赶在今天说?我这儿跟滚油煎的一样,你三不着两的。”流缨转怒为悲,问他道:“我怎么三不着两了?我以前给你洗头时你怎么不说我三不着两?你没结婚我帮你洗衣服袜子你还夸我来着!你被领导训了心里不快活,我请你吃麦当劳,请你看电影,帮你做头部按摩,寄明信片要你开心,你那时候不说我三不着两?” 小羽心软了,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对你也不错呀。从前你生了病,哪一回不是我陪你挂水?你出差想家,我天天打电话陪你聊天……”流缨插嘴道:“你是用单位的电话打的。”小羽笑了,道:“是单位的。我从家跑到单位,总也有点苦劳吧?大夏天的,办公室又没空调,蚊子成群结队,我对你不好吗?喏,你手上的玉镯子也是你生日时我送的。”流缨道:“那是我自己要的。”小羽道:“别人要,我会给吗?你不要,我就不送了吗?”说得流缨没了话。 有盏路灯坏了,一时亮,一时灭,跳个不歇。两人站在楼下拐角的阴影里,旁边忽明忽暗,仿佛一幕静止的舞台剧。二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小羽道:“我送你回去。” 走过忽闪忽闪的灯光,走进正常的光线里,到了街口,小羽道:“我帮你拦个的士,你听话。”流缨垂着头道:“我喜欢坐三轮车。”小羽道:“好,就坐三轮车。”又说:“喜欢了也能改呀,其实的士也不错。”流缨咬着牙道:“我就要坐三轮车。”小羽道:“好好,三轮车。”掏了五块钱给她。流缨不接,道:“然后你就回去陪你的大肚婆,等你们爱情的结晶出生?”小羽道:“我真要回去了,到时还得编个理由跟她交待。也是的,九、十点钟跑出来,一待就是四十几分钟,真是……哎,三轮车!”他招手叫住了一辆,推流缨上去,强行把钱塞到她手里。 车夫问上哪儿,她磨磨蹭蹭不说,好不容易说了,忽然一把抓住了车旁小羽的袖口,像个放刁的小孩。钞票轻飘飘地落下去。二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挣扎了几下。车夫稀奇地道:“你们干什么?我还要做生意呢,两口子打架不会回家去打?”流缨不由得笑了,道:“哥你听听,他说什么们两口子,缠夹不清的。”小羽陡然间挣脱出去,黑着脸向那车夫吼道:“什么两口子?我不喜欢粘粘乎乎的!我老婆在家里!我要当爸爸了!”车夫吓得不敢吭声。流缨一愣,死命地捏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多深。她把脚一扫,五块钱飘到车外。“走,走,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她用力踹着车叫道。小羽拾起钱,看着她,不回去,也不言语。 车夫连忙蹬着车往前走,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你要当爸爸冲我叫什么叫!你当爷爷也不关我事!赚两个辛苦钱还受这鸟气!”车经河边,柳树一排排半弯着腰,枝条温柔地拍拂着。霓虹的灯光洒在河面上,悄悄然的,怕吵着谁似的。流缨的手机响了,她也不接,过了一会儿,拿出来看看号码,掐断了。又响了,这一次流缨没有管它,右手抚着左腕上的玉镯子,眼泪一串一串地滑下来。流缨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师傅,你骑慢点吧,我又不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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