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20-11-19 21:52 编辑
我的表叔叫邝天成,是个盲人,会说坠子书。 表叔大个子,油青面皮,广额宽颏,长长的睫毛遮掩着深深的眼窝。鼻耸孔张,大嘴巴,满口齐整整的白牙。嗓音洪亮略带沙哑,和人说话,声朗气厚,字端句正。满脸堆笑,总是一味的谦恭和气。 表叔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父母亡故的早,为了保命糊口,十二岁就投师学会了唱坠子书。正像他开唱前的四句压场诗那样:“天上下雨好打雷,地上起个大崮堆。瞎小子娶个瞎妮子,一辈子谁也没见过谁。” 瞎子表叔在四十多岁时真的娶了个瞎妮子,两口子对着摸了几年,竟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1978年的深秋,农事已闲,表叔便摸出去串乡说坠子书。他庄子上的人都同情他两口子双目失明,又拉扯两个孩子艰难,大小队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 表叔说书的道具很简单。一把坠胡弦琴装在老蓝棉布褡裢里。一根鸡蛋样粗三尺来长的桩橛,桩橛上端嵌一木鱼,中部榫接一木托,桩橛底部安有两股钢叉,便于说唱前楔入地下。 瞎子表叔把胡琴褡子斜挎在肩背上,左肩扛着桩橛,右手拿根竹竿探路,高抬腿,轻落脚,像跺蚂蚱一样在乡间土路上前行。 瞎子表叔出来觅活儿,我家是他常落脚的地方。住下的日子稍长,母亲老是对三餐不继向瞎子表叔表示歉疚,表叔往往瞪起茫无定见的眼,“妹子可不能说见外的话。有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感谢不尽啦!”那时我十二三岁,很爱听瞎子表叔说坠子书。我老是问他,“那戏词你咋记得恁准嘞?” 表叔淡淡的一笑,“瞎眼的人一心没二用啊。眼坏了嘴头再上不去,挺等着喝西北风啦!” 书场淡少的时候,表叔在我家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等急了,就央我扯他去找生产队长。屁股挨着凳子边边坐,整整衣襟,摸摸领口的扣子,仰着笑脸给队长说:“没君子不养艺人。材坏人出乡在外,全仗亲戚朋友帮扶。给咱生产队说唱个十天八天的,有钱就给几个儿,没钱给点粮食也中,权当打发个巧要饭的。玩场电影也得花个三五十块钱不是,说书比它便宜多了。” 队长原本不热乎说书艺人,因为唱的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上头责怪下来,还得去遮拦捂盖。但一个残疾人腆脸说了半天好话,不忍坚辞他。最后勉强答应了,说定唱一个晚上给十斤粗粮,其中高粱五斤,红薯干五斤,没钱。 深秋大凉的晚上,更深夜长,正是说书的好时机。生产队仓库大院里摆上了说书摊子。一张饭桌,桌面上一把泥瓦茶壶,一只粗瓷碗,一方秤砣般大小紫红的惊堂木。我把表叔的那根桩橛楔在桌子旁边,桩橛上的木鱼有一根丝绳坠下,丝绳末端绾有一个套儿;我把丝绳递给表叔,他把左脚掌穿进套里,试着勾了几下脚,木鱼便邦邦响了几下;然后他摸索着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钹镲,虚仰着放在桩橛中部的木托里。 说书是嘴上工夫,不需要灯光,瞎子说书就更不需要了。 表叔在桌后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柔声问道:“老少爷们儿都到齐啦?”下边的村人就乱喳喳:“齐了齐了,快开始吧!” 表叔熟练地从褡裢里取出胡琴,把空褡裢叠起一折铺在左腿上,当胡琴底座的垫布。立稳胡琴,用指甲“铮铮”地划拉琴弦,然后去拧胡琴顶端纺锤式样的两根横棒棒。如此再三,把五音调正,右手稍一推拉弓弦,胡琴便发出悦耳的乐声。 “啪”的一声,瞎子表叔冷不丁击了一下惊堂木,朗声说道:“下雨天光头要挨淋,砂锅子和面不如盆。破袜子强似光脚板,这寡妇哪胜——有男人!上场来四句为诗,八句为纲,二八一十六句勾刻,内有古书半篇。列位看官,诸位民工,您稳坐两旁,勿生躁扰,听俺漫转诗曰,破喉咙哑嗓——给您道来一回吧啊……” 瞎子表叔挺胸撷肚,硬梗着脖颈,操弓拉弦,那坠胡便“嗡嗡嘤嘤”地鸣响起来。琴声时而哀怨如诉,像涧泉咽流;时而又婉转朗润,如月出东山;时而似春风抚柳,熙熙宜人;时而拟波涛奔腾,荡荡撼心。 表叔如痴如醉,晃肩运腕布指,瞬息多变。身子或前倾或后仰,或侧头像静心聆听;或昂首似意气风发。琴音跌宕起伏,错落有致。听惯坠子书的人都知道这是段“四十八板”。 忽然,表叔左手捋弦柱急上急下,右手执弓弦大开大合,那琴声陡然如暴风扑松,骤雨敲荷,又像千军万马盖地而来。猛然间琴声戛然而止,瞎子表叔收住架势,轻轻把胡琴放在桌上,摸索茶具去喝茶。听众这才猛省过来,“哗哗哗”地拍巴掌。 下弦月在东山后洒露青光,瞎子表叔在众人的催促下,拿起一根筷子把木托上的小钹镲“当啷啷”敲了一通,慢条斯理地念道:“太阳出来挌撩挌撩,娶个媳妇俺爹要要,两口子说啥不从,爹说俺为儿不孝!” 周遭顿时一片嬉笑声。胡琴悠扬地响起来,木鱼也“梆梆”地和着板眼。“哎……嗯……,说的是,阳春三月天气晴,鲜花野草格整整。公子小姐出城外,游玩戏耍去踏青。俺今个儿不把别的唱,唱一出小二姐做春梦……” “小二姐做梦”是出了名的荤段子,很对年轻人的口味,但立马遭到几个老年人的反对:“先生快换戏文!蜀黍棵里的胡吆喝,上不去客房台子。闺女媳妇一大群,听着啥来头哩!” 表叔是个灵动的人,马上改口唱道:“想听文的包公传,想听武的杨家兵。有文有武大红袍,酸辣苦甜挂红灯。三十六部都好唱,脏唐乱宋不分明。那位说俺全忘了,谁知道,小弦子一拉俺记得清!今夜晚咱不把别的表,单表表金刀杨令公……” 生产队会计是个私塾底子的识字人,他站起来发话:“哎哎!杨令公碰死李陵碑这一段,大伙都熟悉,你给他隔过去吧,专拣热闹的唱!” 杨家将是一本大部头戏,本来够唱十来个晚上的,如果把来龙掐去,那去脉就不剩啥了。三五个晚上唱完了,表叔只有挪场子另觅主顾了。 表叔抱着琴,仰脸扑簌簌眨着眼,半张着嘴呆了一会儿,然后干笑着说:“那就唱热闹的吧。中间闪一大截子,可接不住气呀!” 黑影里,队长不耐烦了,嚷嚷道:“啰嗦啥嘞!弄的老两口子坐半夜——啥事也没办!快开正本,明早儿还得下地做活哩!” 瞎子表叔一听有头脸的人物都在场,赶紧重整家什唱起来。从鞑子兵犯边关唱到满朝文武主战主和闹哄哄;从杨家兄妹进京打探唱到校场比武夺帅印;从佘老太君历数杨家的盖世功勋到劝穆桂英挂帅出征。正唱到穆桂英怒气难按,投下令牌要责打杨文广八十军棍,瞎子表叔煞住了唱腔。 他放下胡琴,摸索着找茶水喝。端起饮了几口,放下茶碗就伸头探问道:“大顺你过来受受劳,扯俺去方便一下吧。” 我跑过去扯起他,出仓库院子,拐过墙角,瞎子表叔边撒尿边和我聊起了庄稼收成。都束紧裤腰带了,还在跟我说这方圆左近谁谁跟他是亲戚;谁谁的祖上是有功名的人;谁谁的老婆耐不住贫寒跟人跑了;谁谁搞投机倒把让人当“野驴”抓起来了……净是些陈谷子烂芝麻鸡子尿湿柴禾的事儿。我感觉这是表叔在故意拉时间。 许久,表叔回到座上,摔一下惊堂木,开口念道:“话说杨家将兵发边关,校场上雄兵如云,猛将如林。刀枪剑戟明朗朗寒光闪耀,龙虎牙旗呼啦啦迎风飘摆。人披盔甲,马系鸾铃,三十万兵马齐刷刷列队排开。中军帐高坐领兵元帅穆桂英,只见她头戴雉鸡烂银盔,身披连环锁子甲,怀抱尚方宝剑,好不威风凛凛!一声令下,只听号炮连声,鼓角齐鸣“嘣嘣嘣……呜噜噜……咚咚咚咚…… “开封府北城门下,那出征的战马嗒嗒一匹”,瞎子表叔端起茶碗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去饮茶。 有个叫“蝎虎”的年轻人高声拦住:“先生,你那马队啥时候能过完呐?” 瞎子表叔笑笑说:“小哥不要着急呀,你想啊,这三十万人马里头,至少得有十万骑兵,我少说一匹马,不定哪位说我不细密呢。嘿嘿,说句玩笑话。紧拉弦子快打板,一句话带过十万兵。一天才走八十里,咱叫他日行八百程……” 人堆里有几个半老婆娘交头接耳说:“瞎子这书是厚皮角子,啃到天明也够不着馅儿!俺还得起五更磨面,赶天明还要下地干活哩,这夜俺熬不起。” 几个女人拍拍屁股,扭搭扭搭走了。那个叫蝎虎的年轻人弯腰凑到自家媳妇身旁,拍拍她肩膀径自去了。小媳妇稍停一会儿,也起身随他走了。 乡里人也懂些道理,人家瞎子高声大嗓地唱着,你不耐烦听,擅自走掉,多少有些不敬。但都怕次晨上工的哨子吹响还瞌睡得起不来床,队长黑丧着脸要扣工分。所以谁起身离去,都悄手蹑脚,生怕弄出些响动来。瞎子表叔唱到月上三竿的时候,场子里的人已是寥若晨星了。 瞎子表叔住在我家,说罢书我还得扯他回家去,因此我必须坚持到最后。我倚在墙角下,听着表叔的说唱声渐渐遥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深夜的寒露把我冻醒,睁眼一看,场面上听书的人早已走得精光,唯有田寡妇七八岁的女孩秀子趴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睡着了,而瞎子表叔正满腔激情地唱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张大嘴吸江吐海,唱罢宋阵唱辽阵,说过穆桂英又说萧天佐,只恨口无百舌,莫名其纷。我心里不由泛起一丝酸楚。 有一头母猪从院外摆达摆达走进来,东闻闻西看看,扬长去到方桌前,凑着桌子的棱角使劲蹭起痒痒来,把桌子上的一应家什晃荡得“哗哗”山响。瞎子表叔慌忙停下来维持秩序:“别挤别挤!谁家的小孩啊,大人出来管管也。” 母猪很识趣,不再蹭桌子,却晃悠到秀子身旁,嗅了嗅熟睡的女孩,然后歪起尾巴,坠下屁股“呼啦啦”尿起来。瞎子表叔听到水声十分感动,连声致谢:“不渴不渴别倒茶!难得你这片好心肠!” 母猪的热尿洇到秀子身上,秀子一个激灵爬起来,揉着睡眼起身要走。此刻,表叔的戏文正唱到烧火丫头杨排风战阵上诈败,辽将紧追不舍。只听表叔断喝一声:“黄毛丫头哪里前逃!”秀子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人都走完咧,你咋不叫俺走啊!呜呜……”我跑过去哄她:“秀子秀子别害怕,先生不是吆喝你哩。” 瞎子表叔一时愣怔那里,脸上五个窟窿一起耸动,低声惊问:“没人啦?”我答他:“有人啊表叔。要是老母猪也算一个,还有咱四个哩。” 瞎子表叔挺直的身板顷刻塌下去,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咋不早点言一声哩,唱这大半夜,不是白搭工啦!” 秀子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扯着表叔走出了仓库院子,沐着清寒的月光,拖着身影缓缓向家走去。 夜已深了,月在南天,一地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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