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0-11-19 16:25 编辑
李成善老汉的领魂幡
三月份的李庄还停留在冬天。山村的半夜,月亮又亮又清冷,寒风中传来几声树猫子叫,呵呵呵的拉着长声,分不清是笑还是哭。寒风把叫声刮断了,过了一会儿,又叫上了。 冬闲无事,人们都等天大亮了才从热被窝爬起来,村里的新鲜事也要等到婆娘们拾掇完了早饭才能聚堆说道。最先知道邻家不对劲儿的是五秃子家的老婆子,她开开屋门揉着眼睛到院子里撒鸡,还没走到鸡窝,就听到隔壁院里传来李枝儿的哭声,嘤嘤的哭得小声小气。
老婆子不撒鸡了,回身往屋里跑,喊她男人:“嗨嗨!赶紧地,枝儿爹怕是不行了,你赶紧过去看看。我就说嘛,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前儿后晌我过去看看他,就知道他没几天活头了。” 五秃子一骨碌爬起来,慌慌张张穿上衣服就过邻家去了。
枝儿家冷冷清清的,西屋里,枝儿趴在炕沿上守着她爹抽抽搭搭的哭,门中的一个外甥媳妇从东屋抱着一床被过来,加盖到病人身上,枝儿女婿坐在东屋的炕沿上,一条好腿耷拉到地上,另一条少了半截的腿搭到炕沿上。
五秃子伏在枕头边上叫:“成善大哥,成善大哥。”病人已经不会言语,瘦得都脱了相了,一脸死人的青灰色,嘴张着微微喘气,一口气也是出来得多,进去的少。五秃子急了,对枝儿说:“枝儿姐,可不敢先忙着哭了,老衣预备下没有?赶紧给你爹穿上吧。”
枝儿睁大眼睛愣怔了,意思说我爹到了这时候了吗?但她没问,赶忙掀开柜盖拿出个包裹,两个女人忙手忙脚地给老汉穿衣裳。
五秃子出来对枝儿女婿说:“事情眼瞅就出来了,光靠枝儿姐张罗可不把握,得有个男人出来主事才行。”
枝儿女婿说:“唉,我还叫个什么男人?废人一个了,就得麻烦你了,全听五叔你给安排吧。”
五秃子也不推辞,无论从辈分上论,还是紧邻住着住出来的老一辈少一辈的交情,他都该帮这个忙的。他马上出院子喊人,给枝儿的二妹三妹送信儿,张罗着在堂屋搭起灵床,往下抬人。
成善老汉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是没有儿子,老婆陆陆续续给他生养过五个闺女,四女五女都是月子里得了四六风扔的,没有成人。老辈人的说法,生了五个闺女是凑够了一桌,往下再生就该转胎了,第六胎一准儿是小子。夫妻两个都暗暗盼着再生,老婆却干了腰,盼望中的小六儿到底是没来。
大女枝儿早早结了婚,她招的是上门女婿,从成亲的那天起,老汉就跟二女三女言明,他的大女是当长子养的,是接他李家户口本的人。其实成善老汉一辈子苦扒苦拽,除了一个院套三间土屋没有其他家产,枝儿两口子也真是只接了个户口本而已。而且现在的屋檐下,滴落的也不是旧日的雨滴了,七年前,枝儿女婿外出打工出了事故,拿到赔偿金以后,两口子重新翻盖了房子。
三女叶儿一家已经起来了,她刷锅添水抱柴禾烧火,她婆还在炕上紧一声慢一声的咳嗽,三女婿往棉袄腰上扎了条布带子,往牲口棚走去了。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就是那挂马车,农闲了赶着它出门拉脚,能拉回来一家人的吃食。养大牲口可是桩麻烦事儿,得溜它,不溜的话容易上火,火上了头牲口的眼睛就受不了。走到牲口槽那儿,他拌了拌槽里吃剩下的草节,往里添了一把麸皮,看着红马吃完。解开缰绳的时候他觉得鼻子里有点涨,一低头,温热的血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血掉到槽帮子上,灰突突的老木头上出现了几点铁锈色。有几滴血掉到地上了,黄土地面出现了几个点,颜色挺深,却看不出那是血。三女婿用一根指头堵住了鼻孔,仰着头,用并不慌张语调喊他婆娘:“叶儿,叶儿。”
叶儿听见了,舀了半瓢凉水跑出来,炕上的老娘也听见了,抓一把老棉花也过来了。三女婿的鼻子不是头一回流血,娘儿两个没有慌张,叶儿站进牲口槽里,蘸着凉水往她男人脑门子上拍,她婆揪下一块老棉花,搓成一个捻儿,塞进她儿的鼻孔里。正乱着,报丧的进了大门。
叶儿两口儿换上素静的衣裳,老婆子在一旁一阵嘱咐:“虽说有个上门女婿,发送亲家的事也不能都靠给他,三个女婿都有份,个人尽个人的心意,用麦用钱咱都跟着摊,就有一宗,千万不能让我儿扛领魂幡。大女婿腿不顶事他还有后人,还有二女婿,谁能扛就让谁扛去。你俩记住了,顶数扛幡这事压运气,一个人一辈子也不能扛两回幡,我儿前年扛过他爹的幡了,压得这两年时不常的流鼻血,可不敢再让他扛幡了。”
冬天的日光懒洋洋地爬上墙头和屋顶,二女花儿才打开她家的街门。随后出来的二女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披在肩上的棉大衣抖开伸进袖子,眼睛往街巷里看看,指头摸索着从上往下系上一个个纽扣。他在门前蹲下来,等着有人过来唠嗑。屋里花儿的婆婆已经烧开了锅,她看不上儿媳赖被窝不起炕,入冬以来的早饭都是她做。花儿端过簸箕捡起豆子来。她婆问他孙子哪天能回来一趟,她说她不知道,娃从不跟他说外头的事。婆又问她捡豆子干啥?该种到地里的早就捡好留起来了,换豆腐的根本不用捡。没等她回答,报丧的上门了。
两口子忙忙准备出门,她婆也是赶着过来一通嘱咐:“亲家门上就这一宗大事了,你们去了不用心疼钱,该花的咱都花,记住了,就是不能扛领魂幡,那个幡最背气,扛了它得压三年的运气。我孙子过俩月就该考大学了,这可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这当口儿可不敢压了运气,你两个都长点心吧。”
既然接了户口本,发送老爹的事情就落在了大女枝儿的身上。有五秃子热心帮忙,枝儿也就是挖出几斗麦子,数出几百块钱而已。最费钱的棺材已经有着落,板子是成善老汉硬朗的时候自己备下的,放在柴房里好几年,今儿个搬出来攒成棺,木匠直夸是好寿材。
五秃子着人到磨坊磨来面粉,蒸了馍,款待来帮忙的一干人——打墓穴的,攒棺材的,响器上的,扎纸人的,还有两屋炕上坐着缝孝衣孝帽的婆娘们。五秃子给自己胸前带上一朵白纸花,里里外外忙活,把丧事张罗的有模有样。
成善老汉瘫在炕上两年多,他今儿个终于老下了,引来看热闹的乡邻们一片声的感慨,都说老汉这下子解脱了,享福去了,再没有疼痛和苦焦了。 但是成善老汉的麻烦事紧接着就来了。
天傍黑的时候,纸扎师傅快要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已经给老汉扎了四个大财库,扎了替喝脏水的牛、纸车纸马,又扎了个纸人坐在车辕上赶车,那纸人名字叫得用,师傅把这两个字写在纸人的后背上了。还差最后一件纸扎活儿,把手上的领魂幡扎好了他就可以完工了。师傅把一张白纸叠一叠,绞几下,抖散开粘在一根长杆上。纸扎师傅把完成的领魂幡靠在了成善老汉的尸身旁。
有了这根幡,问题就来了,是枝儿提出来的,她说她家男人少了一条腿,走道都困难哪能扛起领魂幡,扛幡的事只能劳动两个妹夫了。她又说了,这些年老爹一直是她伺候下的,也得给二妹三妹留下个尽孝的机会。
听大女这样说话,她俩妹子的脸都拉了下来,花儿当即就给怼了回去:“这可是你家的事儿,咱爹把家都给你了,扛幡这事,你不能推给旁人。” 叶儿也说:“临来时婆婆嘱咐过,我俩来了让干什么都行,出钱出麦子也行,让他扛领魂幡是万万不行的。我家那人给他爹扛过幡以后身板就压坏了,今儿个临来时还流鼻血哪。” 三个人亮开嗓门争执起来。
五秃子僵在那里,停尸床上的成善老汉一言不出。想想老汉也是急慌了,他不知道自个儿的魂该由谁引着,该去向哪里。
接下来是丧事的第二天,枝儿姐妹三个依照规矩,晨昏晌午按时给老爹烧纸,扯着嗓子哭丧,哭完了,三个人都是白着脸,眼皮耷拉着,谁都不跟谁说话。
五秃子见了,就说这哪儿像个丧主的样子?有事情你们姐妹好好商量,都不说话哪儿行啊。 叶儿就说:“五叔,你看那领魂幡……咱不要它行不行?” 五秃子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这可不行。你得知道,一个人要是老下了,他的魂灵可没跟着身子一块儿死掉,魂灵还在家里飘着转悠,就是说魂灵跟尸身没在一路,就为这儿,才有了领魂幡一说,这个幡能领着老下人的魂灵,让魂灵跟尸身一块儿埋进坟里。没有领魂幡是一定不行的,哪怕不办丧事,悄悄埋人的人家也得有一根领魂幡。”
姐儿三个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花儿说:“姐,小梅怎么没回来?她不知道家里有事了?” 枝儿说:“今儿个晌午打来电话了,领导说她不算直系,不能享受丧假。” 花儿说:“怎么不算?她可是姓了咱们家的姓,顶了老爹孙子的数。再打电话让她回来,孙子给爷扛幡正合适。” 枝儿擤了一把鼻涕,哭着说:“我都忘了,今儿个是小梅的生日啊。”
成衣车间里,电动缝纫机的声音响成一片,小梅像往常一样,俯在缝纫机前加进那一片声音里。看得出来,她今天心里有事情,只见她拿起两片袖片,灵巧的手指不耐烦地把它们对拢,再一下一下按下踏脚,在哒哒声的间隙中,夹杂着她沮丧的叹息声。
妈昨天晚上打来电话,告诉她爷爷去世了。妈在电话里说你跟领导说一声,请个假回来吧。 小梅觉得,丧事就是一家子在一起聚一聚的机会,这样的聚会她没有必要参加,她跟她爸妈、跟两个姨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代人,聚在一起也没有意思。
人总是要死的,如果一个人活到七十多岁,瘫在炕上,身上有几处压烂了,整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小梅倒宁愿他死去才好。她跟这位爷爷或者姥爷从来没有友好过,就因为她是女娃,又赶上国家一孩化的政策,断了他抱个男孙的想头。让她接过户口本老人家一直是不情不愿的,嘴里也总是有些三言两语。
早上上班来她把家里有人去世的事情告诉给领导了,领导给了她三天假回家奔丧,她决定从明天开始休假。 她不打算回去,她告诉家里说厂里不准假,说她不应该在享受丧假的范围里。 有了这三天假,她可以到太行山大峡谷好好玩一玩了,算是对自己这个生日的犒劳。从宣传图片上看,那个大峡谷正是她应该去玩的地方。但是这样撒谎是不是好呢?她又叹息一声。
那一片喧叫的声音停了下来,耳朵乍一清静,周围年轻工友们的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小梅默默的做整理,给缝纫机加油,然后走出了车间。
走出厂子大门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花儿二姨打过来的。 “小梅呀,你怎么还不回家来?你爷明儿个一早就出灵了,就等着你回来扛领魂幡。” 小梅说:“别等我了,我回不去。二姨你也不想想,一千多里地呢,我就是会飞也不赶趟儿了。” 撂下电话,小梅嘟囔一句,:“真奇怪,你们不是都在吗,干嘛等着我?” 撂下电话的花儿也是一顿嘟囔:“怪了,丫头的声调一点都不难受,欢喜着呢,这是欢喜的事儿吗?”
从成善老汉过世的那天起,寒冬似乎退却了,料峭的春风却豪横起来,黑夜,风刮的四处山谷都在轰轰响。刮了一夜的风天快亮时停了,蓝天给刮得干干净净,高远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成善老汉出灵的时辰到了,他可真是赶上了一个好天气。
成善老汉已经睡进到棺材里,吹鼓手吹起了秧歌调,抬人的汉子们也将要把杠子上肩,只等孝子来扛起领魂幡就可以起灵了。但是那根幡靠在棺材旁,丧主家没一个人瞅见它。三女叶儿打头,姐儿三个爬上一辆驴车,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起苦命的爹来。二女三女家的两个姑爷在驴车前边,杵着白纸缠的哭丧棒,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五秃子咽下一口吐沫,把领魂幡拿起来放在棺材盖上了,他说:“成善大哥,这幡只能是你自个儿扛着了,自个儿顶着自个儿上路吧。” 五秃子大喊一声:“起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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