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4、流派与自然 大凡看过哲学的人,都知道,西方哲学原著其实并不难懂,大多数以浅显的句子说理,到了翻译成中文,翻译心中的高大上情结加上翻译中文表达力的欠缺,居然使得哲学在中国成了一种磕磕巴巴的令人头疼的学问。
初识萨特作品,是十五六岁时候,在梯利《伦理学导论》中萨特对一个约会中女子大段心理描绘: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写道:“当一个女子第一次答应同一个男子外出时,她会很清楚这个正同她说话的男人对她所抱有的企图,她知道她迟早得做出决定。尽管很清楚,但她不想意识到这种紧迫性。” 了,他一定是一个更大梦的编织者。 萨特在上书中继续写道:“……但是后来,他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是十分冒险的,如果她把手缩回,便会破坏了此刻富有魅力的那种令人不安而又不稳定的情调。 但事实是,这女子没有缩手,她听他娓娓而诉,她根本未意识到她的手没有缩回”。
从此我觉得萨特很通俗,觉得《存在与虚无》这本书很亲切,带着这么心理看书,跟你带着膜拜的心理去读哲学,境界是完全不同的。 在我而言,小时候,无论看尼采《快乐的科学》还是萨特,都是当做通俗文学对待的,而不是现在人们,是被吓死在哲学的半途中的。
同理,最为现代小说流派存在主义代表作《墙》,在我以为,就是上述那段女子心理的翻版,萨特用他擅长的心理解析,模拟了离处死还有十几个小时的囚徒心理,这是把自己心理学长处运用在写小说中的结果,别整那么复杂,上升到存在主义哲学的高度再回来审视,既然是小说,那就是以小说的阅读理解方式去看待好了,人家萨特写小说时都没想到的事,事后居然被人如此上纲上线。
伊皮叶达戏弄敌人,信口说格里躲在墓地,谁知道阴差阳错还真躲在墓地,被敌人打死了,这种情节戏剧性的安排,是所有写小说者的安排本能而已,戏剧化和意料之外一词就可以概括。千万别整出“纯在先于本质”之类的,先靠理论再回看小说,自己先虚构一座哲学大厦回来,然后自己再用情节论证,忽然一拍自己大腿:“我领悟到了”,这其实就是循环论证而已。
比如《墙》里下面一段: 地窖里有一条长凳和四个草垫。我们被带回牢房后,大家坐了下来,静等着。过了一会儿,汤姆说: “我们完蛋了。” “我也这么想,”我说道,“但我认为他们不会拿这小家伙怎么样的。” “对小家伙他们没什么可以问罪的,”汤姆说。他只不过是个抵抗战士的弟弟,仅此而已。 我看了一眼儒昂,他似乎不在听,汤姆接着说: “你知道他们在萨拉戈萨干了些什么?他们让俘虏躺在公路上,然后乘着卡车从俘虏身上压过去。这是一个摩洛哥逃兵告诉我们的。他们说,那是为了节省弹药。” “但这并不省汽油,”我说。 我对汤姆很反感,他不应该说这些。
“几个军官在公路上散步,”他接着说,“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香烟,监视着这一切。你以为他们会这样结果那些俘虏吗?才不呢!他们让那些人大喊大叫。有时持续一个小时。那个摩洛哥人说,第一次他差点吐出来。” “我不相信他们在这里会这样干,”我说,“除非他们真的缺少弹药。”
这是用来对后面恐惧心理的烘托,从这点上看,萨特的叙事是非常传统的,在国外研究现代派小说手法时,这篇几乎书书落选,因为写法上没有现代化突破,如果不灌上存在主义,这就是一篇传统的小说。
还有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在国外的选集上很少入选,而在国内的选集,则因为是意识流的鼻祖,几乎没选就是不权威的,而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可读性,这段我们都忽略了,硬着头皮把《墙上的斑点》从头到尾看完,受到则折磨,就像一个看墙上一个小小斑点一动不动看上一个上午的傻子。
下面我摘录其中一段,其主要目的是为了跟下篇提到的做对比:
“大约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斑点。为了要确定是在哪一天,就得回忆当时我看见了些什么。现在我记起了炉子里的火,一片黄色的火光一动不动地照射在我的书页上;壁炉上圆形玻璃缸里插着三朵菊花。对啦,一定是冬天,我们刚喝完茶,因为我记得当时我正在吸烟,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那个斑点。我透过香烟的烟雾望过去,眼光在火红的炭块上停留了一下,过去关于在城堡塔楼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的幻觉又浮现在我脑际,我想到无数红色骑士潮水般地骑马跃上黑色岩壁的侧坡。这个斑点打断了我这个幻觉,使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是过去的幻觉,是一种无意识的幻觉,可能是在孩童时期产生的。墙上的斑点是一块圆形的小迹印,在雪白的墙壁上呈暗黑色,在壁炉上方大约六七英寸的地方。
……但是,我还是弄不清那个斑点到底是什么;我又想,它不像是钉子留下的痕迹。它太大、太圆了。我本来可以站起来,但是,即使我站起身来瞧瞧它,十之八九我也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一旦一件事发生以后,就没有人能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了。唉!天哪,生命是多么神秘;思想是多么不准确!人类是多么无知!为了证明我们对自己的私有物品是多么无法加以控制——和我们的文明相比,人的生活带有多少偶然性啊——我只要列举少数几件我们一生中遗失的物件就够了。就从三只装着订书工具的浅蓝色罐子说起吧”
恰与这类似,格里耶的《密室》则在国外各种选集是必选的,也就是从一幅画引申的换面,那种描写的视觉冲击感:
“首先,是红色的一点,一种鲜艳的,透亮的红色,但在几乎黑色的阴影中又发暗.它构成一个不规则的玫瑰花饰,边缘清晰,在好几条边上展开成长短不一的宽宽的轮廓,随后,又分开来,变得细小,直到成为婉蜒曲折的简单细流.它的整体鼓起在一个昏暗的,光滑而又圆润,既无光泽又像闪耀着珠光的平面上,一个半圆球,由柔和的弧线连接在一个同样色泽微暗--被这地点的阴暗减弱了的白色:囚室,地下室,或者大教堂——的平面上,在阴暗中闪耀着一道模模糊糊的光亮。
在这之外,空间中排列着众多圆形的大柱子,向远处延伸开去,逐渐变得朦胧,远处隐约可辨认出一座宽大的石楼梯,稍稍旋转着向上,随着上升,变得越来越窄,直到消失在高高的穹顶中。
这整个的背景是空的,楼梯也好,柱子也好.只有,在近景,微微闪亮着一个摊展着的躯体,上面散布着红色的点点——一个白色的躯体,可以猜想,那肌肤是丰满而柔和的,无疑也很脆弱,易受伤害.在血淋淋的半圆球的边上,是另一个同样的圆,这一个未被触动,在一个稍稍有些不同的角度下展现在目光中;但是,位于它顶上的红晕的尖点,色泽更为深重,在这里是完全能够认出来的,而第一个红点则几乎被毁损了,或者至少被创伤所遮盖。
这是一个女人的躯体,体态丰满,但却不显臃肿,一丝不挂,仰天而卧,上身被一些扔在地上的厚厚的垫子略略托起看,地面上铺着—些有东方图案的地毯.腰肢很窄,脖子又细又长,弯向一侧,脑袋朝后仰起,朝着一个更为昏暗的区域,然而,还能分辨出脸部的线条,嘴巴半张着,大大的眼睛睁开着,闪耀着一道固定的光,又长又黑的秀发呈波浪形披散下来,故意很乱地撒落在一块皱褶很深的布料上,或许是一块法兰绒.胳膊和肩膀也同样放在这块布上”。
看到这里,你会觉得作为意识流的《墙上的斑点》跟作为新小说的《密室》手法上没多大区别,估计多数人喜欢的是下面这段:
“这一巨大的身影把赤裸的肌肤遮住了一大部分,红色的斑点流淌在圆形的乳房上,长长地一道道地流下来,越流越细,越梳分支越多,流到苍白的胸膛底部以及周围.其中的一道流到了腋窝下,沿着胳膊划出一条几乎笔直的细道道;另外几道则朝着腰身流下,在肚子的一侧,胯部,大腿的上部,画出一个更为偶然的,已经凝固的细流之网;三四条小细脉一直伸向了腹股沟的凹处,汇聚为一条婉蜒曲折的道道,最后到达由张开的两腿构成的V形的尖端,消失在黑色的阴毛中。
瞧,现在,肌肤还没有被动过:黑色的阴毛和白色的肚腹,胯部柔美的曲线,窄窄的细腰,还有更高处,珍珠色的乳房,因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而现在,呼吸的节奏更快了.男人,紧靠在她旁边,单膝跪地,身子俯得更厉害了.只有长着长长的鬃发的脑袋,还保留着某种运动的自由,它动弹,挣扎;最后,姑娘的嘴巴张开了,抽搐起来,肌肤随之动了一下,血液又从紧绷而又柔软的皮肤上流了出来.眼膏徐得很精巧的黑眼睛变得异常的大,嘴巴张得更开了,脑袋猛烈地左右乱摇, 最后一下后,更轻柔地向后仰去,一动不动地落到披散在法兰绒上的黑色秀发中。
在石头楼梯的高处,小小的门开着,射入一道黄色的但却强烈的光线,逆光中,勾勒出裹在长斗篷小的男人那阴暗的身影.他只剩下几级阶梯要登,马上就要到那道门槛了”。
当谋杀场面呼之欲出时,小说开始收尾了:
“然后,整个布景是空的,巨大的大厅笼罩在紫色的阴影中,四周排列着一排排的石头柱子,不带栏杆的楼梯雄伟壮美,旋转着上升,随着它慢慢地升向暗处,它也变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高岗的穹顶中。
在伤口的血已经凝固,鲜亮的血色变得昏暗的躯体旁,香炉中飘出缭绕的轻烟,在宁静的空气中画出复杂的旋涡:一开始,是一个向左倾斜的螺旋,随后渐渐上升,升到一定的高度,然后,返回到它出发点的轴线,甚至在右缘还超出一点点,接着重新朝另一方面飘去,然后再返回,这样,勾画出一条不规则的曲线,越来越淡弱.垂直地升向幕布的高处”。
看,这就是小说,看一副画居然能引起这么多生动的联想,甚至把自己侦探小说的功底都放进去了。
我以为,无论萨特还是格里耶,都是写小说时把自己擅长的运用到极致,萨特对人性、对伦理对人心理的把捏,格里耶想象里和侦探小说的基本功,而我们每利益一种自己擅长的本领,制造出的冲击力,往往就是一种新颖的小说玩法,大到叫做流派,小到叫做风格,就跟沈从文或者汪曾祺所谓的乡土风格一样,大家都是运用自己擅长的东西,没必要上升到创建体系的说法,如果你带一种膜拜去分析,这就是现代文艺理论反而扼杀艺术灵感的由来,所以有看了太多的写作理论,反而小说会难产的说法,这一点,我是非常赞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