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下午，门外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街上的行人缩脖袖手，来去匆匆地走在迷蒙里，不时听到有人大声说笑和互致问候。街对过家家户户的门楹楣额上贴满了红绿金黄，经雪水淋洗，格外光鲜。远近时时传来爆竹的钝响，无语地昭示着阴阳轮回时序周匝的圆满。
我的风光照相馆座落在十字街口，生意一直很好。午饭后我坐在电脑前，抓紧时间处理近几天拍照的相片和资料。电脑屏幕上那一组组全家福，那一对对新婚夫妻，无论男女老少的面容都点染着可掬的笑意。欢快明丽的贺岁曲儿在工作室里荡漾，和着妻在厨房里嘭嘭帮帮剁饺子馅儿的声音，把过年的氛围烘托得温馨惬意。
忽然，门口一暗，闪身进来一个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身材瘦小，蓬头垢面。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忽闪着怯意。尖颧骨，窝窝嘴。脏兮兮的灰色西服，紧身的红毛线织成的毛衣。脚上的皮鞋夸张地又大又长，往上翘翻的鞋尖上满是泥雪，鞋帮皴裂折皱，鞋底崴帮。看着小伙子一阵阵瑟瑟打颤的样子，我有些错愕地问：你有事吗？小伙子怯怯地说：我想照个相大叔。我关心地问：大冷的天儿，又是年下，照相有啥急使用啊？我想出去打工。办身份证得用相片。呵呵，过罢年，大长一春天，再办身份证不迟。急啥？我想今儿下午就走。吆！谁家临年岁毕的往外走哇？大叔别问了。我看这孩子说话要带哭腔儿，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妻从厨房里出来，边在围裙上擦手边说我：看你这人！人家来照个相，你值当起根到秧地问不！来，娃儿，我给你照。小伙子直身坐好，妻打开灯光，熟练地调好焦距，突然怔在那里。我在电脑前只顾忙活，觉得身后照相的程序有些异样，不由扭回头看。灯光里、红布前，那小伙子黑明的大眼睛里泉满了泪水，睫毛一眨，泪水像小溪般流了下来。伴着轻轻的抽泣，头频频地颤点起来。我赶忙起身过去，抚着孩子的肩膀说：娃儿，有啥委屈等照完相再说。情绪不稳，身子晃动，照出来的相片质量不好。听话嘛。谁知不说则已，这孩子竟哇地哭出声来。把俺两口子弄得葱种一样，愣愣地不知所措。妻的泪窝浅，也陪着掉泪。我卷了一叠卫生纸递给孩子，轻轻地说：新年大节的，不兴哭哦。有啥难过处，说给俺听听。孩子用纸抹干眼泪，擤把鼻涕，抽抽噎噎地说起自己的身世情由。
他叫任新照，家住离街二十里地的狮子口。兄妹三个，他是老大。前年，父亲得肝癌去世了。家在山区，种十来亩地，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为爹治病又举债一万多块钱，生计十分艰难。新照从初中二年级辍学回来，和母亲共同撑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有个同村的远门儿大伯时常帮母亲做庄稼地里的活儿，挑水、拾柴火。父亲活着的时候，大伯从来没这样殷勤过。母亲知道这老汉的心思，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还是姥姥时常来劝母亲，说闺女你才四十出头，往前过黑咕隆咚的，啥时才能鸡叫天亮啊？眼前干活有人能替替你，后半辈子有个偎头儿。他虽然比你大十来岁，脾气又暴躁些，熬了几十年的光棍汉子，那个不是急头怪脑的？但图他有性儿有活儿有力气，孩子跟着他也不用改姓就好。光这样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免不了人家说闲话。爽当合户过吧！
大伯搬家过来合了户。又拿出他积蓄的一万多块钱替母亲还了外债。因为家底空，很多比较大的开支都要由大伯出钱。大伯的积蓄渐空，就有些后悔。时常叹气说自己主贱，没虱找虱咬。今年以来，每当张忙劳累时，大伯就无端地发火，摔碟子拌碗，嘴里麻麻唧唧地骂，蛐蛐蟮托生蚂蟥---我算两辈子没长眼！像这样没明没夜地苦干，多喒晚儿是个尽头！小孩给养活大了，翅膀一硬，还不撵我滚蛋？一头撅撒两头戡，图球哩！母亲就躲起来嘤嘤地哭。新照气不忿，跟大伯对吵起来。大伯每每怒起，点捣新照的脑门子说，一脖子犟筋，横看竖看你都不是养老子的儿！日子一久，自然越来越生分。
秋种时，在地里耩庄稼，新照在头里帮耧牵牛。孩子家不会做庄稼活儿，靠牛近了怕蹄子踩脚，离牛远了就走错了垅，大伯一会儿教往里拉，一会儿叫往外推，那牛总是走不到正趟儿上。惹得大伯火起，推翻木耧，种子泼洒一地。老汉双手掐腰亲娘八辈地骂起来。怒极的新照犟了几句嘴，大伯蹿上去用鞭杆没头盖脸地打起来。在远处刨地角的母亲发疯似地跑过来，从中间撕拽开俩人。老汉仍像撒酒疯一样不泄威。新照个子小，母亲用臂膀护着儿子的头，那鞭杆像雨点抽打在母亲头上身上。母亲回去挺床上睡了三天，不吃不喝，眼都哭肿的像个铃铛。大伯一句歉意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夜里上床睡觉跟母亲吵起来。大伯终于亮出思谋已久的心底话：穷汉子功夫不算钱。我在你家打这一年多的长工，分文不要。替你还账那一万多块钱只要给我，我立马就卷铺盖走人！
庄稼收成不好，留下一点口粮，都买掉挡农业税和提留款还不够。一分钱破八瓣儿花也支应不了门头，哪里有钱还给大伯？
春节到了。大伯对办年货的事不管不问，一天到晚黑丧着脸，吃过饭嘴一抹拉就出去串门子找火烤。母亲东挪西借弄来三百块钱，腊月三十吃过早饭，小心翼翼地把钱交给新照。嘱托他说，上街割二十斤猪肉，要肥的，便宜还能揽菜解馋。给两个妹妹买两件花褂子好罩着破棉袄。买一挂五千头的鞭炮，初一五更里放放，迎迎喜神，撵撵晦气。买几封香敬祖宗神灵，保佑这一家平平安安。买两刀火纸去你爹坟上烧烧，教他有吃有住有钱花，在阴间不要操家里的心。孩子们就是根苗，有根苗就能长成树。末了，母亲揽着新照的头，饱含着泪水颤声说：指望谁都枉然。乖孩儿，你都十五六了，也该学学赶集上店当掌柜了。
三十上午半拉集。新照一溜小跑到街上，看见一堆人围着买莲藕。卖莲藕的人扯着嗓门吆喝：集罢了，藕便宜啦！一块钱三斤！新照想起妹妹好吃油炸的藕块，就仄身挤进去，扒扒拣拣，刮净泥土，放秤盘里一称，正好六斤，两块钱。新照找把稻草搓净手上的泥巴，去口袋里掏钱，口袋空空的，油煎火燎地把全身的口袋都翻遍，三百块钱还是没见踪影！新照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冰冷麻木，迷迷瞪瞪地站在那里。集市上的人啥时候散尽的，自己身上苫上厚厚的白雪，他全然不知道。
听完新照的泣诉，妻已经哭得泪人一样。我沉思良久，叹口气说，天寒地冻的，你盲目跑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你娘没见了儿子，还不哭死？新照说：叔，这家我是不能回了。丹江口水库有个工地，俺表舅在那儿当工头，我想去找他。拼着力气挣钱，好还给俺大伯！照相办身份证的钱您先给我垫上，将来我加一百倍还您！妻说：傻孩子，三百块钱都教你丢的蛋儿光，腰无分文，这几百里冰天雪地的，你咋去？我接着说：大年下，派出所的户籍警也放假回家了，办不来身份证你也出不去呀。这样吧，我给你三百块钱赶紧去办年货，身份证的事我抓紧时间给你办，不耽误你闪过年儿去找你表舅。妻连连点头说：中中，还是这样妥当！
爸，妈！孩儿给您磕头！冷不防新照跪在地上嘣嘣嘣地磕起响头来。激动得俺两口子赶紧上去一人搀起一只胳膊，把打坠溜儿的新照拽起来。妻慌忙跑里屋拿出来五百块钱塞进新照口袋里，说那三百是办年货的钱，这二百是我给干儿子的压岁钱。年外你真是要出门儿，好当个路费盘缠！
这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吧。今年腊月三十，依然是个雪天的下午，依然是我和妻各忙各的。一辆小轿车突然停在门外，车里下来一个年轻人，西装革履，身影矫健。他去车后打开备箱，把大箱小箱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屋里搬。我很诧异，这这……你这是？爸，俺妈哩？我是新照哇！妻从厨房里跑出来，先惊后喜，手足无措地说：噫吆！我的儿，长高咧，也吃胖咧！
新照喝着茶，徐徐地说起他这几年的创业生涯。那年春上，他去丹江水库工地找到表舅，在南水北调工程上打工。一路苦干，一路拼搏，随着工程进展直奔北京。从一个普通民工熬到工程监理部的岗位。这两年在北京又和朋友合资做起房地产生意。去年虽然遭遇金融危机，但还是净赚了一百多万。
爸，妈，我在三环内买了一幢房子，金铺旺地。专给您二老准备做生意的。昨天晚上北京下了大雪，我就想起八年前的腊月三十，往事像放电影一样都在眼前。所以临时决定开车回来。新年大节的，带回来一点过年的东西，不成敬意。这几年工作不稳定，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一直不敢回来见您，还望二老不要怪罪。过年啦，再给二老发两个红包，一个里面三千块钱，略表孩儿的孝意。
新照执意要回家看看。临走时站在门前深情地说：这几年没少让您二老为俺家操心，家里一有困难就来跟您借讨，俺娘打电话都给我说了。前年我把那一万多块钱寄给俺大伯了。奇不奇怪，老头把钱一把儿摔给俺妈了，说死活非跟着新照不可，那怕以后剥皮熬油点天灯也不后悔！唉，啥也不说了，我得回家看看他们去。
小汽车溅起雪水，吐着淡淡的白烟，向街外驰去。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妻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喃喃地说：这不正应了那句话么，有心栽花花不活。我点点头，对，对，无意插柳柳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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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0-11-12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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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0-11-13 08:51
专一侍候小主
好想法
故事本身精彩，我只是描述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