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方小号 于 2010-3-2 19:14 编辑
你的狗(小说)
东方小号
我拿着两块山芋到小河边上找你的时候,发现你的眼睛很亮。
于是,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也许你终于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尽管我还不知道,那让你眼睛发亮的决定究竟是什么。
天近黄昏了。夕辉把西边的天空渲染得一片殷红。一条血色小河在黛色的山峦上汩汩流淌。不远处,黄城集炼铁的小高炉那一耸一耸的火光,在暮色中的溪水里一跳一跳的。你和俯在你身边的黑狗“虎子”的影子忽明忽暗。
我看见,你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思吧岁吧。”你又说了许多年不曾说过的俄语“谢谢”。记得的,小时,你教过我的。
我知道,自从你父亲死了以后,你只会对我偶尔说一句简单的俄语,像“好”、“你到哪儿去?”什么的。你告诉我,在海参威的时候,你有一个俄罗斯的名字“山东基诺夫”,意思是山东中国人。3岁随父亲回国后,你便有了一个真正的中国名字:“顺子”。父亲为你起这个名字,也是希望自己的日子从此一帆风顺。不过,你们的日子从来不曾顺过。
你父亲16岁的时候便藏在一艘俄罗斯的商船上从烟台偷渡到了海参威。在码头上扛了十年的“大个儿”,直到累得腰椎都有点滑移了,才把自己积攒的钱开了一家专门卖伏特加的小酒店。抗战胜利后,他带着你回国了(你那俄罗斯母亲前一年去世了,患的肺结核)。父亲把一生的积蓄兑换成了6个金条。回来后,便用那6个小金条变换成了一个村落里最好的五间房子,还有12亩7分6厘地。
我把两块还有点热乎的山芋递给你。我在放学回来的时候,你在我家的门前徘徊。就是为了等待我,向我讨要这么两块山芋。
你一接过去,马上掰开一块塞给狗。虎子看着你,没有去咬。直到你先吃了剩下的半块,牠才咬住了。
“虎子总是这样。”你说。
朦胧的暮色中,我看见狗的额上多了一块白。
“牠怎么了?”我知道,额头上的白布显然不是为了装点。
“我真后悔。我就不应该对虎子说那样的话。”你说。
随后,你告诉我,昨天,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们都很饿。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就对虎子说,怎么办?第二天一早,虎子就不见了。不过,我知道,牠肯定去了青石洞。你知道的。那个青石洞曾经保过虎子的命。也就在两年前,村子里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所有的狗无一例外地都被放到村办大食堂的案板上。初时,偶尔还有人问过你:“黑顺,你的狗呢?”你父亲是黑地主,你的名字也沾上了“黑”光。“是呢,俺的狗呢?”虎子比你的命都重要,无论如何你也不会说出青石洞的秘密的。半年后,你的狗成了幸存者,又在村落里出现了。那时,大家觉得狗打不打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中国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热闹了一阵子,便冷了。冷了之后便忽然会觉得那热也没有什么意思。没有狗吠的村落也实在太寂寞了。于是,虎子的突然出现,反而增了些许情趣。至于牠为什么要去青石洞,我却不知道。直到我走进洞里,看见牠头上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的时候,我才明白了。
“我实在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牠告诉我,牠想死。”洞口的岩壁上留着一块殷红的血斑。我赶紧跑到山坡上挖了一小把青刺菜,揉烂了,糊在牠的伤口上。我扯破衣服为牠包扎的时候,牠居然把头甩来甩去的。一边向我耳边吹气。我知道,牠是在告诉我,牠死后,希望我吃几天饱饭。虎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难到不知道,你一旦死了,我还怎么活呢?
在别人听来,你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我相信。因为,你与虎子之间的感情,我知道。你懂狗语,尤其是虎子的声音,我也知道。
你把虎了训练出了一身超常的本领。
虎子是我们家大黑的孙女
“虎子你们家大黑的孙子,咱们扯平了。”
就这样,我一直喊“顺子哥”。
虎子确实是青出于蓝,也用自己的非凡本领证明了“一代确实比一代强”
传说从鸡爪山的山洞里曾经飞出过一只金鸡。为了祭祀、纪念金鸡,每年的三月三日,都要在山前举办盛况空前的庙会。那天商贾云集,人潮涌动。农家粮、菜、水果、山珍、野味、水产,一应俱全。还有点心、烟酒糖茶,家具、家具,炸油条、蒸包子、山东大卤面,热气腾腾,还有叮当作响的铁匠炉,滋滋切割驴蹄、马蹄的镶蹄铁的。当然还要搭上那么三、四个临时舞台,几个有实力的票子唱起了真正的对台戏。这儿吕剧“王定保借当”,那儿是京剧“武松打店”,还有评剧“鞭打芦花”。谁家的台前人多,就是优胜者。不过,优胜也是白优胜,只是为了那么一句话:“三月三的演出中,我们村的观众最多。”当然,也很难形成定论。还有河北吴桥玩猴、演杂耍的。如此繁多的摊点,熙熙攘攘的人群,摆放、排列、鱼贯行进,却始终井然有序,尽管那时还不曾时兴穿制服的维持秩序的市场管理者。一种大家共同认定、自觉遵守的约定俗成,是最好的秩序。
那天,你突发奇想,凑到了吴桥耍猴人的摊前。他对虎嘟嚷了几句什么后,虎子便挤进了那个人群围就的圆场子。小猴刚刚窜过火圈,虎子也一跃而过。小猴刚刚放下骑的车子,虎子便、一跃而上,骑着飞速转了三圈。耍猴人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个“3”,问小猴:
“几?”
小猴不在愣神的时候,虎子便抢先回答了:
“汪、汪、汪!”
耍猴人只好双手抱拳胸前:
“哪方大师,请给小弟留下点面子。”
你打了声口哨,虎子便冲出圈外,随你去了。
在耍猴人的眼里,那个眼窝深陷、湛蓝眼球的少年,无疑于天外来客。
在那次庙会上,你创造了一个神话。
天,愈发黑了,黑得一片幽静。溪流吟唱更加清亮了。
你说:“我想走了。”
“到哪儿呢?”
“不知道。”
“行吗?”
“我比爸爸小半岁。不过,我和狗加起来,就比他大三岁了。”
你记着父亲的故事,那个你对我重复了许多遍的故事。
“还回来吗?”
“不知道。”
你也许不会回来了。我想。
这个小小的山村留给你的记忆,都是痛苦。你父亲满心希望地回故乡,那片一生都梦牵魂绕的土地,渴望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买地、造房,可刚刚买来的土地上玉米苗还不到一尺高的时候,便变成人家的了。留给你和父亲的,全是罪过。这个佃农占70%的小山村,实在完不成土改工作队的指标,于是,你父亲便被指标进去了。你父亲是一个不怕吃苦的人,生活上的任何苦难都不算什么。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在那宣布他为地主的当天夜里,他便舍你而去、投井自杀了。那口井也是被废弃的井,村里人都说:你父亲仁义,连死都不遭践村里人的生活。
父亲死的时候,你才四岁。在许多善良的人们关照下,你还是活下来了。11 岁的时候,你便开始挣工分养活自己了。
你很少说话。你的话全留与自己的虎子了。
“达思维达呢呀。”
你说,你该走了。
我说,我再回家偷两块山芋给你吧。
你说,两块已经很多了。
于是,你又用俄语对我说了声“再见”,巻起裤管,走进溪水里。
我一直站在小河边上,听着哗哗啦啦水声的沉寂,你和虎子的身影融入了对岸黑幽幽的护河林带。
从此,你和你的虎子便从小山村里消失了。
你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村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12年以后,我突然收到从家乡转来的一个包裹。是从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寄来的。里面装着一个镜框,镶着你和虎子的合影。你穿了西装,很精神。镜框是镀了金的。两侧还镶了两块小山芋,也是金子打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