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记忆的碎片(9)
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在脑海里浮动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老铁匠,挑着一副沉沉的担子,一头是一个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烟熏火燎的风箱,风箱上面还罗着一个木箱子,一头是一个炉子,无论什么时候炉子里都有红红的炭火。在炉子的下方有一根铁路上常见的导轨,很短,但是很重,当然担子上还有一些新旧程度不一样的铁皮,铝皮之类的金属物。这是一副很重的担子,或许我当年太小了,我试图挑起它,呲牙咧嘴了半天也没成功。
这是我房东大伯的行头和“吃饭的家什”(本人语)。
这是一九七0年的初春,寒风料峭,雪花飞舞。山野里的冬日,远比城市要冷很多。一九六九年还差三天就要迎来一九七0年元旦的时候,我随着父母,坐在颠簸的大卡车上,驱车数百公里,来到了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真正的北部农村。
三十多年后,我旧地重游,车子在高速公路驶入的时候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当车子驶入我曾经下乡的这个村庄的时候我看了看表,才两小时不到半。当年这条路我们走了近八个多小时。此情此景不由人生出无限唏嘘,无限感叹。
因为是我随父母单位的集体搬迁,因为搬入的地方还在建设,所以,我们只能暂时借住在老乡家里。车子喘着粗气,艰难的爬过山岭沟壑,终于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这是一排座落在山沟坡沿上的房子,是那种当时在农村可以随处可见的苫着草和部分瓦片的房子。大小石头砌成的墙壁,外墙上看得出就是用泥夹着草,屋里的墙是用黄泥抹平的,之后裱上了报纸,窗子上是白纸,只有在窗棂的最下方的中间嵌着一块书本大小的玻璃,窗子是农村最常见的上下开合的,下半扇窗子是不能动的,只有上半扇窗子可以半推开。这是一个大大的院落,在院子的靠右手进门处垒着一个猪圈,一头看起来很小的猪在那里旁若无人的走动。一盘石磨在院子的一角静静的卧在那里。火炕是热的,有些滚烫。先于我们到达的父亲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我们把东西搬进去就位也就可以了。因为是借用的房屋,这房屋很小,除去一铺火炕也就没有太多的空余面积了。泥土低,被不知道多少年的踩踏居然泛散着一种黑色的油光。没有电灯,只有一盏油灯在靠墙挖出的小洞里。院子里有两条看家护院的狗,看起来对我们很友好,并不张扬。
这就是我们临时的住处,父亲告诉我们在这里至少要住上一年,那边的房子才会建好,我们才能搬过去。
从城市到农村,一路的新鲜感和有些期待,在我看到这一切之后完全是一种失望甚至有几分恐惧。唯一让我感到开心的就是那两条大狗,没一会儿就和我熟悉起来,它们围着我转,撒欢。
这是一趟四间的农房,我们住去一间,另外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剩下两间是房东一家住着。初见房东夫妇,那是一对貌相很慈祥的老人,房东大伯看起来有些局促的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对我的父母说:这条件不好啊,你们先凑合着住上一阵子吧。房东一家有三口人,除去老两口还有一个我叫“二哥”的人,我记得那一年二哥应当是二十刚出头。身材不高,看起来很壮实,但是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二哥好像那里和常人不一样,细端详我看到二哥的眼睛好像有一点斜。但是,房东大妈告诉我,你二哥耳朵聋,他有病。什么病大妈没说,我这是后来才知道二哥的病。
房东大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成家,独自立户,住在离房东大伯不远的另一个沟里。房东大伯应当属于那种“手艺人”,会铁匠活,所谓的铁匠活也就是走村串乡给乡里乡亲们收拾点日常的生活用品,比如补锅,比如打把镰刀斧头,比如卷个铁皮烟囱之类的,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会这样一门子手艺至少会为家里带来一些零用,解决一下油盐酱醋开销。房东大伯还有一辆直行车,我很少看见他骑着出门,大多数时间那自行车就静静的靠在墙根下,那时候有一辆自行车算是一种奢侈或者是一种身份和地位。房东大伯在更多的时间里,是挑着他的铁匠担子出行。花白的头发,其实他仅仅比我父亲大一岁,一张饱经风霜岁月雕刻的脸,好像在那些皱纹里总藏着洗不净的灰尘,藏着无数的往事。
因为刚到农村,学校在镇里,距离我家的这个地方至少有四五里的路,父母心痛我就没让我上学,我这一辍学就是六个多月。这六个月是我最快乐,最开心的日子,即使是在三十七年后的今天,我还不夸张地说,几乎清晰地记着那六个月的那些个开心的故事,历历在目。
家里挨着山,这山叫做“鸡冠山”,其实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叫“鸡冠山”,或许是在那个位置上端详看这座山像一个鸡冠?这是一座按照现在的观点看并不高的山,但是,很难爬,有一段路非常惊险(至少当时我认为)。三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旧地重游,试图沿着当年的路爬一次鸡冠山,但是我踟蹰了,因为我已经找不到当年的路。如今山上已经有了一个电视差转台,据说公路已经修到了山顶。但是,那是在山的另一侧,这一侧依旧还是很险要的。
我们临时落脚的这个山村,是两大姓氏组成的村子,名子叫作韩屯,其中以韩姓、白姓人家居多,我的房东就姓白。据说这韩白两姓之间很有些恩怨情仇,我一直不明就里,后来当我长大成人,看到一些这方面的文字或者是亲历,知道了这种姓氏的恩怨情仇其中有很多历史的沉积,无法用是非来统一断论的。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不上学的我,每天最大的嗜好就是领着房东大伯家里的两条大狗在山里野跑,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几乎熟悉了这周边的山里的一切。即使是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执拗的相信,那山是我见过的最好玩的山。冬日里的寒冷并不能冲淡我的好奇,我到了我们吃水的那个山沟,山溪早已经被厚厚的冰层封住,只是在一个向阳的地方,人们有意的砸开一个大洞,吃水就在这洞里用葫芦瓢挖出来,倒到水桶里。那水水质保证是一流的。那冰层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水里面还有小小的鱼儿在游动,冬日的山溪水温温的。
房东大伯其实是很见过些世面的,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他喜欢盘腿坐在火炕上,喜欢用“妈拉个巴子”的口头禅,他给我讲述了当年他在朝鲜战场上的那些往事,他说在零下四十度的天气里,几乎志愿兵们因为给养上不去就穿着单衣和美国鬼子干,每当说到这些的时候,他那双沧桑的老眼会掠过神奇的光泽。他给我看了他在朝鲜战场上留下的疤痕,那是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头,有很大的一块伤疤,上面不长毛发。他沉浸在往事之中:美国人的装备好着呢。军大衣都是毛的或呢子的,暖和着呢,上面有很多口袋,里面揣着美国人喜欢吃的巧克力、牛肉干,还有一封什么优待俘虏的信。这些美国兵人高马大不中用啊,冲锋就是象征性的来那么几次,我们这边枪一响,那边保证抱着脑袋趴下一动也不动。他给我看了他在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战利品,那是一块用美军炮弹皮做成的,上面一直衔着橄榄枝的鸽子在飞翔,下面弯弯曲曲的刻着几个大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和平”。房东大伯还有一枚说是三级战斗英雄的勋章,看起来已经很老旧了,他用红布小心翼翼的包裹着,那是一枚铜质奖章,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抚摸,已经泛出铜的色质。在房东大伯屋里的墙上那几并排挂着的相框里面那些发黄的照片记录了大伯当年确实是“最可爱的人”。
大妈是一个絮絮叨叨的,标准的农家女人。据说这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片山区。大妈一共生过四个孩子,夭折了两个,都是女孩,剩下了两个男孩。老大是个健康的孩子,老而也就是这个“二哥”因为小时候发烧救治不及时一侧的耳朵失聪,而且还留下了癫痫的病症。我在那里借住的几个月前眼目睹了“二哥”癫痫发病的场景,非常恐怖,常常是人在很正常的状态下,说着话人就忽然往后一仰,接着就双目紧闭,四肢抽搐,牙关紧咬,这时候,房东大妈就会不顾一切抱住二哥,一边呼唤,一边努力的扒开二哥的嘴巴,把一块胶皮塞进他的嘴中,那是怕二哥在抽搐的时候咬坏了自己的舌头和嘴巴而不得已为之的。一般地说,二哥的每次癫痫发作到完全苏醒时间都不很长,但是每一次发作对二哥的身体都是一次巨大的损伤,以至于二哥后来人完全呆滞了,就是癫痫的后果。后来当我父亲的单位建设完成之后,我父亲特地把二哥安排到最好的医生做了一些诊断,可惜的是那时候无论治疗手段还是药物都对这种顽症无特殊办法,终究于事无补,这是后话。
挑着沉重的铁匠担子的房东大伯虽然是荣誉军人,并享受着国家的补贴,但是为人极其低调,每天就是挑着担子早早出门,很晚的时候回来,闲暇的时候,大伯喜欢打猎,大伯有一杆洋铳枪,据说是大伯的父亲留下来的,枪托油光锃亮,大伯有一手好枪法,打山鸡、野兔子几乎是不落空的。在一个冬日里,大伯曾带着我去打猎,一个上午就打到了四只山鸡,山鸡那羽毛非常漂亮。关于大伯和我上山打猎的往事,我会专门写一个东西,在此不赘述。
七个月以后我们要搬家了,要搬到二十多公里以外的新家,那是一个更高更远更北部的地方,我父亲单位在那里建设了一座战备医院,那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医院。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我们家搬家了,当我们和房东一家告别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双眼擎满的泪水。后来大伯曾经带着二哥到医院专门看过病。再后来我在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日子匆匆忙忙,不久就淡忘了房东大伯一家。一直到一九七五年我参加工作,其间回家探家有一次妈妈告诉我,房东二哥死了,抽风抽死的,我无语。到了一九七九年的一次探家,母亲又告诉我房东大伯死了,死在挑着铁匠担子走村串乡的路上,是脑溢血,我突然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一九八0年我们家从战备医院撤回,不久家母因病谢世。
一九八七年的某一天我旧地重游,看到当年借住过的房东大伯的房子已经坍塌,院落已经长满蒿草,只有那盘石磨还在,乡亲们告诉我,大伯死后的第二年,大妈也走了,算算时间和家母差不多。
我站立在长满高草的院落中间,物是人非,无限伤感。恍惚间,房东大伯一家人的音容笑貌依旧在眼前,一次时空的转换,转眼我到中年,我的父辈们已经作古,但是,怎么也驱赶不掉这些回忆的情愫,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
写下这些啰嗦的文字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由普通人组成的,他们就是无声无息来来去去的生灵,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他们普通的有如你我,但是,他们却能告诉你一种东西,那就是什么叫做朴素,什么叫做真。
在三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切,能把这段日子实录下来,就算是对那些逝去的生命的一种追忆,一种悼念吧。
生命对所有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形式。所谓的高贵和低微都是人为的给予的强加,就生命的本质来说是一样的,普通的人即使那普通的人生,照样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活出自己的味道。人生的接续或者可以说就是在这种最平凡之中完成的。
活着,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