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7-10-10 19:23 编辑
一
土匪是我给峰起的雅号。
当他撞开KTV门,黑着包公脸对我们噼里啪啦呼喝时,我便如此称呼他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身上穿了花衬衣, 脸黑,体壮,眼神凌厉如刀。鱼儿和刘明显有些怕他,偎在沙发上像猫咪一样乖巧,但我不是。我依旧毫不在意地拧着水蛇腰走来走去,将他射出来的刀子不动声色弹回去。灯光变幻莫测,我看到他的眼神里的探究意味。
晚上吃饭时,土匪心里憋着劲儿,一直灌我酒。我也不吭气,来者不拒。按照以往经验,有了这个企图的男人,在我面前大多是杀敌三千,自损三千。这桌酒的目的很明显,刘和鱼儿本就是情人,他们要撮合我跟土匪。土匪啥都不缺,就是缺个情人。而我呢,退耕还林多年,孤独求败多年,近日忽生重入江湖之心。
土匪,会是我的菜么?这种男人,过去我可是敬而远之的。
鱼儿知道我挑剔,或者说有精神方面的洁癖。因此,从来不给我介绍男人。但这次,确实是个意外。是她的情人刘相中我了,感觉我跟他的峰哥——我口中的土匪非常适合。据说,他也相当挑剔。
酒桌上,鱼儿对土匪说:你是个酒赖。
但土匪喝到一半之后,竟一点都不赖。甚至想要替我喝酒。一个酒赖忽然不赖了,是因为什么?聪明如我,自然心知肚明。
酒到最后,窗台上、桌子上,地面上都是满满的酒瓶。关键是,四个人的水平竟然旗鼓相当,个顶个坐得稳稳的。土匪人丑,脑袋聪明,看出今晚算是灌不倒我们了,便提出要送我们回家。
老规矩了。但凡喝酒,我是绝对不会上男人车的。于是,我打了滴滴,跟土匪和刘告别,顺便押送着鱼儿回到我的窝里。
路上,鱼儿说:峰相中你了。非常非常满意。刘说的。
鱼儿说:真不服气啊。我勾搭那么久,才弄到一个马仔,你一出手,就是大头。
我笑了,说:仔细想一想,我活得真失败。年过半百,还他妈得靠颜值活着!
第二日,土匪便开始殷勤问候。一天无数次,查岗一般。偏生又说不出啥有趣的话来,只是反复问:吃了没?有时间约约……
看样子是要趁热打铁。
于是,再约。这次,土匪变换了招式。先来白兰地,然后才啤酒。这一招果然灵验,我和鱼儿竟双双有些迷糊。迷糊的鱼儿笑靥如花,举着酒杯,与土匪几度合影。土匪有些闪躲,一双眼睛刀子般地切割着我。我面不改色,气不长出,笑嘻嘻地说:姿势不错,再来一个。他撇撇嘴,说:你看着作吧。
虽是有七分醉意,我还是拖着鱼儿逃开了。回家之后两个人便双双呼过去。第二日醒来,我想起他的黑包公脸和刀子眼来。
以后再约时,我仍是片叶不沾身,土匪连我的手都不曾碰到过。我原以为如此作下去,按照以前套路,土匪应该跟别人一样生气。谁知土匪反而喜欢上了这种游戏,越来越频繁地相邀。不过,他又换方式了,开始抛开鱼儿这里,直接带上刘与我约会。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土匪带着我和刘吃遍了市里几乎所有的小吃。跟他交往的时间越久,我的心里越没谱。因为我感觉自己好像慢慢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习惯看他包公一样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习惯上车下车时,都由他给我打开车门。习惯早晨,被他的信息叫醒;晚上,听着他的晚安睡去。
我感觉到一丝不安。所以,从七月到八月,从盛夏到立秋,我都在等待着一个翻脸的机会。但土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只带我吃喝,对我不扰不闹,也不送我礼物,只是细心地委托刘将我的冰箱内塞满水果和饮品。
跟土匪走得更近一些,是在一个下雨天。那日,鬼使神差的我接了前夫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幽幽地说:倩,我想你了。他的声音依然那么磁性温厚,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那些往日的时光,同雨水一起从头顶泄落下来。我心里剧烈地疼着,任凭泪水和雨水纠缠在一起。
我在雨中暴走了两个小时,看不清回家的方向。土匪第一次独自开车来了,他一把薅起我塞进车里。他拖着跌跌撞撞的我上楼,在洗手间里褪去我的衣服,认真擦干之后扔到床上,用夏凉被盖住。我浑身发抖,已经忘记了羞与怕。
土匪说:电话打不通,就猜你有事。害我满城转悠了半天。
我看着土匪,发现他眼睛里的刀子早就没了。我说:土匪,我冷啊,你抱抱我。
土匪要我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倩,我要的,是你的心。
……
我病了三天。土匪伺候了我三天。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跟自己老婆撒谎的,我也不想问。但我知道,我现在没有洁癖了。连人家丈夫都借来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洁癖?是土匪医好了我的症结,使我看上去跟红尘里其他女人一模一样了。
病好之后,我与土匪单独喝酒。土匪说:我至今还没醉过。
你那么能喝,那晚上干嘛还要灌我?
我想听你的故事。
但我不想讲,我想讲我们俩的故事。
我顿了一下,又说:或者说,你们俩的故事。
土匪身子毫无预兆地绷直了,包公脸上出现一丝黑线,眼神里的柔情迅速撤走,刀子横上来。
我为你做啥都行,就是不能对不起我老婆。
一口酒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头顶的水晶灯变得异常耀眼。我感觉自己的脸也像灯光一样白惨惨的。
我说:难道我不骄傲?难道我不值得尊重?难道我需要跟你的老婆去争宠?
土匪忽略了我的表情,兀自声明:咱们好归好,不能影响到我的家庭。
我笑了。拿起啤酒对着瓶子吹,吹到半路呛着了,鼻涕眼泪一起出来。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我,既不优雅也不美丽。
土匪过来夺酒,我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坐着。
片刻之后,我站起来,再一次扭动着腰肢去开门。土匪一直喜欢我走路时扭腰的样子,他说这时候我就是妖,狐妖。
门开了,一股凉风灌进来。我想起今天是立秋了。
请吧。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带着你的老婆和你的忠诚,回家去吧。
土匪脸上的黑线重了。问:你这是赶我走?
我说,不是的,我哪里敢啊。我只是成全,成全你一个功成名就好男人的理想而已。
土匪说: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
我说:请吧。请您尊重我,也尊重您自己。
土匪走出去的时候,眼神里不再有刀子,但也没有回头。我看到他笔直着后背,走得有板有眼,像僵尸。
我关上门,继续喝酒。
对着空气,我喃喃自语: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二
土匪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日子。而我,再次被寂寞铺天盖地淹没。无数个夜晚,路灯照进卧室时,我都会感觉到一种直视。仿佛那是土匪的眼睛,刀子般地扎得我心疼。
惯性是非常可怕的。我知道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便习惯了土匪的照顾。
鱼儿又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在事业单位上班,看起来儒雅帅气,外表与我极为匹配。关键是,他单身。我可以堂堂正正与他在阳光底下牵手,吃饭,散步。
第一次见面在有意思餐厅,那个人说:我对你感觉非常好。
我说:我也是。
但目光却禁不住飘出去,落在门外的柏油路上。路边的药槐正开花,黄色的,一朵一朵,雨点似的飘了一地。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了:你有一颗浪漫的心。
我也笑:是。你观察非常仔细。
他张着好看的眼睛凝视我:倩,我对你动心了。
倩,做我的女人吧。
我有片刻的迷糊。想起那个雨夜,那场让人沉沦的重感冒。
我说:这么快?你怎么能确定我就适合你呢?
他伸手过来,覆在我手上: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女人。
我想,我应该感动的。可不知为什么,却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看到他一脸诧异,我才知道自己失态了,忙着解释:你说的,太像台词。对不起,我失礼了。
他没有生气,反而将我的手拽住,再次认真地说:倩,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个好女人。去我家里吧。
这次轮到我诧异了:这么快?
是啊。早晚要在一起的。
不会吧。你考虑好了?
对。我认定你了。
他的手心沁出汗,把我的手当做面团一样揉捏起来。我没吭声,也没急着抽回手,只对着外面路上的槐花出神。他看我没拒绝,手开始慢慢上移,从小臂往上,像溯流而上的鱼。到肩膀的时候,我反抗了。一巴掌斩断那只手,然后迅速站起来。
他吃了一惊,问:你干嘛?
我说,回家。
他说,我呢。
我无比妩媚地笑了: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半路上,我接到母亲电话,哥哥被车撞了,在北海医院。母亲哭着说:没床铺,现在人还在过道上呢!医生也找不着……
我竟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捉襟见肘的日子,随后,我想起了土匪。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五分钟,拨通了土匪的电话。
……
再次与土匪在一起,彼此都克制许多。我们心有灵犀地避开一些敏感话题,并有意识地培养共同的爱好与兴趣。
土匪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我身上。有时候他没时间,便委托别人来送东西给我吃。
八月初的一天,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着。阳光透过落地窗,温柔地拥抱了我。我懒洋洋地趴在榻榻米上,数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土匪的电话来了:开门,我叫人送了海鲜给你。
我跳下榻榻米,赤着脚跑过去开门。一个年轻的,满身活力的男孩拎着黑色的塑料袋,站在门外。我愣了一下,土匪一般都让刘来的,这次怎么换人了?
那男孩说:嫂子好,丁哥让我过来的。他说着,却不敢进来,望着我的地板发呆。我说,没事,直接进来就行。他犹豫了一下,把袋子递过来:嫂子,我就不进去了,别踩脏了地板。
我伸手去接,还没接到,他那里便放了手。黑色的塑料袋落到地上,里面有一只螃蟹被摔出来,挣扎着想跑。我蹲下去抓螃蟹,他也急着抓,结果抓到了我的手。我们一起放手,看着那只螃蟹飞快地跑开了。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海水的腥味。男孩没管那只逃跑的螃蟹,把袋子划拉起来,重新递给我。他的脸上,有微微的红。
他看着我,说:嫂子,我叫一飞。现在跟着丁哥干,咱们以后会常见面的。嫂子,我先走了。
我拎着黑色的塑料袋,点点头,看着他走进电梯里。然后回转身,继续寻找那只逃跑的螃蟹。
进入秋季,土匪的事情越来越多,但他从没有忘记我。我能够感受到他对我的痴迷与疯狂。没有我的饭局或者场合,他总会拍一段或者几段小视频发给我看。我知道,他在用这样的行动来表达,我是他妻子之外的唯一。以他的权力和地位,追求他的女人或者女孩,还是很多的。
但我从不过问。或许,在经历过那样一段婚姻伤害之后,我爱自己会更多一些。我喜欢土匪的宠溺,却不想将一生维系在他身上。我已经能够预料到我们的将来。我甚至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土匪。而土匪,也一定会伤心。
管他呢,以后的事儿,谁又会预料到呢?
三
窗外的夜色扑进来。天花板上,吊灯的水晶坠儿晶莹剔透,像一颗颗情绪饱满的眼泪。我的床像是飘荡的舟子,在明亮的灯光下晃悠。我动了动身子,感觉脑袋像是进了水,沉甸甸的。
我感觉渴,伸出手时感觉床的另一侧凹了下去。我诧异而吃力地转过去,看到土匪的包公脸正冲着我,又黑又亮又油。
喝了?
嗯。
咋没喝死?
我几乎没费劲,眼睛就源源流淌出来。土匪的脸马上柔软起来,熊掌一样的大手开始在我眼角划拉,像在折树枝。一边划拉,一边揪着我的头发往耳朵后面别。他已经轻手轻脚,却依然把我揪疼了,揪得我眼泪都汪眼眶里了。
别哭别哭!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不?我错了,我就不该把你从那种熊地方弄回来,应该让你喝得找不着妈!
我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这个土匪,说话总是这么让人哭笑不得。
笑过之后,我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发现有些断片。
鱼儿邀请我去喝酒的。她的上司,她暗恋的对象都在。我们喝酒,唱歌。酒瓶子山一样迅速长高。她上司暧昧的眼神……
最后的记忆停止在一飞身上。他的白衬衣在黑暗里闪闪放光,他的眼睛却喷出火焰。我看到鱼儿上司狗熊一样的身躯在一飞面前倒下去。
吊灯太亮。我的脑袋里一片汪洋,水开始到处泛滥,以至于我头晕眼花。
土匪说:你就往死里作吧!
要不是一飞恰好在那里,你还不定出啥事儿呢!
我笑了。说,这不是有你撑着嘛,能出啥事?
土匪身子一软,眼神忧郁起来:倩,你是落魄的凤凰,总有一天会飞走的。我这棵梧桐树,留不住你。
我的眼泪忽然又来了。这世上,生离有时候要比死别还难过。那种抽筋拔骨的感觉过后,活着简直宛若在世为人。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我只是土匪生命里的过客。
我伸出手,土匪接住,捧在手心里,送到嘴边亲吻。他唇上的温热从指尖一点点蔓延下去,通过手臂,抵达我的心里。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再说话,只彼此看着彼此,眼神凄凉而慌张,仿佛下一刻就是分离。
四
豪华的包间里,蒙娜丽莎的微笑正在上演。土匪看着粗鲁野蛮,却非常喜欢这些文艺气息浓厚的东西。他常说,我的微笑跟蒙娜丽莎有一拼。我每次都反驳:难道我看起来不快乐?每到这个时候,土匪都不吭声,只是微笑,黑油油的脸上全是幸福。
他喜欢我撒娇。但我几乎从不撒娇。即使是这样的身份,我也一直保留着清醒与个性。
我们开始喝白酒。鱼儿和刘一组,我跟土匪一组。偶尔我们交错一下,偶尔我们团喝一个。喝白酒最大的好处是不用上厕所,可以热热闹闹一直喝下去。
这个晚上,我开始断续讲起我的故事。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一些伤感却被发酵,变得更为厚重。我说得轻描淡写,土匪听得满眼心疼。当我把一整杯白酒都喝下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心疼,心疼土匪。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都是从心疼开始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将这种心疼嵌入了我的骨子里。
当着鱼儿与刘,土匪牵起我的手,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经历那么多的苦。今晚,我对着老天爷发誓,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的委屈。
土匪拉着我的手,往唇边送。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女孩走进来。女孩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长发,俊俏,青春逼人。当然,寒气也逼人。
她盯着我的脸,像狼看到了猎物。更逼真些说,像找到了让她血脉喷张的情敌。土匪拉着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我们的手在空中勾连在一起,仿佛某个仪式的定格。
土匪的手松了,我的手从空气中跌落。我听见一声脆响,钻进耳朵里。接着,桌布被扯掉,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全掉到地面上。
土匪站起来,抱住了女孩。我捂着自己的左脸,毫不在意地看着女孩。她在土匪怀里挣扎:你放开我,让我杀了这小婊子!你放开我,我得杀了她!
鱼儿迅速跑过来抱住我。刘也冲过去,跟土匪一起控制女孩。这时候,门外又冲进来一个人——白衬衣,青春张扬的脸。是一飞。
一飞进来后,没看女孩,而是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才在土匪的招呼下,过去帮忙。一飞半拖半抱地把女孩带走了。
几个服务员怯生生地躲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土匪关门时,恶狠狠地骂:滚!他妈的,有啥好看的!
鱼儿抱着我,揉着我的心口。我握着她的手臂,眼睛直直地看墙壁上的那幅画。我看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在嘴角扭动,逐渐变成一种嘲讽。
土匪走过来时,我也没有看他。他抱住我时,我仍旧沉浸在蒙娜丽莎的嘲讽里。
五
日子落下来,牢牢地砸在我身上,砸得我四肢无力。我躺在芬芳四溢的床铺上,却总能闻到一股不正常的味道。
三天里,我不停地冲洗着自己。但有一种眼神却冲洗不掉。它带着嘲弄和鄙夷,钻进我的皮肤里。它甚至融入到我的血液中,随着我脉搏的起伏而四处游走。于是,我满身都长满了那种眼神。它与我身上那股奇异的味道结合在一起,弄得我坐卧不安。
土匪跟我解释,那女孩是他女儿。让我原谅她岁数小,不懂事。
我是很想原谅她。我之前一直都是宽宏大度的女子,这次也应该不例外。但我发现,自己变了。仿佛理性的天平歪向了一边。我一边厌恶自己身上发出的气味,一边对那种嘲讽的眼神生出怨气与抵抗。
土匪给我买了钻戒赔罪。我本来是最讨厌这种东西的,但现在不讨厌。我喜欢在阳光下或者吊灯下拨弄它。它像一只眼睛,恰到好处地与那种鄙夷的眼神形成对视、对抗。那种眼神对我的伤害有多少,钻戒的对抗就会有多少。
土匪并没有因为女儿的破坏而有所收敛自己。相反的,他将重心慢慢地向这里偏移。逐渐的,一些来讨好他的人闻风而至。我从不参与他的生意与其他,但别人送来东西我都欣然接受。我与他的妻子,不知不觉中形成东西宫状态。但时至今日,除了他的女儿,我还未曾见过那个女人一眼。她像是一口深井,安静无波,既不来相扰也不约束土匪的行动。这,应该是真正的城府,或者是心有所恃。
我的母亲倒是听到了风声,前来相劝过。
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进门,就被一堆一堆的烟酒以及小摆设惊呆了。母亲瞪着眼,问我:这都是那个土匪的?我点点头,并不多言,上去拉着母亲去阳台上坐下。她握着我的手,说:倩,能收手时就收手。咱家祖辈上,可是书香门第,没出过这样的人啊。
我没有看母亲,只对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出神。母亲有些哽咽:倩,我知道这些年你受的委屈。从开始,这个家便对不起你。
窗外,一群鸽子绕楼而飞。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快乐,但我知道它们明确自己活着的方向。
我收回目光,看向母亲:妈,你信我,我有数。
中午时候,土匪让一飞送了四个菜过来。母亲看着偌大的螃蟹和鲍鱼,眼睛里竟是说不出的悲哀。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她既希望女儿得到真正的照顾,却又担忧别人的口水,同时也惧怕这种日子会对我造成二次伤害。饮鸩止渴的道理,谁都懂。
一飞走出去的时候,很奇怪的,我又闻到了自己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我担心地看看一飞,却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
关门时,一飞说:嫂子,那天的事儿你别放心上。晓彤太不知好歹了。
我笑笑,没答话。跟着土匪那么久,我也慢慢变得傲慢起来。有些人,有些话,想说就说,不想说就闭嘴。如今的人啊,看重的不是你的礼貌和外貌,而是你身上的权势和地位。
一飞走后,我想起土匪说过,晓彤喜欢一飞。那么,一飞喜欢晓彤吗?
六
秋风起,小城马上有了凉意,土匪出门的时候,外面也会加一件外套。黑包公脸,加上深色的外套,土匪看上去越发匪气十足。鱼儿说我们俩走在一起,就是特标准的一部影片——美女与野兽。
土匪应该察觉到了,开始有意无意干涉我的穿戴。有时候,他会轻描淡写地说:我更喜欢看你穿长裤,显得腿长、高挑。每次,我都会十分听话地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这些细节,与我本就是不值得去思考的。我现在喜欢的,只是土匪给我买的礼物,还有零花钱。
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内心的转变,这个转变来得如此迅猛却又自然,是被晓彤那一巴掌打转的。
一飞最近很少露面,土匪说他在陪晓彤。土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内容丰富,像一本书。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有时候自己根本就弄不懂土匪的心思,也抓不牢他的人。这种感觉一出,我整个人都颓废起来。我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打量自己,轻抚着自己的脸。窗外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被花架分割成一格一格的,落在地板上,像是安放了一个巨大的鸟笼子。
我感觉窒息。想出去走走。土匪没时间,派了一飞来回接送。我去了海边,将自己丢进人潮海浪里。海水覆过脚面,凉凉的。我低着头,想看看自己的倒影。海水一波连着一波,晃来晃去,影子根本就立不住脚。我有些晕眩,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脱离身体,向大海深处游去。
我醒来时,看到满眼的白,穿白衣的天使正对我微笑。一瞬间我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死去了,已经到了天堂。可转念一想,自己正在做着那么缺德的事儿,怎么可能进得了天堂?
“嫂子,你醒了?”耳边熟悉而热络的问候将我扯回现实。我偏过头去,看到一飞一脸焦虑。我问:发生啥事儿了?
一飞说:没事,嫂子只是低血糖晕过去了。一飞说完,脑袋略略偏过去,脸上有些红晕洇上来。一旁的小护士正好看到,咯咯咯笑开了:大姐,恭喜你呀,你怀孕了。
小护士一边说着,一边拿眼角偷偷瞟向一飞,语气里明显带了讨好的意味:大姐,这是你家小叔子吧?对你可真关心!
小护士一脸的胶原蛋白,小脸皮细嫩得如同刚剥出的鸡蛋。看着一飞的眼神,又是崇拜又是喜欢。也难怪,一飞这样帅气有型的男孩,哪个女孩看了会不爱?
我胡思乱想之后,猛然想起一个可怕的事情来。我怀孕了。土匪从开始跟我在一起就讲明白了,我不许破坏他的家庭,不能怀孕。其他的,都依我。
我怀孕了,土匪会怎样处理我跟孩子?
七
一飞开车送我回来时,手机不停地响着。半路上,他接了一个电话,是晓彤的。一飞皱着眉,压着声音说:别闹了,我马上就回去了。你再闹,我可真给你玩失踪啊。
我知道是晓彤,也能够看出一飞态度里的忍让。若是在平时,我会认真仔细地观察他们俩的动静,可现在我没那个心情。肚子里的孩子,激发了我的母性,我正在幻想着关于ta的一切。眼睛,鼻子,嘴巴,还有一双可爱顽皮的小手。ta会像谁呢?我想起土匪的黑包公脸,心里泛起了恨意。他是个刽子手,一定在亟不可待地要戕害ta。
窗外的风景越来越急,从我眼前掠过。我有些担心,歪过头去看一飞。一飞觉察到了,脚下松了些,车速降下来。
嫂子,一飞说。晓彤真他妈的麻烦!一天到晚缠着,早中晚请安还不行,半路上还要查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为嫂子献身的。我愣了一下:为我献身?
一飞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迅速闭上嘴巴。我望着窗外,想着土匪那张包公脸。我没有看一飞,只是问他:是你丁哥让你做的吧?一飞脸色一变:嫂子,我说错话了,你千万别告诉丁哥,我还指着他吃饭呢。
我笑了。忽然揣摩出了土匪的用意。只是,当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心里却充满了悲凉。土匪,老了。他变得畏首畏尾,不敢正视自己。他羡慕嫉妒一飞的健康活力,甚至怕我会受不了一飞年轻躯体的诱惑。原来,无论多么彪悍的人生,都敌不过流年转换。我心里柔软起来,不知不觉将手放在了肚子上。我想生个小土匪了。
一飞开着车,余光却偷偷观察我。等红灯时,一飞说:嫂子,你想好了?
啥想好了?我不紧不慢回他一句。你个小屁孩,别参与大人的事儿!
一飞有些委屈:我不是小屁孩,我是男人!
我笑了。心里有微微的波澜,像是秋天的风拂过水面。我发现,一个人变坏是那么的容易。有些束缚与观念,犹如多米诺骨牌,一旦推翻,便迁延千里。
一飞,是晓彤的喜欢的人。我心里默念时,晓彤的脸无端地浮现眼前了。她眼神里的轻蔑,跟土匪眼中的刀子如出一辙。它们能够逼出我骨子深处的卑劣与不安,让我所有虚假的骄傲和清高原地现形。
我的鼻翼里,那种奇怪的味道再次跳出来。它们在阳光下跳舞,对着我乱嚷,它们在我的世界里不可一世。
绿灯亮了,车子冲出去,我却软软地瘫在了座位上。
八
我没想到,在我人生全盘颠覆的时候,身体也会出卖我。短短一天之内,我两次晕倒。不过还好,是低血糖造成的,只要调理好了就没问题。
这次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土匪的包公脸。想起肚子里的宝贝,我感觉自己软糯成泥了。我伸出手去,等待土匪去接。这次,土匪却一动不动,置若罔闻,任凭它在空气里冷却。我也有些来气,不肯撤回,执拗地举着它,像举着一面宣战的旗帜。
土匪的脸僵硬如刀,比西北天还难看。
我不是告诉你不能怀孕吗?你说过自己怀不了孕的!
我没吭声。心里却在想:这就是跟我日日夜夜缠绵了这么多天的男人吗?这就是说疼我宠我爱我一生一世的男人吗?我明知道不该要求他对我动真心的,我们之间只是各取所需,但此刻我却感觉莫名的委屈。
我不争气的眼泪滚到枕头上。土匪最看不得我掉眼泪,这次也一样,他看着我,僵硬的脸慢慢柔软起来。他低下身子,牵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咱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好吗?我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衣食无忧,我比任何东西都靠谱。
土匪的身上散发出烟草味道,这种味道曾经让我痴迷,充满安全感。
我将脑袋深深扎进他怀里,让烟草的味道浸润全身。这时候,我乖得如同一只猫。土匪的声音低沉、粗犷,继续在我耳边吹奏:乖,挑个日子,咱们去医院做了哈。
我忽的打了个冷战,像逃命一样从土匪的怀里挣出来:我要留着他!我自己抚养!我会带他到天涯海角去,避开你、你们家人的眼!
我的话变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切割着土匪,土匪像被施了魔法,瞬间定身。我看到他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成绿。那绿,真的是绿,像是石阶上的苔藓,潮乎乎的,快要滴下水来。
屋里的空气沉闷滞涩,窗外的车声仿佛离得很远了,一两只秋蝉躲在白杨树上嘶叫。土匪瞪着我,我瞪着土匪,两只斗鸡似得。
土匪说: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又说了一遍,一字不差。
土匪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别后悔!
我梗着脖子,咬着后槽牙说: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土匪一把薅起他的公文包,转身就往外走。我坐在床上,身子动也没动,冷冷地说:走好,不送,记得关门!
土匪头也没回,走出去的时候,回手将门甩上。
巨大的声响之后,屋里一片死寂。我坐在床上,欲哭已无泪。
九
土匪的来去跟他的性子极为相符。不仅匆匆,还干净利落,不留任何让人暧昧的枝节。
微信、短信、电话同时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拎着礼物或者银行卡的人。我的世界一下子静止下来,空洞了。窗外的阳光依旧照进来,却照不暖我的身体。骨子里的寒再次散发出来。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土匪音信杳无。我也硬下心肠,不联系他。但我心里明白,这些日子的娇宠,已经惯坏了我的身体和灵魂。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开始想念土匪,想念他身上的味道,他的包公脸,他的一切的一切。
这个孩子,留还是不留?当我脑袋里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心里开始一阵阵刺痛。我欣赏土匪不抛弃患难之妻的侠义,却又愤懑他对我留情。
鱼儿很快知道了消息。她倒是不惊慌,反而很开心。
一天傍晚,我正坐在落地窗前数落叶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倩,今晚喝酒去哈。
我望着一点点变黄的落叶,心里九曲回廊般。不去!我说。
鱼儿又开始嗲了:宝贝,我求求你,今晚必须要来救我。不然,我就死定了!
我知道她肯定是又给别人承诺了。但我偏偏无法拒绝她甜腻的撒娇。而且,我感觉土匪并没有走远。他的眼神,时而如刀子,时而如春水,在我的身边绕来绕去。我时常沉入一首歌里抱紧自己,仿佛仍旧偎在土匪宽厚火热的怀里。
我说过,我们是两个孤独的孩子,不仅可以抱在一起取暖,还可以彼此交付彼此。我奇怪的是,看上去如同蛮荒人的土匪,竟然听懂了。有时候我甚至产生错觉,土匪才是我这一生要寻找的人。
失去土匪,我很失落。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而我,也不想就这样苦熬下去。我得主动出击,我得接受鱼儿的邀请,我必须让土匪也品尝一下失落的滋味。
鱼儿的约会不断,她一直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这次,宾客里,依然少不了她的上司。她的上司,其实条件不错。在别人眼中也算是单身贵族的。房、车、存款都有,还有不大不小的官职。说实话,这样的男人,就连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能娶到。
安排座位时,鱼儿的上司坐在我旁边。我知道这是鱼儿特意安排的,却没有拒绝。能够激发男性荷尔蒙爆发的,是他们天性里对异性的渴慕和来自渴慕对象的倾慕;而能够使女人动心的,除了心仪的异性,还有来自异性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爱。
我现在需要很多爱。有了小土匪,我没敢喝许多酒。鱼儿的上司也一反常态,不再劝酒,而是细致入微地照顾我。菜涮好了再给我,肉烤熟了送过来,饮料只给热牛奶。我看着面前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食物,恍惚起来,那张包公脸霸道地出现了。皱着眉,眼神一如既往地犀利,刀子般的扎着我,说:倩,你真狠啊。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低下头去看,发现竟真是土匪来的短消息:倩,你真狠啊。
我冷不丁打个寒颤。包厢里的冷气太足重了。鱼儿的上司将热牛奶端起来,送进我手里:倩,你冷了吧,小脸都白了。喝点热牛奶,我去让他们把空调关了。
我对他笑靥如花,他受宠若惊。只是他不知道,我这时候看到不是他,而是土匪。我笑着对土匪说:我服了,连这个咱们都能同步,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土匪马上激动起来,一把抓起我的手:倩,我,我……
我们身边响起窃笑声。鱼儿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鱼儿说:哇塞,这么快就入戏了?头,你可得加油啊。能得到我们家倩的认可,你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鱼儿的话,让我清醒过来。土匪的脸从鱼儿上司的身上缓缓剥离,慢慢消失在空气里。我的手在鱼儿上司的手里挣扎辗转,像一只缺水的鱼。
我使劲挣脱出来,脸都累红了。鱼儿上司的眼神越发黏糊,八爪鱼一样吸附在我脸上。
不知为何,我又闻到了自己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
十
酒过半,菜也上齐。桌上的气氛暧昧起来。鱼儿上司的手时不时伸过来,都被我轻描淡写地躲过。我一直没有停止过进食,小口小口,一根一根,我让自己的手和嘴巴忙起来,这样,就可以不必跟其他人讲话。鱼儿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像是蓄了水。
我冲她使了几次眼色,她也不肯搭理我。最终我有些恼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挤出去上洗手间。这次,鱼儿才不情愿地跟过来。
推开洗手间的门,我看到两个身材丰满,打扮暴露的女孩在吐酒,洗手盆不忍目睹。我的脸顿时苍白起来,捂住自己的嘴巴,也想吐。鱼儿刚好进来,一把把我扯出门外。她轻轻抚着我的胸口,并将我带到饭店外面。一股凉爽、带着土腥味的空气迅速钻进我的胸腔,我马上好受了许多。
鱼儿说:你看,那两个女孩就是做小姐的。长那么丑,也有男人要。
我笑着对鱼儿说:我现在也是啊。不过是,比她们高级一点,自带房间。
鱼儿抱住我:你不是,宝贝,你在我眼里是最完美的。别这么糟蹋自己,不值得。人家现在开心着呢!
我挣脱出来:开心?
鱼儿的脸被饭店的门头灯映得五彩缤纷,异常美丽。鱼儿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你不许生气。
我心里隐隐不安,却还是笑着,说:干嘛要生气?
鱼儿打开微信,拿给我看:我看到一个小视频,一个打扮得火鸡般的女人,正偎在一个黑脸男人的怀里。他们的手臂穿过对方手臂,宛若一条河度过了另一条河。他们的手里,鲜红如血的酒正在慢慢滑进各自的嘴巴里。
我都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个男人是土匪。我死死地盯着土匪的眼睛,我想看看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那种神情,是陶醉还是其他。
鱼儿过来抢走手机。我却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在灯光里摇曳。
鱼儿说:宝贝,我们头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得抓住机会。好多女孩子都在追他呢!
我一声不吭,转身就向路边走。鱼儿上来拽我:你干嘛。
我说:秋天来了,花谢了,我得回家收种子去。
鱼儿噗嗤一下笑了:你个鬼东西,这种时候还能这么搞笑,服你了。
鱼儿上司送我回家时,我拒绝了他上去坐坐的请求。我对他说:我的家里只允许一个男人的气味存在。他听了,张大嘴巴看着我,说:你真是个史前怪物,但我喜欢。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
我笑,自己都感觉冷飕飕的:爱,爱情这个东西早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我在小区昏暗的灯光里摇曳着回家,像是一朵花开到了荼蘼。
下了电梯,拐进自己家走廊的时候,看到门前似乎多了一摊什么东西。我吓一跳,赶紧顿了顿脚,头顶的声控灯总算亮了。我看到有个依着门,鼾声如雷的男人。
十一
我知道自己该恨他的。所以我冲过去,照着他的脚就踹。他猛地醒了,顶着大脑袋,沙哑着叫我:倩……
土匪的声音,像被门挤过,咝咝啦啦的,带着疲惫和疼痛。
才一个星期,土匪便换了模样。嘴巴青乌乌的一片,不知几天没刮胡子了。刀子眼也没了威风,眼眶塌着,眼皮子都过界了,盖住了一半眼珠子,两个腮齐展展各少了一绺肉。脸色自然是更青更黑了。
我本来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霸气十足的土匪吗?狭窄的过道里,没有风,也没有喧闹,只有我们俩傻愣愣地站着。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眼睛里雾气浮上来。
他站起来,悄没声地闪到一边。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土匪也跟进去。
屋里的空气沉闷,滞涩,那些被我养得半死不活的植物散发出荒原上的气味。
我们像两只斗鸡,站在灯光下。我们中间,隔着彼此深重的呼吸。两种呼吸在静止的空气里此消彼长,互相揣测。
我闻到了土匪身上浓烈的酒气。白酒,还有啤酒,还有……我想起刚看到的那段小视频。本来柔软的心忽然悲凉起来,有冰凉而尖锐的利器悄无声息地扎进去。
土匪忽然扑上来,狠狠地抱住我:倩,你真狠啊。
我没有动。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使我掉泪。我想好的一万种矜持在此刻都不见了,我只想躲进这个男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心里那把无形的利器却扎得我心疼。
土匪说:倩,你喜欢生就生,我豁出去了。倩,没了你,我的心里是空的,空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说:我现在才是真正喘不过气来。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打扮得火鸡一样的女人。她横亘在我跟土匪中间,罂粟一样的眼神诡异地看着我,血红的唇似蚌,一张一合:女人,记住一句话,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你让他痛快了,他自然会爱上你。反之,你就是仙女,他也照样不睬你。
我不知道土匪这几天是不是跟她在一起。但我却从她的身上闻到了那股莫名的味道,跟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我笑了,笑得也跟她一模一样。
土匪松开我。我仍旧不说话,低着头站在地板上,眼泪也吧嗒吧嗒滴到地板上。
土匪二话不说,抱起我,送到沙发上。他单膝着地,扬起头看着我的脸,说:倩,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他滑稽着急的样子,我眼里含着泪,却忍不住笑了。伸出手,土匪拽着,放在嘴边亲一下,然后就势站起来,坐到沙发上拥着我。
土匪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就喜欢你这个样子。懂得分寸,不无赖不撒泼,知道啥时候该收手。
我轻轻地说:做你的女人,必须要这样。真正喜欢一个人,要喜欢他的全部,包括脾气,包括他的家人。
十二
日子恢复常态。土匪的去而复返,让我恍如隔世。
土匪变了。他开始带我出去出席一些重要场合。每次,他牵我走进那些社交场所时,都能引发若有若无的震动。一些眼神极力克制着,一些眼神毫无忌惮。这些场所里,不缺的就是年轻又靓丽的女孩。而我相对于她们来说,沧桑许多。每当我想退却时,土匪都会死死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小声呼喝:怕啥?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入了九月之后,秋意鲜明起来。杨树叶子疏了,天空远了,晚上夜市上的摊位也冷清许多。土匪最近每天晚上都过来,来了之后必然要带我去夜市上转转。临出门时,土匪认真地端详我半天,将我脸上的一缕乱发别到脑后,说:倩,你最近太安静了,人也瘦了。我笑了:要想时尚,就得人在衣中晃嘛。土匪不再说话,给我套上外套,然后牵着我出门。
夜风有些凉,秋蝉在不知不觉中退场了。偶尔有车子从我们身边滑过,我看到,车灯的亮光里,土匪的脸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在心里浮起一个苦笑,脸上却一如既往。
我们没有谈论关于孩子的事情。这个事情像一块烧红的碳,被捂在草木灰里。土匪和我都十分清楚它的严重性。我与土匪复合后的每一天,都活在梦里。我们离不开彼此的原因,并非只是互相需要,更像是两个走在冰天雪地里的人靠在一起取暖一样。
我们是彼此心灵上的依靠。
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人,我们靠在一起时,彼此都感到安全满足,并且不再孤独。
路过那个木雕老人的摊位时,我看中了一个木手镯。没有雕刻花样,只是原生态的木质纹路舒展着。老人的脸也像木雕,皱纹深刻眉眼清楚,态度不卑不亢,身上有一种岁月与文化的积淀。我将手镯套在手腕上,土匪连说好看。土匪说:你真是怪,金的,银的,玉的都戴过,没一个比这个好看。
土匪付了钱,带着我离开时,老人在我们身后淡淡说了一句: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愣了一下,感觉心上有雷声滑过,顿时手脚冰凉。土匪以为我冷,拖着我回家。
一路上,我几乎一言不发。土匪也极少说话,只默默地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林荫路上,夜色深沉。
到小区楼下时,土匪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一眼,摆着手示意我先上去,自己却边接电话边向外走去。我拐进楼旁的暗影里,静静立着。
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到底在追求什么?我得到的同时,失去了什么?
十三
那日,土匪没有上楼,一飞开车过来直接将他接走。他走的时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宝贝,你先睡,我有事去处理一下。记得,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另外,我给你留了一个卡,密码是你的生日。他顿了一下,声音哽咽起来:宝贝,我爱你……真的真的爱……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宝贝。我有种错觉,感觉他是在叫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站在明亮的灯光里,手脚冰凉。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了我。
那以后,土匪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电话开始关机,后来停机。我的屋子慢慢变成一片汪洋,寂寞与孤独将我淹没。
终于有一天,鱼儿带来了他的消息。土匪涉嫌贩毒,在公安机关抓捕之前畏罪潜逃了。我早就知道土匪不简单,但我竟不相信他会贩毒。他那么聪明谨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儿?一定被人陷害了。
鱼儿握着我的手,说:倩,你别激动,当心肚子里的孩子。
我想起土匪的那张卡,然后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问鱼儿:鱼儿,你说,我该留下这
鱼儿说:不该留!必须不该留!
我望着她依然如刚剥开鸡蛋一样透亮的脸,茫然地说:可我想给他留着。
鱼儿说:倩,听我的。我陪你去医院拿掉他,然后养好身体,嫁给我们头儿!
我凄然一笑:人到无求品自高。我们每天都感到不满足,每天都在追逐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真能使我们快乐吗?鱼儿瞪大眼睛看着我,竟然许久没有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既没有去动土匪留下的卡,也没有做掉孩子,而是去找了那个木雕老人。
老人如木雕般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静。我在他身边铺了一张广告纸,缓缓坐下来,安静地守着他。老人既不惊讶,也不驱赶,偏着脑袋看我一眼,说:失恋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老人便明白了。老人说:男人出事了吧?我身子弹起来,后背挺得笔直:你咋知道的?
老人说:你个傻丫头,那天晚上他的心思重得能压死人。而且,他买了我的桃木镯子。桃木辟邪是不假,但“桃”与“逃”却恰好重叠到一起,更验证了他身上必然要发生大事儿。
老人的脸肃穆庄严,说得一本正经。我追问:那你给算算,这事儿啥时候能过去?
老人笑了,脸上的纹路深不可测:算不出啊。
我说:大爷,我想跟你学徒。
大爷说:你一个女孩家家的,能干这粗活?再说啦,我也不收徒弟,老了,不费那个心思。
我拿起摊位上的一个小木雕葫芦把玩。这个葫芦雕刻的精巧好看不说,还特别有创意。大葫芦上,环绕着枝枝蔓蔓的叶子。叶子里,躲着一个又一个的小葫芦。仿佛人生的某些暗示,有数不尽的枝节横生,也有数不尽的柳暗花明。
大爷说:你喜欢就送你了。
我说:不要。我学会之后,自己雕一个。
大爷笑了,说:你这嫩生生的小手,天生就不是做这个的材料。
我说:没谁是天生做这个的,我可以学。
大爷说:你可以先帮我看摊吧。我正好接了一批活赶不出来呢。
我说:好。
沿着原路回家的时候,我将右手放进左手里,这样,就仿佛土匪仍在我身边,仍旧那样温柔地牵着我的手。
十四
骑着电单车穿行在这个城市腹地的时候,心情简单而宁静。风从耳边路过,行人从身边流过,秋日的阳光在树梢上摇晃,满地都是窗花般的影子。木雕老人没有收我为徒,而是给我介绍了另一种营生——捏面人。这是我们当地一种独特的风俗技艺,喜事白事都用的。只是如今会做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做得好的也只有刘老太了。只是,这刘老太从不收徒,连自家的儿媳都只学会了些皮毛。虽是如此,那儿媳仍是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而沾沾自喜,并以此大肆张扬,生意也非常火爆。我一脸心事地看着木雕老人,他却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给我:去了之后,把这个拿给她看看,她就明白了。
我接过那张纸,犹疑着看了一眼,上面龙飞凤舞五个字:皑如山上雪。
这五个字能够打开一扇门?我抬头看向木雕老人,他正仰着头看天。他的头顶,槐花雨纷纷扬扬地落着,将他整个罩进去。
我知道这是卓文君的《白头吟》,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是“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隐约感觉到这五个字有不寻常之处。
刘老太与她的家人并不住在一起。她的家,在城边。要通过一条不算长,两边都是高大白杨林的小路。老太的门前,有一个铁栅栏,种了蔷薇和木槿。大门两侧,更是爬满了满天星。如今虽不开花,却能够想象出春天时繁花似锦的样子。
还未拍门,我的心先醉了。感觉这个地方,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仿佛一个每天都要做一次的梦。
刘老太并不老。中等身材,略胖,使我惊讶的是她的那双眼睛。仍就清澈如水,如同少女般的纯真干净,让人不敢相信她的年龄。
老太很冷淡。简单问了我来意,便直接拒绝。老太说自己早已不做了,如今只想安静太平地过日子。
我拿出那个名片递给她。她看着我,并不想接。我说:阿姨,我师傅说你看了之后就会收下我。
你师傅?她接过名片,只扫一眼,眼睛里便雾气蒸腾,嘴里骂了声:死鬼!便一直看下去,看了约莫能有三分钟之后,她收起名片,开始细细端详我。从上到下,最终停在我的腹部上。
土匪消失后,我便不怎么正经吃饭。奇怪的是,我竟没有任何呕吐或者不适的反应。但是人还是消瘦了很多,两个脸颊塌下去了些,肚子也几乎看不出。但老太竟然看出来了。
老太说:几个月了?
我说:才两个月。顿了一下,我又问:阿姨,你咋看出来的?
老太笑了,眼睛里水波潋滟:你从进门开始,摸了好几次肚子,我就知道你是有了。
原来如此。我也笑了。想起土匪那张包公脸,眼睛里不由自主溢出泪水。
老太走过来,轻轻抱住我:孩子,别哭,咱们女人啊,天生命苦。这一辈子,能为自己活几天啊。
十五
有些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他的珍贵。我一个人去老太家,一个人回家,洗漱,睡觉,一个人半夜醒来,拉开窗帘,看天上的月亮,但身边似乎总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缭绕。
今晚的月亮又升起来了,挂在十七楼的楼顶上。我摸着自己不长不短的头发,想着木雕老人,想着老太,也想着土匪,更想起那两句诗来: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如果把这两句念给土匪听,他懂还是不懂?我用心在月亮上勾画他的眉眼,直到月亮变成了他的脸。然后,我不敢眨眼睛,盯着月亮,一丝一丝滑进被窝里后,才闭上眼睛,安然睡去。梦里,土匪来了,没有忧伤也没有分离,笑着揉着我的一头乱发,说:倩,等你长发飘飘时,我来看你。我猛然从梦里跌出来,心砰砰乱跳,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月亮也没有土匪,只有一些影子蛛网一样盘踞着。
老太不仅教我做面人,也给我做许多花样小菜。我的胃口好起来,心情也开朗了。有时候,我想听她跟木雕老人的故事,但不知怎样开口,而且怕她生气。我不问,她也从不提起,那张名片更是下落不明。
时间溜得很快,当菊花开遍大街小巷的时候,我肚里的宝宝已经四个月了,土匪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期间,有警察来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丁杰的下落。丁杰是土匪的大号。我十分冷静地告诉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他养的一只宠物而已,怎么会知道他的下落?警察的脸青了又红,大约感觉我是个十分难缠的女人。其实不是的,我一直认为土匪是被陷害的,而这些警察间接或直接做了帮凶。对待帮凶,我没必要客气。
他们走的时候,给我留下联系电话,其中一个面皮白净书生样的人,还轻轻地瞟了我的肚子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啊。
他们走后,我坐进沙发里发呆,感觉莫名的委屈和无助。我想,土匪如果在,会让这些人靠近我一步吗?
我继续每天往老太那里跑。天气好时骑电单车,不好时打车。自己母亲那里,去的反而少了。我隐瞒了所有的一切,不想她担心。她住在农村,但凡有风吹草动,那些唾沫星儿就能把她淹死。
面人的制作工序十分复杂。既要有体力,又要心细如发。老太看着柔弱,做起活来却十分麻利有劲,揽去了一切重活。我们面对面坐在阳光明亮的土炕上,揉、捏、点、染,忙得不亦乐乎,却也十分快乐。原本是平淡无奇的面粉,在经过水的中和,人工的造型,大锅的蒸制之后,有了初步的形状。然后再经过描画,细加工,上漆之后,神奇地拥有了真正的生命。说是面人,其实不止这一种形式。十二生肖,花鸟鱼虫,家具摆设,没有一种是不可以制作的。面团在老太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有了语言,有了思想。
我沉醉进去。一拿起那些面人,心里就涌出无限的想法。第一次单独动手,我便开始做西游记里的四个师徒。猴哥的手反转着搭在眼前;八戒挺着大肚子拎着钉耙;沙僧的宝杖两头挂着行李;唐僧不骑马,而是坐在莲花宝座上。做这套,我用了三天时间,吃饭都是老太喊的。做好之后,老太也不禁拍手叫绝。老太说:闺女,你天生就是做这行的,那个死鬼真没看错人!
她又无意地叫出死鬼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滑过一股热流。我笑着跟老太说:老太师傅,名师出高徒嘛!
说完,我发现老太的两颊红艳艳的,像熟透的苹果,看着我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我装出没听到那个词的样子,低下头,摸摸自己的肚子,却在心里也偷偷骂了声:死鬼!
十六
时间过得飞快。枫叶红了,又落了,小区物业又开始收取供暖费了。去老太家的路上,杨树叶子铺了厚厚的一层。每天我都会在那里静静地待上一会儿,看那些叶子飞蛾扑火般急坠下来。偶尔,也会有一两片落在我的脸上,肩上。我捡起它们,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来。那时候我们的玩具几乎没有,却生活得简单而富足。如今呢?我到底在为什么而活着?有一霎那,我的心里忽然很空。
老太家门口今天意外地停了一辆红色电瓶车。我知道那是她儿媳的。老太儿媳每天都忙自己的面人生意,几乎从不来老太这里,孙子孙女倒是每逢周末都过来,但每次都是拿钱就走。有一次老太想留他们在这里吃饭,已经上高中的孙女说:我妈不让我们在这儿吃。老太说:不来吃还来拿生活费?那个依然满脸稚气的孙女十分自然地应道:我妈说了,孙女孙子是你们刘家的种,你不管谁管?老太竟一时无语,拿着一盘葡萄的手竟有些微微的抖。
我还未进门,就听到老太儿媳在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数落老太: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收徒?你没后代啊,你家断子绝孙了啊!你这就是在咒俺们!
我停住脚步,但屋里的人已经看到了。老太头发微微乱着,满脸是泪迎出来:闺女,今天你先回去,等俺处理好了你再来。我没动,上去握住老太的手,那双手凉得使人心惊。我心疼老太,却不敢为她说任何话。我不怕事,但我知道,这时候的矛盾点是我,我应该在她们眼前消失才是帮助老太。
我松了手,没有说话,只深深望了一会儿老太。老太更老了,脸上的皱纹暴长。她站在空旷的院落里,身后是青砖灰瓦的老房子,深秋的风吹起她灰白的发,她看起来异常的孤单无助。我在心里叹着气,忍住要涌上来的泪水,转身就走。没想到,那个儿媳从屋里追出来了,仰脸向天,两个黑洞洞的鼻孔翕动着:哎,别走啊,学那么久了,该谈谈学费的问题了吧!
我在原地安静了几秒,慢慢转回身。
我曾经给过老太钱,但她不肯接受。老太说,钱她有一些,关键是,跟我投缘。而且,老太说到这里时,沉吟了一下,低下头去,有些悲凉地说: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一件事了。我永远记得老太低头的那个动作,像是不堪尘世的重负,又像是徐志摩诗中所说的那朵水莲花一样,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一刻,我眼中的老太风情万种又孤独无双。
老太口中的他,一定是那个死鬼,也就是木雕老人。
老太儿媳说:说吧,在我婆婆这儿吃,学技术,有两个月了吧,你看着给吧。
老太受惊鸽子般看向儿媳:向红,人家闺女不容易,别管人家要钱。你缺钱,我给你。
老太儿媳跳起来:你闭嘴!你的钱是谁的?还不都是我们的!你护着这个妖精干嘛?想早早把我气死好给你儿子做小啊!
我气得抖起来,在深秋的院落里有些摇摇欲坠。老太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抖抖索索地过来扶我。她摸着我的胸口,说:孩子,不气,不气,气坏了自己可没人管。再说,你也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啊。我握着老太的胳膊,忽然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咕噜一下动起来。
我是土匪的女人。
我有了土匪的孩子。
我是土匪孩子的母亲。
我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快速思考之后,我深吸口气,平息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后迅速在脸上推出笑容:嫂子,别生气嘛。喊也解决不了事儿,你想要多少钱跟我说,我又没说不给。但凡钱能够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你说呢?再说了,我也只是无聊来解个闷,将来也不指着这个做营生,你怕啥?如今你的招牌那么响亮,谁能挤兑得了嘛!
老太儿媳被我的几句话戳中了心坎,态度放松许多。我心里清楚,她这样闹,原因无非两个,一是想敲一笔;二是怕我将来抢了她的饭碗。
那晚我将电瓶车扔在老太家,打车回家。车窗外的景色在飞快后退;肚子里的孩子不时踢我一脚;我正带着他回家。我在杂乱的思绪里努力想理出个头绪来。下车的时候,我猛然间明白了一件事。 土匪不让我怀孕,不是怕破坏了他的家庭,而是担心不能给我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将来。那个时候,他就预见了今天。
头顶上,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落下来。在风中漂浮着,像风筝,被看不见的线拉扯着。
我跟土匪,都是红尘里的风筝。
十七
取出土匪留下的卡时,我看了许久,想象着他放卡时的心情。当我摆弄卡的时候,似乎有一双眼睛总在注视着我。我感觉浑身不自在,于是跑到窗前,拉上窗帘,但那双眼睛却不肯放过我。
我知道是那个书生样的警察。他姓邵。如果没有土匪的事情,他在我眼里应该是个挺帅气的男人。
土匪给我的钱,干净吗?我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近乎偏执地相信土匪的为人。越是如此,我越是不想动这张卡。我想自己站起来。
无论我能不能成功。最起码,活命是不成问题。我不是土匪的花瓶,而是一个他真正意义上的爱人。
我清点了家里全部存款,拿出我积攒的全部首饰,开始一一打电话,发微信。几天之后,我的首饰就被清扫一空,但我手里的现金多起来。我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只木手镯。我决定让它成为一种信物流传下去。
给了老太儿媳钱之后,我去附近超市的地下商城内租下了一个摊位,开始我的小吃摊生意。起早贪黑是正常的,关键是,我请不到合适的人工。有时候,为了准备材料,我一个人常常要在家里忙到半夜。
老太倒是经常过来帮忙。我们如今越发像一对母女。
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去看母亲了。我跟她说自己去外地打工了。母亲哭了,说:你看着作吧,就不能让我省省心?我都快七十的人了!挂断电话,我咬着嘴唇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我曾经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流眼泪。但这次,我还是哭了。我扑到床上,将积攒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都释放出来。
我在摊位前写了招聘广告,希望能够有人来应聘。这样,我住院生小孩的时候生意就不会中断,老太一个人忙不过来。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直到有一天。
那天,小城里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雪花飞到脸上的时候,甚者有种温暖的感觉。我骑着电瓶三轮车去市场。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摊位前站着一个男人,或者说男孩,很熟悉的身形。他回过头的时候,我有一瞬的断片,以为是做梦。
一飞!一飞好整以暇地站着我跟前。我的心脏跳动得异常激烈,有些承受不住。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安分起来。
一飞瘦了,也有些苍白,站在杂乱喧嚣的商城内,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一飞看到我,眼睛有些微微的红,叫了一声:嫂子!便再也说不出话。
我手里拎着的东西哗啦一下全落了地。这个称呼像闪电,击中了我。那些从不曾忘记的画面此刻愈发清晰。那张包公脸,淡淡的烟草味,临别时若有若无的悲伤,都撞过来。我在自己十几元钱买来的大围裙上擦着手,然后伸出去,被一飞紧紧握住。一飞说:嫂子,你瘦那么多!
我笑了。尽管眼里有些热。我说:看看看看,我现在落魄了,都混地摊了。
一飞说:嫂子就是扫大街也是最美的。
我继续笑,并跟一飞一起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拿进里间去。那天,收摊之后,一飞跟我一起回家。
一飞喝酒,我却不喝。看到一飞之后,我心里浮出一万个问题,但我并不急着问。
一飞喝着喝着就有点高,开始喃喃自语:嫂子。其实不该叫你嫂子的,我跟峰哥叫哥,却跟他闺女混在一起,真他妈的奇哉怪哉。
一飞说:嫂子,我哥走的时候,屁也没跟我说一句,明显是不信任我啊。我把他送到飞机场,然后他就让我回了,连他坐哪个航班,去哪里我都不知道。
他走了之后,我跟晓彤的事儿也受影响。晓彤的心情不好,整天骂你,说你是个灾星,把她们家害了。想来找你,被我拦住了。
我跟晓彤在一起,简直就是在伺候祖宗。她是个心理不正常的孩子。查我手机,跟踪我,还整天没完没了地闹腾。我跟她提出分手,她还威胁我,说我敢真分手,就死给我看。
嫂子,你说,她死了,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要不是因为给你和峰哥解决困难,老子打死都不稀得碰她!
我说:一飞,你醉了。去睡吧。
一飞蹭过来,忽的一下抓住我的手。我往回挣了一下,没挣开。一飞满身酒气:嫂子,晓彤那种女孩,根本就算不上女人。我跟她在一起,累啊。
嫂子,峰哥走那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托人去问过,事儿挺大,估计再也不敢回来了。
一飞停了一下,舔舔干燥的嘴唇:嫂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
一飞青春逼人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帅气又深情。曾经,我是那么喜欢这种类型的脸和这样使人心跳的场景。但不知为何,今天我竟没有丝毫的心动。我笑着对一飞说:好好好,等你明天酒醒了,咱们再认真谈一下这个问题。
一飞满眼惊喜:真的?
我说:真的。酒话可算不得真话。我等你明天醒酒了再说。
一飞把嘴巴凑到我腮上,亲了一口:谢谢嫂子!不,谢谢倩!
我用手擦擦脸,想踹一飞一脚。但我忍住了。
我摸着肚子,笑着对一飞说:你看,你峰哥的孩子。
一飞也想挤过来,被我拦住:我现在可是危险时期,容易出事故,你可得小心注意点。
一飞不再动,眼睛依然深情,望着我:倩,我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你跟了我,就是咱俩的。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们的。
我继续给一飞添酒,一飞继续喝。我们说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直到一飞彻底醉倒为止。
屋子里,那些绿色的植物散发出的清幽味道中和了酒味。我站起来,并不收拾屋子,而是将自己关进卧室里,落锁,睡觉。
我知道,只有进入梦里,我才有可能能见到土匪。
十八
当我拉开窗帘向外张望时,一时有些茫然。大雪正在前仆后继撞过来,玻璃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呻吟。所有的事物都朦胧不清,但又出奇的美丽,仿佛一场梦境。暖气不是很足,我感觉有些冷,于是抱紧了双肩。心里蓦地想起土匪的话:我喜欢下雪天,最好去那种没人的地方,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心情啊,那叫一个爽!
“当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会怀念遥远的你。”我记起给土匪唱这首歌时他的表情,眼神清缓,神态安逸,整个人是散在沙发上的。这种散,是从里及外的,是灵魂到肉体同时放松的。
门外有响动了。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人也看了我一眼,两个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一飞在卧室外兴奋地喊:下雪了!哇塞,漫天漫地,像换了个世界!他喊得天真无邪,孩子一样。我在心里微微地笑:到底是年轻,下个雪也能让他这么兴奋。
喊完了,一飞便过来咚咚咚地敲门:嫂子,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看雪!哦不,倩……
我打开门,一飞的手还擎着,没有放下。看到我,他的眼睛油汪汪的,像浸了水:倩,你真懒,到现在才起。来,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你去雪里玩。
一飞过来拉我的手,我没有躲,反而牵着他来到阳台上坐下。窗外的大雪依然下个不停,像是一面厚帘子,将我和一飞封闭起来,房子倒像是一座孤岛了,只是这岛上的风云变幻里,少了另一个重要的主角。一飞兴高采烈:倩,昨晚睡得好吗?倩,再次看到你心里开心死了……
我抽出手,认真地看着他,说:一飞,你酒醒了?
醒了。
我是谁?
倩!
你以前叫我什么?
嫂子……
那你记得,我永远都是嫂子!即使没有峰哥,也不是你的倩!
一飞嗫嚅起来:你现在是单身。峰哥没有下落,应该是回不来了……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从右旋到左,又从左旋到右,手掌轻得像一片羽毛:不管他回不回来,我们娘俩都会等他。
我低着头仔细看着自己的肚子,一飞也不说话了。屋里安静下来,只有落雪的声音轻轻敲着窗。许久,一飞小声但又坚定地说:嫂子,我陪你一起等峰哥。
峰哥在哪呢?绿植的空气又在弥漫。那股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也缠上来,箍得我生疼。我喃喃自语: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抬起头,一飞正傻傻地看我。我稳了一下心神,努力使自己更端庄些。然后,我对一飞说:我想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照君;女孩,就叫映雪。即使峰哥回来,我也不改了。
一飞置若罔闻,表情木讷,像个稻草人。我又喊了他一声,他才清醒。想啥了?我问他。一飞有些不好意思,眼里有些恍惚的神采飞过,但很快就被他收起来:没想啥。只是想,女人跟女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晓彤若有你一半的温柔,我也认了。
我笑了:人与人是不同的,晓彤其实很爱你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脸有些微微地发烧。我感觉自己说话的样子特别公式化,像一个装腔作势,虚情假意的后娘。
那天之后,一飞没走,而是留下来帮我。有一飞的帮忙,我明显轻松许多。早晨买菜,卸货的活儿他全包了。到底年轻,干活有力气不说,情绪也高,整天哼着歌,忙里偷闲还能跟我和老太说笑着,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晚上,一飞就住在我家里。晓彤的号码被他拉进了黑名单。我几次劝他去找晓彤,他都一脸嫌恶。我隐约觉得,他与晓彤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他不说,我也没法问。
十九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白色激荡着整个世界。无休无止,好似跟谁较劲似的。
进了腊月门,年就在眼前了。我的肚子越来越不方便,摊位上的声音大部分都是靠一飞和老太在打理。老太不知道,我私下又给了向红五千元。她只是奇怪,这次儿媳怎么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也不来寻她的麻烦了。
偶尔空闲时,我也会去木雕老人那里看看。我现在叫他师傅。师傅看我来了,总是给我泡清淡的绿茶,然后就去忙了。师傅穿着中式衫子忙碌的时候,依然有种儒雅气质。他低头雕刻的时候,眼神专注,有时候会对着手里的木器喃喃自语,仿佛在沟通。我躲在一杯茶后,在氤氲的热气里想象着他和老太的故事。他们身上有相同的气质与特性。安静,沉潜,像一口井。不同的是,老太温暖些,师傅冷傲些。
这一日,师傅又雕了新玩意儿出来。是一朵精致小巧的莲花,下面有细长的茎,向上拓展出荷叶和花朵来。我拿在手里时,心脏竟没来由乱撞起来。师傅说:送你了,算是我送给孩子的见面礼。我将它摊在掌心里,不可言说的思念根深叶茂起来。
师傅忽然轻轻叹气。我抬起头时,看到师傅迷蒙的眼神穿过我,看向窗外。师傅掏出木质的烟袋锅,装了一锅,点着后吸了一口才说话:你师傅好吗?我迟疑一下,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好,很好。
唉!又是一声叹息,像是从幽深的井中透出的。师傅说:她一个人也不容易,没个闺女,你就把她当娘得了。
我的好奇无边无际地泛滥了。我问:师傅,你怎么从不去看她?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我们之间终究无缘啊。
我还想问,师傅说,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我走出门去的时候,师傅没有起身。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透过门缝,看到师傅一个人坐在凌乱的堂屋里,如水的寂静无声地向他倾轧过去,淹没了他本就瘦弱的身形。他看起来像一截枯朽的木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刚进商场,就看到我的摊位前远远站着一个女孩。白色羽绒服,红色雪地帽,长发从帽子下顺流直下。她的白与整个餐厅的气氛格格不入。有人陆续从她身边穿过,带起一些风,她的长发便飞舞起来。
我注意到她在盯着一个人看。这个人,是一飞。那么,她应该是晓彤了。
我捏着手里的小莲花,犹豫着该不该过去。这个时候,我看到一飞的脸转过来了。女孩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一飞这一眼,没有看到晓彤,而是看到我了。嫂子!一飞乐颠颠地跑过来,咋才回来?我都担心死了。我推搡着一飞就往摊位里走,背后有声音响起来:嫂子?哈哈,她是谁的嫂子?
一飞,你逃跑我不怪你,谁让我他妈的脏了呢。但你不该来找这个女人!
就是这个女人,这个不要脸的三儿,害得我家散人亡的!
一飞的脸青了,硬了,腮帮子鼓起来:晓彤,你别像条疯狗一样乱咬人!嫂子不是那种人!
是哪种?比我干净是吧!比我睡着更有滋味是吧。前脚害了我爸,后脚就抢我的男人,这种女人,真他妈的干净啊!
一飞的巴掌风一样刮过去。脆响过后,晓彤原本苍白的小脸红了一片。她捂住自己脸颊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消减了一大圈。眼眶是深的,嘴唇是白的。只有那双眼睛,满满的都是火焰。这火焰,正在绝望地燃烧。
一飞!我喊他。别打人!
晓彤不看我,母狮子一样看着一飞: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好了,好过我这样肮脏地活着!
一飞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垂下来。
周围的人拥上来,将我们三个与外界隔开。
一飞低下头,说:晓彤,你走吧。我明天给你解释。
晓彤说:不行,要么你今晚跟我一起走!要么今晚你跟我一起死!
一飞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晓彤:你疯了?!
对,我疯了!我被你们逼疯了!被这个夺走我爸,夺走我幸福生活的女人逼疯了!
晓彤毫无预兆地向我扑过来,一飞根本就来不及阻拦。我被扑倒在地,晓彤的膝盖拐到我的肚子上,疼痛开始排山倒海。
人头在我眼前潮一样退去。我感觉自己像被潮水遗落的鱼儿,在沙滩上苟延残喘。那些脸,那些声音,远了,淡了……
二十
我感觉自己在变轻,轻得像羽毛,飘在了半空中。我看到一个面孔熟悉的女子躺在一飞的怀里,脸白如纸,周围的人群云朵般漂浮不定。
密匝匝的人群忽的从中间裂开,那个女子被弄上车。人群散了,地上有一摊浑浊的血泊,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被人群拉下了。灯光将她的影子拍在地上,并塞进那团血泊里。我伸出手,试图喊她,让她离那团血泊远点。但女孩并没有听见,两只空茫茫的眼睛对着空气看,像一口被废弃的水井。最后,她竟然也像我一样,没了分量,走出去的时候,轻飘飘的像个鬼。
我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她垂着泪,一头灰白的发在我眼前晃动着,像一顶过时的旧帽子。我心里有泪,在千军万马地奔腾。但我不想哭,起码不想让她看到我哭。于是我微微转下头,看到一飞依窗而立,高大的身影寂寥而沉重。老太端了一碗稠稠的小米粥,拿着勺子,一边看我,一边细心地澄出些汤水。我努力转动着视线,用力阻止着即将破闸而出的泪水。这时,我发现自己的的右手边,是一个活动床,层层包裹着一个婴儿,只露出一张脸。那个拳头大小的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上嘴唇与下嘴唇竟然碰不到一起。我注意到了他的皮肤,红里透着黑,应该是随了土匪。
我的视线定格在那里。这是我与他的初见。这是我跟土匪的孩子。土匪如果看到他,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心疼?
这时,那张嫩柳叶一般的小嘴吧毫无预兆地吧嗒了两下,仿佛晴好的春日里,绽开了一朵桃花。我心里有条冰河破冰了。那些冰,化作热泪,滚滚而出。我钻进了母亲怀里。
母亲抱住我,抱得很紧。我靠近她的心跳,看着自己的孩子,顺便也将自己变成一个婴儿。老太在我身后轻轻拍我:闺女,你是再世为人的人了,以后得好好活着,别哭得太狠,容易坐下病。
要过年了,家里离不开母亲,她将我托付给老太之后便回去了。我出院之后回到家里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已经挂满了红灯笼,一些商家在门口的树上挂满了彩色的小灯泡。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流与人流交织成河。回家之后老太和一飞一个忙着采购,一个忙着收拾屋子。我躺在床上,孩子在我身边沉沉地睡着,卧室里依然是自己熟悉的味道,不过这味道里现在揉进了奶香。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感觉土匪的气味正在淡去。
我刚朦朦胧胧睡去,门外便有人敲门。老太问:谁?
我,高警官!
老太踮着脚跑过来:咋办?
我的心东一下西一下乱撞,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在母亲的怀里哭过之后,我便真的成熟了。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靠山,我就是孩子的靠山,是母亲的靠山。
我说:开门!
高警官进来的时候,我没有出去,老太将他引进卧室。
高警官说:恭喜恭喜啦。
我冷冷地说:不必。有话说,有屁放。
高警官依然保持着儒雅的形象,笑了:好久不见,脾气见长。这脾气随你的峰哥了吧。
不知为何,高警官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竟听出隐隐的醋意。
高警官说:来了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希望你能够与我们配合,他要是回来了,你得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我说:晓得。还有事不?
高警官四下看了一眼,问:丁总的那个司机没在?
我忽的抬起头,冷笑着:难不成还要祸及九族?
高警官洞察了我的敌意,解释道:别总带刺嘛。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丁晓彤的情况。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儿,跟你们无关!我有些激动。
晓彤自那天之后便彻底消失,连一飞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她的出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些天,我和一飞之间无形中多了一份默契,彼此隔离了这个名字。虽然她几次三针对我,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恨她。从天堂到人间的跌落,一定狼狈也很疼。
高警官看着我,许久不说话,眼眸深沉,如同一只鹰。
卧室内,新买的两盅风信子暗香横溢,小照君嘟着小嘴睡得正香,厚厚的窗帘将马路上的车声阻隔得模糊不清。我依着枕头,与高警官悄无声息地对峙。
高警官说:你知不知道晓彤出事了?
我抖了一下,很轻微。但高警官还是觉察到了。他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小照君哼唧了两声,我抱起他,轻轻拍着,他便又沉沉睡去。
高警官继续说: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不多问了。不过,那个司机回来时,你请他去刑侦科去一趟。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
我追问他:晓彤出啥事了?
高警官迟疑一下,说:没事,已经过去好久了。有些事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高警官出去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晓彤出啥事了?
我得问问一飞。
二十一
一飞站在落地窗前。他的身后,雪花如巨大的幕布缓缓落下。暖气很足,一飞的脸有微微的红,鼻尖沁着细密的白毛汗。风信子的幽香从我的鼻翼飘走,飘向一飞。
夜晚正在走近,春节正在走近,而我与土匪却在走远。
我说:说说吧,晓彤咋回事?
一飞原本梧桐般挺拔的身形矮下来,低着脑袋窝进沙发里,捏起茶几上的一枚牙签,不停地捻搓。似乎那牙签是线头,捻搓几下便能够理出头绪来。
一飞说:嫂子,别问了。
别墨迹!
嫂子,你听了会受不了的。
你这是在吊我胃口?
不是不是!
一飞慌乱地解释着,略略抬起头,抬起上眼皮看我。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有些我以前没发现的东西。是什么?我竟然看不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完全不了解一飞。
夜晚来临时,晓彤的不幸在明晃晃的吊灯下曝光了。吊灯太明亮,我感觉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老太抱着小照君喂奶时,一个劲儿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没有不舒服,只是被那个隐秘而惨烈的事件刺痛了。那根刺,深且长,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扎在我胸口上。我行走坐卧不得不带着它。
我想去找土匪。我想去找晓彤。我想去找土匪的妻子。我想做一个疯子,杀掉那几个侮辱晓彤的坏蛋。但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房间内转了几个圈,看了一会儿窗外灯光里飞舞的雪花之后,对着一飞吼起来:你个混蛋,垃圾,你当时干吗去了?!
老太被吓了一跳,身子抖动一下,小照君便哇哇哭起来。我回过头,对老太说:妈,你先带他去卧室吧。
老太一脸担忧:你好好说话,现在不能生气。不能坐下病。
从没有哪个夜晚像今天这样使人绝望。那些生命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忧伤迅速涌进来。一飞坐着,我站着,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体味着一个女孩的耻辱与痛苦。一飞嗓子喑哑:嫂子,我虽然不爱她,但我知道她爱我。我原本想不介意这些的,晓彤出事了,我也一直守着她。可她变了,变得越发不可理喻,打我,骂我,每天都歇斯底里的发作,我实在受不了,只能离开。
我将自己扔进沙发,抱紧自己。窗外的雪仍在下,下得伤感而迷离,整个世界被洗白了,整个世界也冰冷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由内及外渗出一股凉风。
这个时候,土匪在哪?晓彤被伤害的时候,喊的是“救命”还是“爸爸”,亦或是“妈妈”?
我感觉自己罪孽深重。这个世界罪孽深重。
我问一飞:晓彤出事后,她妈妈呢?
一飞说:丁总出事后,她的身体就垮了,一直病恹恹的,不出门不见人,整天整天躺着,都是我跟晓彤照顾她。晓彤出事,她压根就不知道。
现在呢?
现在被她娘家人接走了。
我无言。窗外大雪纷纷落着,像是经年的往事。又像一条河,吞没了每个人的爱与哀愁。我们都在同一条河流中挣扎求生,却不停地互相伤害。一辈子有多久?无非是做几场梦,哭几回,闹几回就过去了。
老太哄睡了孩子,从里屋走出来,说:孩啊,你该去休息了。刚生完孩子,日子这么浅,会坐下病的。我回头看着老太,继续发呆。老太头顶的白发又冒出头来,细细密密地聚在一起,像不小心撒上去的盐。我心里有东西打翻了,酸甜苦辣咸都在胸口晃荡。老太、土匪、晓彤、一飞,包括我在内,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记起母亲说的一句话来:人这一辈子,缺谁都可以过下去,缺了自己就完了。我从中仿佛悟出点什么,但细细去想时,那点想法却插上翅膀飞了,一点影子都没有。
那个晚上,大雪下了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走进了原始森林中。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空气阴冷潮湿,有夜枭的啼叫。一团雾气从林子深处缓缓洇开,蛇一样缠绕住我。我向前奔跑了几步,眼前发生的一幕使我心惊肉跳。
一条绿色的蟒蛇,正在吞食它的猎物。是个人形的猎物,脚已经被吞了进去,还剩下半截身子和一个脑袋。那个脑袋低垂着,长发遮住了脸。巨大的恐怖将我淹没,我想跑,却动弹不得,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吞没。在被吞没的最后一刻,那个人抬起了头。那么熟悉而青春的一张脸。虽然苍白,虽然诡异,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形状。
晓彤!我惊叫一声,从床上滚下去。
卧室外,传来一飞焦急的声音:嫂子,咋了?
我趴在地上,晓彤的脸仍旧在眼前晃。我看到了她眼神里透出的绝望和哀伤。那个眼神,像一枚钉子钉在我心上。我甚至想,我如果能够救她该多好。
我爬起来,抖成一团,把门打开了。
二十二
大雪过后,天白了,地白了,人与人说话时,一张嘴,就是一团白茫茫的气。太阳一出,这些白就变成了明晃晃的金,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马路上的车子变成了牛车,开得慢吞吞,隔着窗户我似乎都能听到吱嘎的响声。
早晨老太哄睡孩子之后就回家了。这些天她一直靠在这里,自个家反而顾不上了。我感觉自己欠了她太多,可她只是微微一笑,说:孩啊,这是咱娘俩的缘分啊。老太走后,我坐在床上想象着缘分这个词,从我与土匪,到土匪与晓彤,在到晓彤与一飞,老太和木雕老人,心里竟爬满了交错纠结的蔓。小照君仍是很听话,醒了便吃,吃饱了便睡,像小黄瓜一样,长得飞快,脸上也有了婴儿该有的光泽。
中午时候,一飞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焦急地看着他,他看我一眼,蔫了吧唧地垂下头去。
没消息?
是的。我找遍了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
电话呢?
停机了。
我不问了。看一飞的眼神有些鄙夷。一飞觉察到了,讪讪一笑:嫂子,我真是没办法。她赶我,说我是条狗,给她看门都不配。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觉所有事情都不对了,而且有根刺在我心里一直横着。其实,找到晓彤又能如何呢?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是终身的,再也无法修复。
我忽然想喝酒。想跟土匪喝酒。太清醒的大脑简直就是脱轨的列车,让人心惊胆战。
一飞犟不过我,在一边陪我。途中,小照君醒了一次,一飞给他冲了奶,喂他喝了之后,他又沉沉睡去。
我啥也不管,只管喝酒。对着窗外的雪,对着远处的山,对着自己夕阳残照般的容颜。慢慢地,我的手变成了蝴蝶翅膀,一抬起便翩翩起舞。酒杯时常会路过嘴巴而不入。一飞扯着我的胳膊,不许我再添酒。我对着一飞大骂: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我!
一飞石化了。手挂在半空,喘着粗气,眼睛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看我。
看啥?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而且……我顿住了,心里的千军万马杀了出来:而且,在她出事后,你竟然弃她于不顾!你是男人吗?
你是男人吗?我的身子越来越软,一滩烂泥似的趴到地板上。但我不想就这样睡过去,我死死看着一飞,红了眼。
一飞的脸煞白。深了眼眶,密了胡茬,看上去阴冷阴冷的。起身转过桌角,过来抓我。哪知我现在根本就是一块豆腐,提不起。刚拎起,又瘫下去。一飞索性将我薅起来,夹在腋下,走进卧室。
卧室里,风信子的清香与奶香纠缠不休。蓝色的摇篮里,小照君睡得正酣,小嘴巴不时呶几下,仿佛正在吃奶。看到这些,一飞停顿了一下,回转身就往副卧走去。我挣扎着叫喊:你放开我,你算什么东西,你滚开!我的挣扎的力气比一只蚊子大不了多少,一飞根本就置之不顾。打开门,一飞直接将我扔到床上去。
我的脑袋像灌了水。几种想法和几个人的影子在里面碰撞着,凌乱不成形。但我知道自己不该躺在这里,我得照看我的照君去,我得让土匪看到一个白白胖胖,活泼健康的孩子。
我开始大喊。一飞扑过来,捂住我的嘴。他的手上,还有淡淡的奶香,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这种味道。
一飞捂着我的嘴,说:倩,你听着。我不管你是真醉还是假醉,今晚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我从未爱过晓彤。我爱的人是你。我不管你以前如何,比我大多少,我只管爱你。
我从未碰过晓彤。所以,我不欠她的。我对她,只有同情可怜。婚姻只凭这些,是走不远的。
我不是男人吗?今晚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一飞的身体像烈火,灼热得吓人。他的眼睛里也燃着一团火,慢慢地向我压下来。他的唇贴上来。
我狠狠咬下去。
一飞大叫一声,弹簧一样跳到地面上。我盯着他的唇,几颗红色的宝石般的血滴正在渗出来。我笑了,笑得很灿烂。我闭上眼睛,身子向后仰去,那一霎那,我依稀看到晓彤的脸,在吊灯的光晕中浮现。
二十三
我躺着,一飞站着,我们之间流动着温热的空气。我想要睡觉,上眼皮吧嗒吧嗒往下掉,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它。我看到站着的一飞木桩一样杵在地面上,整个人冷飕飕的,像来自地狱。他的眼睛,更是让我不敢直视,里面翻滚着一些阴鹜的气息。他的胸膛起伏剧烈,藏着一座小火山似的。
我感觉他会杀了我。
一飞的脸向我晃过来。水晶吊灯洒下来的光被他晃成碎片,星星一样在我眼前飞舞。他伸手抹了一下嘴巴,嘴上的几粒血珠便散开了,成为散乱无章的几撇,再配上青白的脸色,看上去像是刚吸食过人血的吸血鬼。我努力运气,让上眼皮不要塌下来,但都没有成功。终于,我合上了眼睛,坠入茫茫黑暗中。但在最后的时刻,我听到一阵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
风信子的清香将我从昏睡中唤醒。我的喉咙里像是失了火,脑袋里仿佛有一只小耗子,在一跳一跳的。我听到老太在唱歌:小宝贝,快快睡,姥姥带你去省会。省会有山也有水,还有心里的人儿一位……
我的泪刷拉就流下来。心里的人啊,你到底在哪?
老太应该是看到我醒了,抱着小照君就进来了。我转过头去,装作抻被子,将眼泪擦了。
老太说:醒了?
我点点头。脑袋里的小耗子又疯狂地跳。我只好闭上眼睛,等耗子安静下来。
老太将小照君放进婴儿床里,小照君很乖,竟对着老太笑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纯真美好的笑容,像是春风,又像是细雨,更像是一缕清晨的阳光落在挂满露珠的花瓣上。我的心透亮了。
老太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饮而尽,感觉喉咙里的火渐渐少一些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没看见一飞。一飞呢?我问老太。出去了。老太神情自若地回答。我重新偎进被窝,昨晚的事情慢慢浮起。到最后,一飞吸血鬼一样的脸猛地跳出来,吓得我打了个激灵。老太正坐在床边逗小照君,被惊了一下,问:咋了?
我问老太:妈,你啥时候来的?
半夜十一点吧。
那个时候你已经睡了,咋忽然跑来了?
老太忽然结巴起来,将身子偷偷拧转了些,背对着我:是,是一个老街坊让我过来的。
哪个老街坊?我满心疑问。老太平日几乎不与人来往,而且,哪个老街坊会知道我的事情?会在半夜委托老太来看我?难道是土匪?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悬在那里噗通噗通乱跳。我不能再多问,但我感觉生活里有了亮光了。虽然这亮光还是很微弱,也可能会呗扑灭。有亮光,总归是有希望。
老太听我许久没声音,便转头来看我。看到我痴痴迷迷的样子,老太叹了一口气,说:别多想了,是你那个木匠师傅打的电话。
他说啥了?
他说,忽然感觉心里很乱,好像要出啥事,让我赶紧来看看。
木雕老人一直很神奇,但也只是他的手艺。通灵这里,我还真没见识过。但昨晚的事情,怎么解释呢?
我问老太:你来的时候,我在哪?
老太奇怪了:你能在哪儿?在客厅趴着呗。喝得烂醉,咋叫都叫不醒。还是一飞帮我把你弄回屋的。
客厅?我明明是在副卧的,在一飞平时睡觉的房间里。
一飞呢?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地,身子有些飘,头重脚轻。我没穿鞋,赤脚踩在地板上,摇晃着走进一飞房间。
果然,房间里干净利落,一飞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老太跟进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说:咋了?这孩子要干吗?
我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跑到电视墙跟前,拿起那个镶嵌着我照片的相框,打开一看,里面干干净净。
土匪留给我的卡没了。
我甚至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我一直都不肯动用。我想把它用在刀刃上。
老太在我背后絮絮叨叨:怪不得他刚出去没多久我就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咱们的快递在南门,要亲自签收的。我去了,门卫说一大早的哪有来送快递的?打错电话了吧。我只好回来。前后也就能有十几分钟的时间。
我站在客厅里,四周都是沉闷的空气,它们一团团向我倾轧过来。我下死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一丝腥咸的味道在嘴里漫布开。
手里所剩无几。小照君的奶粉钱,打点老太儿媳向红的钱,还有各种的费用,一下子都堆积在那里。生活张开了大口,正准备吞噬我,和我的人生了。
卧室里,小照君忽然哭起来,像被谁掐了一把似的。
二十四
除夕夜来了。外面的鞭炮声挤进来,装满了家里的角角落落。老太下午时给我做了四个菜,便匆匆回家去了。今晚是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吃的。
我摆上了两对碗筷,取出两个酒杯,添了红酒。又是一连串的烟花升上半空,红、绿、紫、橙、蓝、黄,依次绽开。那些绚丽的色彩扑进小照君的儿童车里,小照君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扔了酒,赶紧去抱他。这几天,他一直在哭闹,搞得我心力交瘁。去卫生间洗脸时,镜子里那个憔悴苍老的女人吓到了我。土匪还会认识我吗?还喜欢我吗?
小照君哭得很凶,仿佛被谁掐了一样。老太走的时候说,这孩子应该是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她要给我治治,我不信。今晚老太不在,屋子里显得特别的安静。尽管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我还是感觉有些影子般的东西在晃动,有时候就跟在我身后。小照君在我怀里,小身体不时颤栗一下。
无论我喂奶还是抱着他走动,他都不肯停止啼哭。他的啼哭又不同于以往,而是一阵一阵,毫无预兆的爆发。我越来越害怕,他每次爆发时,我都把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被人或者说鬼掐的痕迹。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楼下传来。我捂住小照君的耳朵,但他仍然听见了,哭得更猛。他哭,我也哭,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
这时,门被拍响了。我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立起来:难道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对啊,那些东西都是无声无息的。正想着,门外传来师傅的声音:丫头,开门,是我!我的泪越发汹涌,抱着小照君跑过去。打开门,看清真是师傅时,我一头扎进他怀里。师傅拍着我的后背,说:丫头,别哭,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师傅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就这样抱了我有十分钟。我跟小照君在他怀里一起哭。 师傅说:丫头,准备就这样让我站到天亮?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想要去拉师傅进屋时,才发现师傅身后竟然站着一个人。那个人,黑红的包公脸,刀子一样的眼神,胡子长得密密麻麻,整张嘴都埋没在里面。此刻,他的刀子眼里,泪光晶莹。
泪光晶莹。
师傅从我的手里将小照君夺走了,因为我抱得太紧了。我与那个人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鞭炮声从四面八方赶来,世上所有的重逢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所有的重逢注定了泪光晶莹。
那个人叫:倩。声音低哑,像破锣。
我扑过去,跳进他怀里,把腿盘到他腰上,喊:土匪,土匪,土匪。
师傅抱着小照君,笑骂道:两个傻子,还不进屋关门!
我没有害羞没有矜持也没有在乎师傅的眼神,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粘在土匪身上,进了屋。土匪变了,瘦了,老了,嘴巴藏在胡子里,找也找不到。唯一不变的是他看我的眼神,所有的戒备与刀子都扔了,只有宠溺与欢喜。
我捏着他的脸,揪着他的胡子喊:土匪土匪土匪。他也不吭声,只是热泪横流。小照君似乎感应到了家里的热度,竟然不哭了。土匪有些不好意思,扯着我的手往下摘我。我不怕,仍旧不松手。最后土匪说:倩,让我看看我的儿子。我终于从土匪身上掉下去了,身子软成泥。土匪一手揽着我,一手去扒拉小照君:儿子,儿子……土匪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灯光下,小照君的两只眼睛像星星,小嘴唇像花骨朵,小脸蛋像苹果。土匪看得入迷,眼泪窝在眼眶里,却不舍得眨巴一下,不肯错过一眼。
窗外,烟花翻滚如潮。节日正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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