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纪事》之—玫瑰与家明（1） 一 玫瑰每天早晨在浣纱路上二号线地铁。她通常会早点出门，时间充裕她就可以安心等待一班空车。从浣纱路到城北大道一共有十五站，有个位置坐很重要。 玫瑰喜欢在地铁车厢里看人，看各种各样的人，秃顶的，吃早餐的，看着手机发痴笑的，睡着了张开嘴巴流口水的……玫瑰觉得像看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心里感到异常满足。 除了看人，玫瑰乘地铁还喜欢胡思乱想。二号线很拥挤，人一站一站涌上来，很快就将车厢塞满了。如果玫瑰不幸没有坐到座位，就很容易和某个陌生人面对面脸贴脸。玫瑰如果看到人家鬓角发际线处有一条不明显的细长疤痕，她就会想这也许是个杀人窜逃犯。玫瑰如果看到人家鼻头毛孔粗糙且发红，她就会想也许这个人血脂高。玫瑰如果看到一个女孩连续几次努力抿着嘴唇，她就会更加仔细地观察人家的嘴——一定是龅牙呲在外面了，想努力包住。玫瑰如果看到人家的黑西装肩膀上落着一层头皮屑，她就会想肯定是工作很忙，好几天没洗头了，简直忍不住想抬起手给他把肩膀上的头皮屑拂去。 在二号线地铁车厢里，玫瑰经常会被各种浓烈的口气袭击，大蒜味的，鱼腥味的，烂肉味的，无奇不有。那是没有办法的啦，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每天清早口气清新的。玫瑰每被口气熏到一次，就更深刻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是一个气味不同的大垃圾桶。玫瑰真想对那些口气浓重的人说，早上出门前喝一大杯水吧。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玫瑰每被口气熏到一次，就会更加浮想联翩。拥挤的地铁上，一车人挤挤挨挨一起车轮滚滚向前。有的人在看手机，有的人在啃早点，有的人忍不住咳嗽几声，有的人憋不住打了一个唾沫横飞的喷嚏，还有的人憋住屁眼放了一个没有声音但是气味很臭的屁……玫瑰在人群之中无限忧愁地拽着扶手。也许很多人早上起来不但没有吃早点，也没有大便，那就是说很多人的肚子里装着一堆宿便，现在与我同车而行。也许还有很多女人来月经，裤裆里正兜着一张经血满满的卫生巾…… 玫瑰每次乘坐二号线都觉得自己应该被关进疯人院，然而到城北大道下车她就又正常了。她正常以后发觉，其实，她是有一点点留恋疯的感觉的，当然，也有一点点惧怕。 二 家明这天踏入二号线车厢就抬起手腕看表，已经晚了，看来今天又得迟到了。 家明忍不住咧了咧嘴。他希望自己能控制住。但过了才十几秒钟，家明又咧了咧嘴，这次还皱了皱眉。家明深呼吸一口，扭头往身边看了看。自己对面站着的男孩，椅子上坐着的胖瘦不一的三个女孩，左边的一位男士和右边的一位女士，人人都在看手机，没有一个人看他。家明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一只手拽着扶手，忍不住又皱了皱眉、瞪了瞪眼，这次还呲了呲牙。家明心里一片灰暗，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自己控制不住，他脸上的表情愈加凶狠起来，血也涌上脸面。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家明可以清晰看到自己咬牙切齿横眉怒目的样子。他穿着得体的职业男装，手里提着一个电脑包，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如果他一切正常，他是可以用温文尔雅来形容的男人。然而，在这人海茫茫的拥挤地铁上，他控制不住自己如此失态，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家明只希望快点到站。 短暂的平静时，家明又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他不是靠手机看时间的人——已经晚了，但还有七站。忽然，家明感到自己被两束惊疑的目光笼住。他不朝目光来处看，但他已经知道，是她发现了他，那个坐在第三个女孩边上的第四个。 三 玫瑰伸出手掌捂住了嘴。 这个男人发现了她。他的目光恶狠狠地扫了她一眼就快速移开了。她看到他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凶恶地瞪得很大，眉毛狠狠皱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在骂人的样子，但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玫瑰看见他又扫了一眼自己。她断定他看她也是情不自禁。然后玫瑰就看见她对着眼前和自己坐一条椅子上的女孩挥舞起拳头，又抬脚作势踢出去。玫瑰把惊叫死死捂住嘴巴里。这是一个疯子。一个真正的疯子。而更令人疯狂的是，他如此失态，整个拥挤的车厢除了她玫瑰之外，其他所有人竟然浑然不觉，每个人都在看手机。每个人的肉身此刻在这二号线的地铁车厢里拥作一团，每个人的意识却在各自的世界里独自陶醉。玫瑰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边上的胖女孩，她想提醒她现在很危险，因为那个男人的拳脚就要到她身上来了。可是这个胖女孩误会了玫瑰，她以为自己占地面积大，多坐了位置，只是往左边挪了挪身体，就又滋滋有味地继续看手机了。 玫瑰脸色发灰惊魂未定地坐着。她看见了他的失态。她知道他也看见了她看见了他。但她还是装作没看见。可她终于又忍不住望他一眼。玫瑰的眼神就这样与家明的眼神相遇了。家明这时候没有发作。于是，玫瑰看见了一个儒雅男人的满目无助和凄哀。玫瑰在那一刻差点哭出来。人活着多么苦，多么无奈。连自己的举止言行都控制不了了，却还提着电脑在这飞驰的地铁上踏着时间的飞轮前行。 接下来，家明又更加频繁地发作了。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脑门上也沁出了汗。隔着几个位置的距离，玫瑰也仍看见他太阳穴处的青筋暴出来了。玫瑰看着他对着坐在面前的人做出种种穷凶极恶的表情，嘴里无声地咒骂着对方，时不时把拳头狠狠打出去，在人家面孔两厘米处停住，踢出去的脚也是如此。玫瑰害怕他伤人，却更害怕这种世人无视家明发疯的情景。玫瑰更想不通的是，如果家明是一名行为失控的精神病患者，那为什么他的咒骂不出声，他的拳脚也并没有真正冲锋侵犯到人身上去？为什么？ 四 城北大道终于到了。 玫瑰下车之后忍不住回头。她看见一张大汗淋漓苍白的男人的脸。还有他的眼神，像是从一场痛苦的梦境中刚刚醒来。家明看见了玫瑰回头。他不再躲闪，他满目无助和凄哀迎向她的目光。 不关我的事。我没受到伤害就已经是最好。上班要迟到了。快点走。不要再回头。玫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对自己念了许多标语。但不起作用。玫瑰现在大脑里很烫，脸也发热，脚虽然在地面移动着，却好似不是自己的脚。忽然，好似一个浪头打来，其他一些标语汹涌地汩汩地冒了出来。他很可怜。我也很可怜。发疯的感觉很酣畅。发疯的感觉很可怕。 终于出了站，阳光弱弱地趴在树梢上。 玫瑰停住脚步，然后回头。家明虚弱地停住脚步，他掏出一方格子手绢擦一擦额头的汗。今天已经很晚了。地铁的劫难终于过去了。他不知这向他走来的女孩，会对他说些什么。 （未完待续） 啼妃 字于2017.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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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4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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