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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福娃(儿)”的傻子
文/蓉蓉
我又看见那个姓易的傻子了。他照例傻呵呵笑着,坐在院墙角落里,认真揭粘连的纸钱,一沓一沓地揭着,仿佛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手法熟稔,动作一气呵成,先是左手掌压紧左下角,再叉开右手五指,轻轻控住右上方,逆时针方向缓慢用力,使得纸张之间出现挪移、交错,才拿起来逐张分离。这种技术活儿,不需要憨力气,但需要巧劲儿,连同耐性,否则很容易揭坏了。想不到,他居然能学会。
我跟二姑她们示意:“快看,易福娃(儿)!”便有人惊叹,说:“这人都不见老的。”似乎察觉有人看他,姓易的傻子停下手里的活儿,居然抬起头来,冲着我们这边龇牙咧嘴,一个劲儿地傻乐。倒弄得我们赶紧转开视线,也岔开话题,颇有些惊扰人家的羞愧了。似乎看没人关注他了,他便又低头干活儿,很专注、很持久的样子。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并熟悉他,是在本村的一家丧宴上。他也是在帮人打打杂、扛扛花圈什么的。而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娃,他便已经是中年人的样子了。想不到多年后,我已经跨入中年行列,他的模样竟然变化不大。仔细辨认,确乎比初识老了些,但老的速度较之同龄人,明显延缓了许多。可真是一朵奇葩。
小时候是忌惮他的。邋里邋遢不说,还来去无踪的,冷不丁呵呵、嘿嘿,对人龇牙咧嘴,总是让人惊悚莫名。每次看见他,便远远地走开去。后来才知晓,并不是傻子都具备攻击性,姓易的傻子便是其中之一。有人说,他是抽脊髓抽傻了的,还能跟人沟通、交流,只是脑子不灵光罢。抽脊髓是个啥玩意儿,我还真没闹明白,据说当初是为了救治他。需要救成傻子才能保命,要怎么凶险的病?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他的名字,我也并不确知。很长时间里,以为大家是叫他“夜壶儿”——川语音。似乎这么个微尘般的存在,也只配如此卑贱的名字。后来才知道,我的理解恰好反了。乡人们认为他是有福泽的,大家伙儿接纳他,并善待他。他本家是姓易的,大家都叫他“易福娃(儿)。名字具体是什么,倒没人细究。我猜,该有个“福”或者“富”字这类,毕竟在川语里,这两个字是完全的同音。但我也不愿跟人打听,忽而对个傻子兴味盎然,多少让我觉得羞耻。说起来,就算以讹传讹,或者代表某种祝福,倒也没什么不好。
乡人对“福泽”的认知,很有些让我不明所以,但这匪夷所思的情况,却又真实存在。那些体质弱、不好养的小娃,家长们会设置酒宴请这傻子,托他给孩子取个名字,类似有些地方把孩子拜给某棵老榕、古柏这类,算是拜个干爹,谋求荫庇的意思。荫庇?如此想来,他竟是神一般的存在了。这让我想起“上帝咬苹果”之说,他难道该是上帝最钟爱的那只苹果,在放他入世之时忍不住咬了一口?而这被咬掉的部分,显然是智力方面。
这团坊四邻的,傻子做了多少人的干爹,估计谁也统计不出来。傻子自个儿更不清楚。对他来说,就是吃喝一顿,给孩子取个名字,再拍屁股走人。没有后续故事,也无须后续。就他那孩童般的智商,我怀疑名字也不是他取的,该是人家拟好几个,让他在里面胡乱选个就好。反正是完成一场仪式而已。姓易的傻子有得吃喝,他人给小娃求得福禄,算各取所需、公平交易罢。至于是否真有福禄这回事,无须置喙太多,算是父母的心安,或者信仰吧。
这傻子虽傻,但人脉却广,尤其在吃的方面,脑子特别灵光。哪家有事儿,十里八乡他都能赶去,还是第一时间。特别是丧家,他几乎从不落下。此外,农家修房造屋,也总能见到他的身影。但他从不去吃喜宴,无论是婚嫁,还是生养。他似乎极有自知之明,懂得那些个场合,与他是不相宜的。这种对自我的准确定位,总让我疑心,傻子其实比别人更多了玲珑心,否则,这眼力介儿从何而来?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那次,是我家修建房屋那段时间,他也是赶来帮了几天工,当然,更是为了蹭蹭饭。其他杂事倒还能应对,但卸水泥包的时候,他只能背一包往返,便有人故意整他,给他多压了一包上去。他似乎愣了愣,感觉到承受力不对劲,扔下水泥包就跑了。我父亲后来笑骂,说不要欺负老实人,当心老天看不下去,易福娃(儿)是闲散惯了的,哪有那力气背负太多。
结果第二天,这姓易的傻子又笑嘻嘻来了,没事人般继续干活、蹭饭。别人拿他逗乐,说他“干活梭边边,吃饭垒尖尖”,倒会偷奸耍滑头。他继续扒拉饭,还不以为然,嘿嘿傻笑,说,主家都没撵我,你嫌弃也没用。事实上,确实没有主家嫌过他,除了有一次他癫痫发作外。但这观察力,也太机灵点儿了吧?当然,他本身也确实不遭人厌烦,比如他从不堂而皇之上餐桌,总是安安静静候在角落,等着主家嘱人给他送饭去,似乎明白形象上不了台面吧?或许就是这份憨实和韧性,也为他赢得了一份存在。
这姓易的傻子长期各户蹭吃,有时候还会得寸进尺,想要兜点儿走。无论是丧家的流水席,还是修房造屋的包吃,总有几顿是极丰盛的。这傻子偶尔就心思活络,央求主家说要给他娘带点儿回去。也没有人追究他是真是假,倒都会打包给他拎着,由得他傻呵呵笑着走人。不久之后,也有人逗他,说他是不是半路给吃掉了,他娘压根儿连肉渣没见着。他也不会恼羞成怒,只若无其事反驳一句:乱说。
我才知道,他是有家的。据说,他哥是个什么官员,大约是觉得他不够体面,好几次把他拐回去,好好地养在家里。他都呆了没几天就偷跑出来,继续满世界流浪。比起锦衣玉食来,他好像更喜欢无拘无束,能蹭饭就饱一顿,蹭不了就饿一顿。日子怎么过才舒坦,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吧。傻子的心思,外人如何能够揣测。我也仅仅是回乡下,偶尔的偶尔才能看见他。
想起舞蹈家杨丽萍曾经说过一句话: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想传宗接代,有的人是来享乐的,有的人是来索取的,而我是一个旁观者,只想好好来这个世界走走。易福娃(儿)这个傻子,对杨丽萍提及的任何一种,他都无法对号入座,那么,他大概就是来蹭饭吃的?好在,总算有人心甘情愿的,由得他蹭了一次,又一次……
(完稿于2017年元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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