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如果你熟悉这句歌词,或许你也曾被感动过,在这个冬天里。 今年冬天与往年并无两样,不一样的是物价的飞涨,人心的惶惑,以及在诸多现实压力面前人心的呐喊,比如这首《春天里》。 光着膀子,抱着吉它,几只啤酒瓶,两个农民工在租住的屋里,借着酒劲,用粗线条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激情澎湃地吼,唱给自己,唱给那些和自己一样背井离乡,为了生存,为了学费,为了看病,为了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梦想而常年奔波在外的劳动者。 他们坚定的目光,削瘦的脸庞,宽阔的裸背,健壮的臂膞,粗糙的夹着香烟的手,唱到激情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向后用力仰起的头颅,颈上暴起的筋络与血管,他们的真实,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吼唱,让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兄弟,想起了在农村的时光,想起曾经的对看不到希望的劳作与卑微的农村生活的厌恶,还有对外面生活的希望与向往。 农村不出息人。这是在农村长大的每一个孩子从小都知道的最朴素的道理。“以后个人有出息了离开这个破家。”母亲的这句话我印像很深。作为一个一生在农村操劳的农村妇女,希望孩子离开农村,离开自己,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家庭,能过上好日子,是她们对子女的最简单也是份量极重的愿望。于是当哥哥考上初中时,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掉泪了,这于她是希望,是曙光;当哥哥因第一次没有考上高中提出不去复读时,母亲难过地哭了,这于她是对长子寄予厚望的破灭,是久久散不去的阴霾;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这辈子注定要和农村和土地和劳累和卑微捆绑在一起了,会打上和自己一样的烙印—农民。奶奶也骂哥哥傻,父亲一番沉默后说了一句话:“给你几天时间,想好了别后悔。”当得到答复后,父亲便带着哥哥下地干活儿,像地主使唤长工一样,让哥哥知道“锅是铁打的。”最初的几天里,家里那头忠实的老牛也受到父亲无来由地责骂与鞭打甚至是棍棒,父亲铁青着脸,满是恨呀,“恨铁不成钢。”哥哥暗自掉泪默默干活儿不说话,心里独自承受那些责骂与鞭打。 离开了农村便有出息了。这是农村人最简单最朴素的观点。当得知我考上学时,父亲接连几天喜笑颜开,在自己家里请别人喝酒,别人也请他去喝酒,他的皱纹里满是自豪。哥哥也兴奋地一会儿坐到坑上,一会儿又从坑上下来,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我看到哥哥那个样子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我知道,他应该早于我考上学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兴奋的。对于他不去复读的原因我不止一次地揣测过,可能一个原因是当时他复读时我也正在读初三,他担心和我同考自己再次落榜丢人;另一个原因是奶奶那年被牛顶的骨折了,家里缺劳力,但愿是后者,想不清道不明便一声叹息,归结于命。 哥哥小时体弱多病,长年打针,屁股针眼密密的,肉都变青变硬了。没成想后来身体越来越壮,长年也不打针吃药的,除了他的冻手。冬天农活闲了之后哥哥便和母亲起早贪黑地去本村窑场拉土挣钱,父亲在窑场开始做饭,后来负责管生产。哥哥的冻手成了习惯性的,肿胀发紫,口子裂开,每天晚上都要用茄杆水泡,然后抹上廉价的蛤蚧油,但冻伤依然。 沉重的农活儿让哥哥变得越来越强壮,让父亲变得越来越衰老。认命之后父子心里慢慢释然,农民便农民吧。 还有弟弟。据父亲说,起初我的考上学对他是个鼓舞,也上进了一阵子,后来慢慢凉了,眼瞅着升学无望初中没毕业便辍学务农。先是干了阵子农活儿,后来托人去了乡里一家供销社饭店学徒,辗转几年又去了德州、济南边学边打工,在一次与一位同样是农民的女子“一见钟情”后,结婚成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忙时干活儿,闲时打零工,做点小生意,撑起了养家的责任。 记得我上学时一次暑假在家,正赶上浇地,地也浇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当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们父子四人冒着雨把浇地用的软带子里的水全控出并卷起来,把机器水泵装上牛车,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雨急天黑路滑,我牵着牛,他们三人在边上有推的有拉的,牛好几次要滑倒,我的凉鞋也报废了。有好几次车差点翻倒,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手拉肩扛,浑身泥泞。终于到家,一家人都很高兴,团结的力量亲情的力量在坎坷过后化作一片温暖,心里和屋里都暖融融的。弟弟提议“喝点儿!”父亲拿出几瓶啤酒,母亲急忙炖了一大碗鸡蛋。饭桌上,父亲和哥弟声音很高地说着些闲话,奶奶和母亲在边上始终笑着,间或答几句话。一时间,我整个身心融化在昏黄的灯光和柔软的暖意里。 后来有几年父亲承包了别人家的蜂窝煤机子,靠力气挣些小钱,支撑起这个大家庭;他的身体自然越来越不好,好在心气儿在,不服输,不服老。这算是经商了。哥哥置了三轮车贩卖粮食,挣的也是辛苦钱,长年的劳累之后腰腿落下疾病,有时早上起来穿不上衣服,要让别人帮。弟弟置了烤箱,白天上午去集市上卖些副食,下午忙地里的活儿,晚上加工糕点,劳累烦琐更不必说。 奶奶去世之后父亲秋忙完后去北京打工,我劝他腰腿疼别去了,他坚持去。临行前给我来电话,要我十月一别回家了,在城里给奶奶烧烧就行了;天冷他就回来,说要来我这里。 天渐渐冷了,我一直盼着父亲能早一天回来。 父亲哥弟都是典型的农民。父亲六十多了还去北京,成了农民工的一份子,为了生存,为了能够老有所依,为了不给孩子增加过多负担,靠力气,靠劳作,挣点辛苦钱。 前段日子母亲打来电话,说是村里有办低保的,问我能不能帮她和父亲也办成低保。我在电话里拒绝了,想起自己说的话自己都脸红“你有三个儿子……”母亲便没多说。妻子理解我的苦衷,还是和我开玩笑,说我虚荣。哪个子女不想自己的父母过的好一点,能为他们争取点好处呢?可是相对起来,他们在村里还不是最难的,我的那种可笑的所谓良心还是阻止了我去为了父母把本属于别人的东西争来,我实在做不出。但愿父母能够理解。 最近由于搞合村建区情况调查,到乡镇和村里的人随便聊了聊。其实说心里话,自己是农村出来的,还用的着专门去调查么?要农民拆了现在的房子去盖楼房或去买楼房,市里对此要进行考核。于是在一片拆声里,有些房子倒了,有些楼盖起来了。普通家庭自建二层小楼或购买乡镇开发的商品楼至少需要十年积蓄,农民把这些钱拿出来,孩子上学怎么办,有病有灾谁来管?土地如果真向政策宣传的那样,向龙头企业集中,向种田大户集中,那么那些附属于土地上的惠民补贴归属权换成谁呢?如果这一代农民死了,土地最后归谁呢?归企业?归大户?是成就新时代的地主?想想是可笑的,可悲的,更是可怕的。没了土地,连农民工也当不成了,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业游民,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春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