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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青狐 于 2016-9-14 15:07 编辑
记得小学生作文里勾勒的爸爸，大多是《大头儿子小头爸爸》里小头爸爸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憨头憨脑的知识分子；描绘的妈妈，大多是《大耳朵图图》里图图妈妈那样的，轻倩明丽的都市职业女性。我自小糊涂，已记不清父母年轻时长什么模样，印象中的爸妈，从来就是一对胼手胝足克勤克俭的中年夫妇。
其实，咱爸也算八十年代初小知识分子一枚，也曾有过大学毕业时母校苦留任教，回乡后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的辉煌过去。如今，他老人家只能在酒后白头宫女般地亢奋吹嘘：“咱当年要是留校了，现在起码是博导教授。”我和胖子忠孝两全，尽责咧嘴赔笑。回城以后，隐约记得那时晚上家里还会停电，点亮蜡烛前那一刻的黑暗里，老爸总在叽里呱啦背英语，我无比崇拜地默默听着，也许，求知的种子由此埋下。小时候家住十全街，沿街碧梧掩映，古旧的杂货店庭院深深，夏天柜台上总有一个冷饮机，永动机一般绵绵不绝汩汩地流着橙色的橘子汽水。冬晨早起拿牛奶，朝阳薄霭，街上热气腾腾，包子油条豆浆混合成的市井油香触鼻惊心。当年的文化生活之一，老爸带我去苏州剧场看赵志刚的越剧《何文秀》，欣赏帅哥的品味由此定型，秀雅里有着明朗气质与清简面部线条的男子。
我理想中的父亲是南华瑾老先生那样的蔼然智者，对我爸这样的简单粗暴的轻性知识分子很不以为然。辅导我做作业，那个严苛暴躁，一题不会，迅雷不及掩耳地毛栗子上头。时不时把咱弄得鬼哭狼嚎，我奶奶惊闻噩耗一摇一摆赶来护短，又是另一番鸡飞狗跳。这段记忆限于十二岁以前，十二岁之后，咱爸再也没对我动过一根手指头。因为我也迅速成长了，俨然一枚阶段性品学兼优貌美如花的别人家的孩子。每回看到《围城》里写方鸿渐和孙柔嘉吵架，“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冲进房间里护柔嘉，就想到当年我奶奶护短的情景，一样笑出泪来的喜剧效应。在老爸的高压统治下，我度过了一个没有叛逆期的中学时代，避之唯恐不及，更谈不上交流。最开心老妈告诉我，你爸出差了，你爸不回家吃饭啊。那段时间也是老爸的事业上升期，人一得意难免会忘形。直到现在，一听到《萍聚》《心雨》之类的靡靡之歌，眼前就会浮现起九十年代老爸操着盛泽牌普通话，扯脖坠臀声嘶力竭彪卡拉OK的场景，甚觉丢脸。自曝家丑，真是不孝之女啊！话说回来，谁没有一个满身脂肪浮躁伧俗自以为是的中年呢！
尽管咱爸大学同学里有高官至副省的，有学霸而院士的，他老人家一早光荣退休，从不发挥余热，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钓鱼，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读报，唯一的金融活动就是淘宝，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和老妈吵架，不喜为私事求人，任子女自生自灭，拿俺娘的话来说，于国于家的贡献还不如一个家庭妇女。每天饭时，雷打不动老爸党课时间，见缝插针旁敲侧击对我和胖子警钟长鸣：“什么做好份内之事啦，什么不可存非份之想啦！”一言以蔽之曰，清白做人。我恨不得喷饭：“无权哪里去贪腐啊？”老爸高声呵斥：“这种思想更要不得。”氛围顿时肃杀，立马识趣闭嘴。某个选举年，老爸以老派知识分子的较真精神，郑重其事前去投上神圣一票。不料投票点门可罗雀，只有几位工作人员(都是平均年龄70周岁以上的老邻居)趴在桌前抓紧时间揣测民意填写选票，见老爸兴冲冲来，怪不好意思递上仅剩的一张空白选票。咱爸虽有民主意识，但也难免碍于情面妇人之仁的弱点，客气几句，几下推辞，悻悻然拎了几袋洗衣粉回家了。有一段时间，他热火朝天地为一远房亲戚张罗官司，倒贴车费，白费口舌。俺苦劝：“清官难断家务事，别落个里外不是人。”不为所动，逼我起草法律文书，义务提供打字复印。老爸是大家族里的长子，八辈贫农里唯一的大学生，外人眼里的顶梁柱，对家庭愚忠，对父母愚孝，对弟弟愚宠，“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力维持着大家庭表面的风平浪静，惊心动魄处，可以填一阕《风波恶》。
作家闫红写她的荡子大伯，本是公认的青年才俊，却因初恋情人病死而退学回乡，风光一场，终由小镇传奇落魄为无责任心的荡子，为躲债四海逃窜，忧惧贫病，客死他乡。她写道：“记得我爸曾在某个场合指着一个老头告诉我，这是你大伯高中同学。他考上了大学，以某地级报副总编的身份退休。”“我看着那个老头，退而不休，混迹于名利场中，倚老卖老，又自知手无资源而时常露出讨好的唯唯诺诺的笑容，我心里想，我宁可要一个在海边小城吐血而死的大伯。”读之想到我那有些闲云野鹤，有些牛心古拐，守着富矿宁愿讨饭的爹，忽有些小骄傲。老爸一如既往的封建、顽固、粗暴、愚孝，其实，我想，在他种种固执别扭里，也许深藏着知识分子有为有不为的清高。
一天在电梯里遇邻居父女，两人喁喁低语商量家事，亲密自然，羡煞我等。回家与胖子唏嘘一番。记忆中似乎从未与老爸如此平等热乎过。与老爸在一狭小空间单独相处超过五分钟，立马感到局促压抑，无话可说，根本把握不准老爷子的心情脉络，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乌云密布，危机四伏，只能嗒然如丧家之犬，赶紧走人。如今咱也成家立业了，也敢时不时斗胆调侃他老人家了：“从小给你打骂傻了，要不说不定咱也成啥家了。”老爸依然霸气测漏嗤之以鼻：“做梦。别以为你长得漂亮，那还不是遗传我的。”我也逐渐体会到，老爸的打压教育法，也许意在提醒我，做一个自知自制的普通人，不矫揉造作，不自以为是。又或许，只有父母，才会真正的关心你飞得累不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里摸打滚爬，难免焦躁绝望，无心伤害，代代相传，而爱，是“你功成身退，我不及言谢”。老爸一向严格挑剔，但鼓励我胡乱读书，自小有足够的零花钱及宽松的氛围任性翻书，幸甚。老爸虽脾气暴躁，却是只窝里横的纸老虎，骨子里极忠厚。年岁渐长，惊觉自己跟他竟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不喜讨价还价；脸皮薄玻璃心；绝不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掉价勾当；伺候人的活干不来。我妈最恨跟老爸上街买东西，心慈耳软，总买贵货。胖子对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婉愣子由此得名。有如此老古董之父，怎会无不合时宜之女？读懂了老爸，也认清了自己。
有时工作上遇到一些烦恼，回家大吐苦水，胖子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两人最后总免不了赤眉白眼唇枪舌战。唯老爸无论我客观与否，总先由着我的话头说，关键之处善意提醒点到为止。我发泄完毕，心满意足，怒气全消，回归理性。胖子对我好不好？甚好，在一定范围内力所能及的好。老爸对我好不好？记得姨妈曾偷偷告诉我，你生芒果进手术室那刻，你爸泪光闪闪。我想，别人对你好，总是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外在或内在，所谓道同相谋，也容易一拍两散。而父母对你好，仅仅因为你是他们的女儿，无论贤愚美丑。学会谨小慎微地努力，获得胼手胝足的幸福，一直是父母言传身教于我的生活之道。
一次老爸收拾旧物，送芒果一不伦不类至少五年才能用得上的，貌似仿青花瓷的笔筒，上有两首诗：长恨漫天柳絮轻，只将飞舞占清明。寒梅似与春相避，未解无私造物情（苏轼）。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曾与蒿黎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王安石）。读之莫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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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6-9-10 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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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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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0 23: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