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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莫零 于 2016-8-22 19:34 编辑
翟乡长一家
文/莫零
我还没离开石台之前,每逢假期陪胖娘子上街,十次有七八次都能偶遇一个大嗓门儿的北方妇人。无论隔了多少熙熙攘攘的人群,她都能准确无比地认出我和胖娘子:——哎,小丁……她管圆滚滚的胖娘子喊小丁,真是笑死个人。要是胖娘子没听见,她又会喊我的名字:小莫零……
于是,我俩循着这喊声回头,正看到一个干瘦如柴,精神焕发的短发女人迎着人流往我们这边费力地挤过来。
胖娘子拽拽我的衣角,我乖乖喊:宋阿姨好!
哎,你好,你好,小莫零长高了啊——宋阿姨一口浓郁的蚌埠话,在南方的小城里显得格外高亢,一大群买菜的妇女们纷纷向我这里侧目,我恨不得立时钻到胖娘子那宽大的衣襟里去。
宋阿姨——她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
那年我刚满五岁,跟着爸妈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城,又辗转到了一个叫兰关乡的地方住下了。我们被分配跟翟乡长住在一个院子里。宋阿姨是翟乡长的老婆,两口子都是蚌埠的,据说生了三个女儿,但我经常只见着两个。
翟乡长是个黑面大汉,若不是认识他的人,绝想不到他竟然是个乡长。每天不是高挽着裤腿踩一脚泥,就是挑着一对粪桶在乡政府大院里自由穿梭。
我爸常年都是衬衫,西裤加身的,外人看起来,他倒更像个乡长,好多次有人问翟乡长是不是住在这里,我爸顺手一指正光着膀子倒饬院子里瓜果架的翟乡长,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然而,翟乡长却是个一等一的大才子。诗词歌赋他张嘴就来,还写得一手惊艳的毛笔字。年年春节,宋阿姨裁上好几十对红纸,侍候他到会议室里一写大半天,写完了,谁问一句:翟乡长,这门对子能给我写一付不?
乡长大手一挥:拿去!
他写门对子还不重样儿,也不看帖,于是我大一些了,就爱走遍整个乡政府里瞅他写的门对子。
宋阿姨是个巧妇,红案白案样样拿得下。除了当好乡长老婆,她另一样重要的任务就是给乡里人家当厨师。每到新年里,这一对夫妻俩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女儿都顾不上,就送到我家一起吃住。
大女儿叫玲玲,说话轻言细语的,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最喜欢粘着她。我跟她妹妹慧慧同岁,可慧慧却是个大小姐脾气,动不动撅嘴翻白眼儿。我呢,打小就机灵圆滑,玲玲姐长,玲玲姐短地叫着,颇讨她的欢心。那时只有她家有台黑白电视机,慧慧每天霸着自己喜欢的台,玲玲姐跟她置气就会喊起我说:走,莫零,咱俩出去玩儿去。
于是再好看的动画片我都能弃之不顾地跟着她出去,玲玲姐简直要爱我爱到骨子里了。
宋阿姨在谁家办席,谁家就会很自觉地来接她两个女儿,稍带着也接上我——我不去,玲玲姐是不会挪步的。
宋阿姨做面点做得特别漂亮,既好看,又好吃,还会应景儿。比如兔年她会捏上许多小兔子馒头,中间还夹了芝麻溏心,一咬起来满口留香。又或者会做上许多寿桃包,还耐心地拿红色写上个“囍”字。如果我们去的时候,她恰好还在做面点,兴致来了就会问我们喜欢什么,就捏一个栩栩如生的蒸出来,我们揣在兜里都舍不得吃,等风干了裂了好几个口子了,才恋恋不舍地蒸了吃掉。
有一年我爸从外面带了一整套白案的雕刻刀具回来送给宋阿姨,她喜欢得不得了,竟然挑战出一条龙来送给我爸,我爸是属龙的。
宋阿姨不仅厨艺好,缝纫的技术也堪称一绝,过年小孩子们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我和妹妹也跟着沾了好几年的光。有一回我摔跤把一条新裤子膝盖给摔破一大块,胖娘子气得要揍我,宋阿姨瞧见了,顺手拎回去,第二天还回来,破的地方绣上了一只黄色小鸭子,那条裤子是蓝色的,配上黄色简直是浑然天成,那条裤子我起码多穿了两三年,穿小了还给妹妹穿了两年。
这两口子一点不来摆官架子,乡里乡亲的来找他们办事情,只要是正当要求,从来有求必应。翟乡长寡言,默不作声地听来人说完,不说能办,也不说不能办,从喉咙里“嗯”一声,宋阿姨就跟得了令箭似地扯呼着嗓门儿送人家出门:回家等信儿吧,这事一准儿给你办好!
要是翟乡长皱着眉头半天不吭声,宋阿姨也会半推着送人出门:这事儿,俺们家老翟可不能办呢。
无论人家拎来什么,全部原数奉还。有一回我爸跟他喝酒,说他太死板了,土特产收一点也没事的,况且你也真给人办成事了嘛!翟乡长牛眼一瞪:我能办干啥不给人办嘛?收了东西那性质就变了嘛!
也有例外的,他们老家的乡亲们来,大包小包的他都收下,当然送人家回去的时候又大包小包张罗些本地特产给人捎带回去。
有一阵子他们老家老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据说是本家大侄子。每回来,不是带车藕来,就是拉车梨来,说让翟乡长帮着销一销。翟乡长这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个性当然是不会帮的,但宋阿姨可不依,偷着摸着地帮。我爸瞧着不易,就张罗他承包的厂子里的工人们来买,没多久也就销完了。大侄子留下一堆黑藕,烂梨,拍屁股走人了。
过后翟乡长请我爸吃了好几顿饭,顿顿把我爸给灌得酩酊大醉,反来复去就一句:都在酒里,都在酒里。
我念完四年级就全家搬去县城住了,隔了好几年在街上碰到宋阿姨,才知道他们一家也调到县城来了,翟乡长被调到物资局当副局长。
我爸说,翟乡长这人,太耿直,上不逢迎,下不通容的,当官的都不喜欢他,这算是降级了。从前来县里,同僚们相见都笑脸相迎,现在只有我爸隔三岔五上他家喝酒去。
宋阿姨和胖娘子日日相会在菜市场,一路说笑着走回家去,亲得像姐俩儿。没多久,宋阿姨接了她大女儿来住,我们这才知道她这个大女儿是个傻子,小时候偷吃泡了老鼠药的花生米,抢救回来就痴呆了,一直由姥姥带在老家,姥姥去世了才接过来。
大女儿叫燕子,不发病的时候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瞧着宋阿姨干家事,一犯起病来,就满地打滚,还扒光自己衣服。几个人都按不住她。自打燕子来了之后,他们一家子门前就更加冷清了,翟乡长,不,翟局长的仕途从此就再没动弹过。
城里人办席都去饭店,宋阿姨也没了用武之地,玲玲姐出去念技校了,一家子生活再没了从前的鲜活气息。
直到玲玲姐结婚,宋阿姨非要自己置办喜酒,家里家外地都摆满了桌子,她还特意从老家弄来一道符里集烧鸡,算是小县城里的稀罕菜了,吃得人赞不绝口,宋阿姨干巴巴的脸上笑开了一朵大菊花。
我们后来搬回了老家,渐渐也失了他们的音讯,有一年我爸特意回石台去看翟乡长,回来直叹气。
原来翟乡长竟得了老年痴呆,从前寡言少语,现在更是个没嘴的葫芦,成天木木呆呆一句话没有。宋阿姨又要忙燕子,又要照顾他,已经苍老的像根枯树根。
我爸踏进他家门的那一刻时,翟乡长竟然对他笑了笑,说:来啦?坐!
宋阿姨迎出来,眼泪汪汪地告诉我爸:他只认得你了!
我爸这才知道他已然老年痴呆好几年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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