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玛雅 于 2016-7-3 19:55 编辑
京城收藏名家马未都先生的光复博物馆,据说墙面是一片一片的瓷碎镶在水泥里 。又听说那些瓷片是先生砸碎了的古董残片,心底便无端地疼了一下。几千年保留的完整形态不易,收藏者的那份心意不易,瓷器碎裂的一霎,仿佛把一段洞明的历史忽忽然拽回到混沌初元,需要观者重新扒拉。疼痛过后,先生的用心,渐渐明了一二。 细想也是。瓷器,本来就是从泥土脱胎而来,再精致的瓷,还原了,也是一柸土。不是黄金,不是钻石,质本洁来还洁去,应该是陶瓷的最好写照。一件瓷器,无论何种造型,竖成花瓶也好,躺成碗碟也罢,都是一提土的思考过程,是一种精神。生而为土,在生,是生命的张扬,在死,也是回归,归于大地,回到原乡。泥土的种种变换,在泥土,已经演绎到了极致,而在天空看来,不过是微尘们的舞蹈,在宇宙看来,是恒常,是稳定。 而碎,应该是一个淬的过程,重新塑造,升华,超越了原初,达到哲学层面的认知,此番纠结,不知道是否合了“光复”的本意。
一
一个青花的碟儿,支撑一只花盆好多年。花盆是陶制,很粗很野的那种,边沿上,一圈碱印。盆里的花,叫龟背竹,硕大的叶子覆了一层,根就有些撑不住,歪歪的。花养在伯母家,年事日高的伯父母,被女儿接了,去北京安享晚年。一方竭力相邀,另一方却迟迟不肯离开,顾念着几十年的老屋,屋里熟悉的家什,更有相熟如亲人的街坊,大半辈子的习惯。 故土难离呀。 僵持几日,老人屈服了。东西打包的差不多了,留下客厅的几盆花。我去帮着收拾,表姐说,要不要挑挑? 我的目光移向角落,几盆花蔫蔫地,叶子打着卷,显是缺少照料的缘故,如眼前佝偻的老人。绿色的植物,在暗处,更加幽暗。我瞅了几眼,看到了盆底一只不起眼的碟子,捧着粗陶的盆,还有盆里小胳膊粗的植物。是蓝底花碟子,单薄,弱小,驮着几十倍于它的重量,静默着。我的眼睛从上面俯下去,碟子像龟体探出一点点的爪甲,却撑起了一个无垠的苍穹。我蹲在花盆前,佯装赏花,头几乎贴着地面,从侧面乜着。一身蓝边的裙裾,两个小小的豁口像正在换牙的童稚,有些乖巧,有些无奈。庞大的植物无花,花开在底下。 我毫不犹豫地选中了它。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别的花了,那些或妖冶或稚拙的花,像舞台上涂脂抹粉的角色,恣意地抛撒着自己的流年。而它只是安静的呆着,露出一小圈边沿。那些雍容的花儿看不到它,那些追着光跑的绿叶想不起它,肥胖的花盆几乎遮蔽了它的一切。仿佛它的使命,就只是对别的生命的一种支撑。
我假装把视觉交给别处,不让一屋子的人感受到我的激动和慌张。我怕那只压在花盆下的碟子,一旦开口,就会从我的眼前溜走,像那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一露面即成了别人的阿娇。如同心怀叵测的小偷,我借口端花盆,小心地护着盆底的碟子,几步迈出去。
关上门的刹那,我抽出碟子,把按下心里的那口气深深提上来。
二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碟子洗澡。上面的污垢已经藏了好多年,厚厚的痂和碟面腻在一起,我像一个手艺人一样一点一点拆分着。碟子在水中沦陷,深蓝的脉络在淡青的底中一片片展开,有一只蝶儿翩翩,还有几个蝌蚪,拖着细长的尾,惬意地甩着。几处厚的枷像小山阻挡着蝶和小鱼们的游径,它们像捉迷藏一样在淡青中探寻着。 换了主人的碟子和花盆以及花已经分家。龟背竹住在了新的瓷盆里,半个月就焕发了生机,长出两片亮晶晶的新叶,而陶土的花盆卸去重铠,则被安置在阳台一角,安享晚年。 洗却污垢的青花碟明媚的像待嫁的少女,骄傲地踮起脚尖,竖在多宝阁一角。陶盆,青瓷碟儿,像两部历史大片,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缓缓的宽衣解带,展露出它的一切。又有点像认祖归宗的游子,带着一身风尘和故事回来了。 如果说,陶是粗犷的北方汉子,瓷就是妩媚的江南女子。前者粗粝,豪迈,厚重,后者秀丽,精致,娇俏。相较于陶,一袭素裳的青瓷,像天籁美女,让人目不转睛。我喜欢陶的敦厚,也喜欢瓷的妩媚,两者均割舍不下。 一个被岁月折磨的有些许缺陷的青花碟,在我,如同天然岀釉的美女,一点两点的瑕疵像蓝天下偶尔走过的云朵,呈现出另一种幻景。 青瓷碟立在多宝阁一层。 装修时打制的多宝阁上面是敞开的三层,下面是封闭的抽屉。顶部几只高大的现代瓷罐,搬家的时候几个同学带过来的,开片的纹络,五彩花釉。一层几只圆颈的坛子,其中的一只来自姥姥的遗物。盖子已经丢失,口部也有几个小小的缺口,满身的云龙纹中一个大大的囍字。坛底没有封印,是民间物件,和青瓷的碟儿放在一起,一样的青蓝调调。坛子稚拙,碟子妩媚,两厢相得益彰。 再下面的一层,有几套茶杯,白瓷上印着荷兰牛的一套,用了多年。日本的壶配了五只茶碗,壶嘴被我不下心磕出一个小豁口。虽然也是兰花儿,却少有传统青瓷碟儿的韵味。还有黑色的咖啡壶杯,身上着了银饰的茶叶罐。 看书累了,眼睛总会越过诸多瓷具,和碟儿相视一笑,像多年的老友。或者把着瓷杯溜达在客厅喝茶,也会不经意地瞥一眼。相看两不厌,不独古人的心境。
三
但它还是碎了,碎得彻底。
临近年关,请了家政打扫。琐碎的东西自己收拾,多宝阁里的物件一件件取下来,拂去尘土,放到水中洗濯之后回归原位。青瓷碟子依旧竖起来,踮起美人的脚尖。转身的一刻,身后啪地脆响。回头,碟子落地,地上散着碎片。心同时跌碎。
怔怔半日,一片一片拾起,还有几粒瓷末,手指黏了,一同放在一个盛菜的白瓷盘里,像住进医院病房。可是,又有谁能给它诊治呢?
小时候,街上传来锯盆锯碗的吆喝声,姥姥打发我跑出院子接应。把家里缺了口或保存着的碎成几片的碗钵经过打磨,再钉上钯钉,我守在跟前,看着一只只破裂的碗钵焕发出新生,心里也像完成了一件盛大的事情,跟着轻松不少,只是身体上显著的疤痕,像经过一场手术。而这个疤痕像生命的伤痛一样会一直延续到它碎得拾不起来的那一天。
没有了补锅匠,也就没有了给碟子缝合的医生,它只能以碎片的形态苟活,无法弥合。
那个春节,因为青瓷碟的碎去,过得惆怅,郁郁。
同学俩口子来拜年。同学老公是文化人,善书法,喜收藏,看到盘子里的瓷碎,愿意帮忙修复。嘱我买502胶。次日,如约敲门,他把破碎的瓷片在一张白纸上拼成成原先的样子,大师一样思考片刻,从一块较大的瓷片开始黏合,每黏好一片,放置十几分钟,待胶粘牢,干透,接着,第二片。同学老公把这种方法叫做碾。两个小时后,十几块瓷片陆续碾到位,其中有两处较小的瓷片,由于难度大,没法黏合,只能放弃。完成后的碟儿像被工笔画出细痕,立在远处真看不出裂纹来,现代化的胶水胜过当年补锅匠的手艺,这是工业革命的结果。只是在原来的两处豁口以外又多了两个更小的豁口,像豁口们的弟弟或妹妹。
我像迎接失而复得的国宝一样,把书柜里的书归置半天,为青瓷碟子腾出一格。
心下稍安。
四
青瓷碟子的到来,引发了我对瓷器的兴趣,让我浮躁的思维得以进入幽缓的历史通道中,徜徉于生命的有限与无限,破裂与弥合的臆想。
瓷器的历史也是自然进化的历史,更是人类嬗变的历史。如果把历史的沿革做成一个个环的话,瓷器就是最好的环扣。触摸一片瓷,就复活了一段历史。一个陶瓷器皿,让一段历史大白于天下。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愿意把瓷器当做活化石。透过瓷片上的纹络,不显眼的砂眼,釉滴,即可想见那一时期的风云际会,或萧条,或繁华。这是宏观者的构想。而置于灯下,我更愿意做一名烧陶人,布衣麻履,把陶土劈开,用桃木的刀,没有锋刃,与泥土相伴,捏出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坯子。我的手在动作,心在漫漶。世界远在陶土之外,一人,一陶,一窑,把个人,家国,土地,爱情都收纳其中,而出窑的瓷器,穷尽了我的想象。
没有人比一片瓷活得更久。人构建了完整的机器,心肝脾胃肾,上肢下肢,足够完美足够丰饶,但这种作茧自缚似的结构,最终把人窒息了,人死在自己的躯体中,这是生物界的悲哀。瓷器不一样,一个完整的碟子是一个瓷,一块瓷片也是一个瓷,它们即使被埋藏多少年,几万年甚至几亿年,它们都活着,它们的形态依然完整,它们的内核依然鲜活。 在一片瓷前,我像一个小学生,守着厚厚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书,终其一生,无法解脱。 捧着瓷碎,我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把玩自己年轻的岁月,临界纷至沓来的祖宗们,欣然又凄凉。 和一片瓷相处,从最初的陌生,相互打量到最终的默契,互相依存,是自然界和谐的状态,也是一颗心最为淳朴的时候。 一颗种子因守候而温暖,一个梦想因期盼而明媚,青瓷的碎,因了美好的渴望,因了不能复合的完美如初而内心臻演了一世的完整,像一场旷世的爱情,破碎让一切趋于完美。 一片瓷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完整的世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梦。瓷的世界从诞生之初就是完整的,无论它是否为碟,或许碎成一小撮粉末了。它的梦依然延续着,它的生命还是原初的状态,没有随着形体的消亡而成为生命的终结。 不完整的只是形态而已。也因为残缺,它们得以留存。
诞生于宋代的冰裂纹也即开片最初应该是烧窑师傅的一次操作失误吧。在熊熊的窑火前,制作者为失误懊恼不已的同时,也点燃了想象的空间,沿着失败的足印探索,一次次摔碎又一次次粘连,一次次分裂又一次次弥合。是生命跟天地的一种抗衡。亢奋的制作者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断寻找灵魂的依附。在生命的探寻中淬烧自己,开裂的瓷片比圆润无暇的质地更加美轮美奂。那种独特开放的形式赋予了生命更加独特的美好。
在自然面前,一切皆为碎片,唯其破碎,得以永恒。 人也是。
五
现在,它就在那里,一如往日的安谧。两元钱一管的502胶,生硬地把它们拉扯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它从前的样子。没有裂纹的完整的胚胎从开裂的那一霎,就回不到从前了。也许,失手的那一刻,只是物理上的改观,分子们的裂变从成型时就开始了。 就像眼前的青花瓷,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个优雅的妇人,举手投足,有着不一样的风情,年轻的瓷鲜亮光洁,年老的瓷醇厚、质朴,成碟是一种完美,碎片亦是生命的美好,无论哪一种形态,都一样的端庄,娴静,透出绝世的韵味。 裂着豁口的青瓷,也是开花的一种形式,焉知不是美呢。
时间会把一片一片的瓷碎倒回泥土中间。它们贞静,美好,像一朵朵或紫或蓝的雏菊,兀自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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