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9年,山西省五台县一个叫金岗库的大院里,一封电报急急草拟,就要发出。
聂司令看了一遍说:不用改了,直接发给一号。
舒同和朱良才都点头。
朱良才把电文草稿交给机要科长黄鹏。
聂司令说,老朱去看着发,赶紧加密,要快。
朱良才出门之后,聂司令在屋子里踌躇半晌说:老舒啊,我怎么就找不出这样一个人呢。
舒同说:把历男叫来吧,这事太急迫,人员配备不合适会坏大事,看看历男内线里有没有合适人选。
聂司令点头,舒主任派了李参谋去叫历男,交代一路小跑,要快。
厨子老牛从门外进来说:司令,吃饭吧,有兔子肉。
聂司令看了老牛一眼,笑笑但没说话。他出了门到了院里的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红艳欲滴。
聂司令说:牛大哥,这颗石榴树结不结石榴。
老牛说:司令,这棵树是公树,不是母树,只开花不结果的。
聂司令说:可惜这么好看的花儿了。
舒主任悄悄冲老牛摆摆手,也没说什么。聂司令在心里过滤谁最合适去弄盘尼西林。杨成武那儿,黄永胜那儿,郭天民那儿,熊伯涛那儿,邓华那儿,吕正操那儿,似乎都没有过滤到合适的人选。
历男报告进屋,聂司令不急不慢说:你们敌工部很忙吧,喝茶,喝茶。
历男说:上个月查处了十三个渗透人员,大部分已经甄别清楚枪决了,剩下一个白鹤亮,正在查。
聂司令打断说:那不是余化文锄奸部的事儿吗,你怎么参与进去了?
舒主任咳嗽一声说:首长,是这样的,余化文和白鹤亮是老乡,我让他避嫌,让历部长暂管。我觉得不能打扰你破除日军铁笼计划的考虑,就没说。
聂司令说:白鹤亮——一字一顿那样说——是不是北平来的那个刺头?会英语日语法语,还会制造地雷?不是归吕正操管吗,你们怎么插手了?
历男和舒主任一对眼说:他立场有问题——聂司令打断说:狗屁不通嘛,他就是言语不雅,有点知识分子的傲慢,立场有问题早留在北平了,立场有问题早跑成都了,何至于跑到穷乡僻壤来遭罪。清华大学的,还是叶先生高足,仰一下脸也能理解嘛。
舒主任说:或许有目的,也说不定。
聂司令说:有目的的人都善于伪装自己,哪有大嗓门粗喉咙到处显摆自己的。贺师长都说我人才济济,很羡慕我造枪造雷不求人,说的就是他们这群清华、燕京、北京大学的青年才俊。能不能手下留情,让他们为我军所用?
一屋子人都不吭声了。
聂司令说:叫他过来,我有话说。你们按计划去给老乡割麦子打场,不忙的参谋们都去,天就要下雨了。老舒跟张老汉说一声,改天我去做客,喝他的南瓜花汤羹。
这时候,朱良才进屋来说:一号回电了,同意我部即刻派人前往上海,不惜一切代价搞到盘尼西林。李克农来电说,钱款由我们自筹,从天津上船,路上有人照应。天津到上海这段没有接应人。到了上海,潘汉年同志接应。已经给潘汉年发去消息。人一到,马上提货。
聂司令又马上叫来叶青山问道:你估计白大夫能捱多少天?必须去上海吗,北平天津没有这种药?吃个梨清清血不行吗?
叶部长摇摇头说:不好说,快的三五天,慢的半年也有。北京天津沈阳都几乎没有,关键是日军药品管制,这些地方没有得力的人可以搞到。只好舍近求远,仰仗潘汉年同志了。
聂司令一听大喊:快,叫白鹤亮,叫白鹤亮!
二
白鹤亮在万盛号客轮上是上等舱舱位。
他在天津绸缎庄置了行头,觉得不能太寒酸也不能太张扬。姐夫说几根金条都给了天津青帮头子袁文会,他也搞不到药但给了通行证。白鹤亮不要桌上的纸票,说这东西不管用。然后拿了袁文会的路条和证件就走了。姐夫当洋行高级经理都弄不来多余黄白货,其他同学们就不用开口了。犯不着面斥不雅,也犯不着自己这窝囊身份丢面。二姐去十八街买了两包麻花送他上船,拉着他手不舍得松开。他不能停留,聂司令说早一天回来就少一分担忧。上了船,白鹤亮没有回头看二姐一眼。他知道二姐在哭。
海上的风是黑的。
白鹤亮想到这首诗,偷偷笑了。他站在船舷边上,随着船体摇晃,就像当年去多伦多玩耍,去京都看碑帖古庙樱花,这辈子怎么也想象不到去上海买药。
粼粼波光不会明白有一颗心在夜色里焦急晃荡。
聂司令问他敢不敢去办件大事,他哗一下就笑了。看来这官阶高的就是不一样,客客气气,不扇耳光,也不问他是不日伪细作,直接托付事情。聂司令的确不是凡人。
他在禁闭室不知道如何反省。倒是看守的兵说了实话:你给我们上课,我认识你,告诉你吧,呆在禁闭室是同志,要是给你弄到梅花岭,那就是要枪毙了。倔脾气上来,他什么也不会说,只是可怜叶老师当初的肺腑之言无法实现——民族存亡关头,咱们师生们总得做点什么,无法直接拿枪杀敌,那就用自己的知识去抗争。我们为民族危亡去死亡,去流血,我们不会屈服——却不料,聂司令说出不一样的这番话来,白鹤亮当场就服了,比制作成功一百颗TNT地雷还过瘾。
万盛号到达黄埔码头,白鹤梁被侍应生叫醒。
sir,it has already arrived the shanghai port。
thank you。
接过侍应生的白毛巾擦了脸,丢给侍应生几张纸票。拎了皮箱,白鹤梁走到栈桥上面对不远的十里洋场大世界出了一口长气。
这就是上海。
三
有人接待白鹤亮,安排他住进英租界山西北路的一个石库门屋子,并无多余的话,只交代他两个字:等待。
白鹤亮原籍是苏州人,到街上晃动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闪失。只好看着狭窄的小窗,小窗之上的万年青,万年青之上的叶纹,叶纹之上黄绿之色,想自己,想老师,想聂司令,想那些没见过的药剂。
白鹤亮当然想不到,潘汉年的每一秒钟都不是多余的。他当然也没看到若干年后潘汉年的很多事情也没人证明。但某个档案里字里行间有这样的结论:忠诚。
潘汉年要找的人不能是汪精卫,也不能是李士群,而是介于这两个层级之间的处于某种微妙地位的一个人,他是周佛海。没有一些路障的清除,就算是一只蝇子也难以飞出上海药店。
白鹤梁未到上海之前,潘汉年三次宴请周佛海。第一次在百乐门,第二次在大世界,第三次在虹桥饭店。陪着潘汉年的是交际关露露小姐。金条不用说,言语摇摆在坦诚和朦胧之间。周佛海并没有答应什么,但三盒盘尼西林的批条在虹桥饭店当晚给了关露露小姐。
后来,在陈述周佛海为什么会直接批出三盒盘尼西林时候,潘汉年是这样说的,大概是金条的作用。但某调查组的人认为不大可信,其中必有蹊跷。但究竟是什么蹊跷,没人知道,潘汉年不会知道,白鹤亮大概也不会知道。
金条是银行家章乃器先生出的,潘汉年没这个钱。章乃器先生并不认识潘汉年,但他接到了陈云的电报。话语只是问候,但提到了潘汉年。章乃器先生在银行会晤潘汉年之后,很敬佩白医生的胆识狭义,决定出手相助。
还有一些关系是潘汉年的朋友刘晓打透的,潘汉年风光接洽而已。这次行动不惜动用关露露这条埋藏多年的暗线,潘汉年知道这件事情太重大了。
最后的关卡是杜月笙。上海滩没人不知道,杜老板不开口,什么东西也难以离开码头。
白鹤亮这个时候出马了。他懂江湖规矩,懂得斯文道理,也有天津袁文会的拜帖。这个拜帖,据接洽潘汉年的联络人说,估计没有大作用。白鹤亮要求面见潘先生,联络人冷笑道:我也没见过,你懂不懂规矩。他临走却说:我可以传话,活信死信,不一定。
英租界山西北路的石库门房子长相都差不多,从窗子望出去都是一般的形状,一般的色彩,一般的声音。吆喝声没有消停过,大多是女人夹杂有男人软绵绵的腔口。仔细听来都是些菜蔬涨价了哪儿死人了拆白党骗了谁家小姐搞大肚子跑路了某明星怀了某军长的孩子之类的。白鹤亮心急火燎听了心烦。某一日突然想,若是自己垂暮之年听了这些话又该怎么样呢。
和潘汉年见面是在去拜见杜月笙的福特车上。
潘汉年几乎不说话,带着墨镜养神。该交代的都是一个西装粉面的小开在说,白鹤亮明白了。自己是被当做比潘汉年更高级的领导人出面求见杜月笙的。
听小开说这两天杜老板心情大好,伶人孟小冬刚收了房,或许这是个好机会。后来白鹤亮拿了盘尼西林坐在船上向北走,有人跟他说,这是一着险棋。没人敢打包票说会不会死人。白鹤亮说那没什么,若要死人,我先去死。
杜月笙在杜公馆见了潘汉年和白鹤亮。这么个黄瘦闻人,怎么就是砍人不眨眼的狠人呢。拜见行礼之后落座,潘汉年做了介绍,白鹤亮是延安来的特派员。杜月笙眼也不抬,把玩手里的鸡血石,也不说话,屋里的空气凝固有一炷香的功夫。
穿苏绣短旗袍的孟小冬进门来,笑吟吟端上盖碗茶水,说:潘老板白老板,我家老爷珍藏的碧螺春,尝一下。
潘汉年很客气,白鹤亮则欠欠身子,都喝了一口茶。
杜月笙看孟小冬一眼,笑一下,然后看着潘汉年说话了:日本人不好惹啊,潘老板应该知道的。我一个惹就惹了,可这一大家子几千口人都要吃饭都要养家糊口。不过也想了,你们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是为民族大义。我真心佩服你们。日本人来了,总得有人站出来说不行。汪主席的文章我看过,蒋先生的,毛先生的,也都看过。我觉得,汪主席说的那些不是中国人应该说的话,骨头软,肉皮麻。潘先生看得起兄弟,我不妨有点瘪三行径。阿三,阿喜,给兄弟们传个话,就说我说了,潘老板的货畅行无阻,谁敢挡那就是给我下黑帖子。
门外的两个人答应,然后拔腿出去传话。
送出门外,杜月笙对白鹤亮说:你坐我的车去码头。未等白鹤亮说话,他回头给潘汉年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苏北,再远我就鞭长莫及了。
潘汉年和白鹤亮拱手为礼道谢。
就这样,一条乌篷船挂了青帮的旗子启动了。船上有一个人叫白鹤亮,他怀里装着三盒盘尼西林。
四
望山上五彩纷呈的花簇,聂司令心绪不宁。
不管战情多么紧急,他每天都要问白医生的病情。听到回答,他就要追问盘尼西林怎么样了,焦虑而不安。
收到李克农货已发出的电报,他第一时间告知守护白医生的几个医生说,盘尼西林快到了。
参谋长说:得转移了。
聂司令说:转移。
电台拆除以前,聂司令给吕正操发报,
让他派人接应白鹤亮。
到了新地方架上电台,收到一号来电,只一句话:白医生怎么样了。
聂司令也是一句话:盘尼西林还没到。
第二天,聂司令收到一封电文,默默脱下军帽说:白医生病故了。屋子里没人说话,也都默默脱下军帽致哀。良久,朱良才说:我拟好给延安的电文了,聂司令看一下。
聂司令看了看签上字说:不知道一号会怎样难过,发吧。
过了三天,一号首长来电:我要写篇文章纪念他。诺尔曼白求恩同志是国际共产主义的优秀战士,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们大家都要怀念他的牺牲精神。
五
白鹤亮进入晋城地界,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阎老西的防区。尽管和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一军形成拉锯局面,但晋军一直掌控主动权。安全上,会好一点。但他没想到的是,晋军也不是友善军队,更别说朱怀冰的中央军了。
过沁水河,驻防晋军扣留白鹤亮,给白鹤亮的理由是从南方敌占区来,须审问。白鹤亮已经将三盒盘尼西林转存悦来客栈,那是吕正操派人指定的联系点。只是时间一点点滴答过去,吕正操和晋军的交涉已经上升到阎锡山和朱德的责问了。
等放了白鹤亮,已经是两天之后。晋军团长送了白鹤亮一头骡子让他走快点。白鹤亮二话不说,揣了盘尼西林奔向五台山。
到了五台县边上,又遇到朱怀冰部队一部。不由分说绑了,搜出三盒盘尼西林,说要送97军长官部。白鹤亮破口大骂这是害人性命。那些兵扇了他耳刮子,说他危言耸听。关进小黑屋,手脚绑得结实,就像端午节粽子。白鹤亮大骂:朱怀冰你个兔崽子,打仗不行,捆人成内行了。
等白鹤亮出来小黑屋,已经是两天之后。
糙米牢饭变成了白米红烧肘子,驻军连长陪着笑脸说:白大爷,手眼通天啊您哪,军长大人亲自打电话来。我杀个人就是捏死个蚂蚁,你这小身板不经扥不经踹的,我还真收拾不了你。得罪得罪。
白鹤亮饿极了,吃了个楞饱。他不知道下一站会出现什么,但先把肚子吃饱。还要多吃肉,耐饿。距离聂司令规定的时间还有两天,吃了就赶路,不敢再耽搁行程。
万山红花,白鹤亮没敢细看,只管抽打驴子屁股,只是那些红石榴花挤进了他的眼里。他不敢停留。慢走是休息,奔跑是赶路。其实没有路,幸亏当地驴认识哪些道该走那些道不该走。白鹤亮的褂子早被路边树枝刮破,敞着怀也不顾及了,包袱在就好。他想起在船上,差点被一个日本浪人砍一刀。在上海,他差点被一颗流弹击中。往苏北的路上,不到一公里竟然有三个路卡,花钱消灾。眼看就要见到聂司令了,心情才好起来。
等看到接应的几匹马奔来,看见臂章就明白,这才是亲人。那是什么感觉?激动得眩晕。来人拿出吕司令手条,又接过盘尼西林,飞奔而去。
他站在一个土丘的大石头上眯起眼睛,看几匹马没入满山的红叶里,自然想起聂司令的话:你这次完成任务,我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他突然听见一声枪响,叭!听到了却扭不动脖子看看是谁中弹是谁打枪,莫非是自己?怎么不疼呢?血流在了脸上,白鹤亮才慌了。不行啊,聂司令说要当我入党介绍人呢,二姐说要看我成亲啊,老师说我可以去德国深造啊。但慢慢没了知觉,就像他在姐夫家喝醉了一样————据说他是那样倒下的:两只胳膊伸开,就像一只白鹤亮开翅膀,噗嗵倒下了,啪嚓之声真的像只死白鹤,它洁白且肮脏,匍匐在不结果的碎碎红石榴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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