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静听花语 于 2016-6-7 16:02 编辑
子曰诗云
一 风穿过支起的木格子窗进了屋,探头探脑打了个转便打算离开。一条长板凳,一张八仙桌,两只笨重的黑色木橱子,再就是一面通长的土炕,这些都没有什么新鲜,丝毫提不起它的兴趣。这时它发现了我奶奶。 我奶奶正悉悉索索地把炕头上摆放的那摞被子挪开,那面墙便立刻显出些它的与众不同来------那里竟挂着一道门帘。风立马兴致勃勃地扑过去,挂在门帘上荡秋千,门帘便不断地朝里荡进去,又朝外漾出来。失去了被子的遮掩,一块薄布实在挡不住什么,一个尺半见方的洞口此刻便一览无余,这里是一面夹墙的入口。 奶奶把大半个身子从那个洞口探进去,回手时,把里面的一些东西捣弄出来。探进去,捣弄出来,她这样的动作持续了许多次,炕上于是多了一堆物件儿,那是一些书和字画。书多是线装书,薄的,厚的,都带着一种时间的冷光,字画也是一样。 此时正是初夏时分,阳光灿烂而饱满,它们招摇地铺满了多半面土炕。那些书画在炕上落下一件,阳光便踮着脚尖跳一下,它从炕单子上跳到书面上,很长的时间它便这样跳来跳去。尘埃于是在书和阳光的跃动中腾起,不是面状的微土,是大把大把颗粒状的尘埃,它们在一束一束的阳光里疯狂跳舞,肉眼都能看得清楚。书却不动,画也不动,它们冷冷的,沉默着。 爷爷躲在厕所里抽烟,那个铜烟嘴儿已经含在他嘴里很长时间了。烟从他的唇缝间慢悠悠挤出来,飘上去,却也只是升到了厕所那面墙的高度,就又被一股风兜头盖脸地给压了回来,无头苍蝇般在厕所内乱窜。 大队部高音喇叭里的声音传进厕所时,已经被风肢解的七零八碎。七零八碎爷爷也听得出,听不出也猜得出,那是“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些天大喇叭里天天在喊。 屋子里的动静时大时小,直到最后,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爷爷便知道那些书已经不在夹墙里面了,也不可能再回到夹墙里面了。他暗自希望奶奶的清理工作不要那么彻底,哪怕遗漏一本也好,半本都好。可他又担心奶奶的清理不够彻底,他想到了对面胡同的补丁爷爷,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白帽子,敲锣打鼓被人牵着游街串巷,像牵牲口一样。 爷爷那天上午在厕所里呆了很久,蹲累了站起来,站累了蹲下去,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好几次,他似乎听到高处有声音传过来,他抬起头寻找时,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白云,没有鸟的翅膀,只有无处不在的风声和一枚硕大的太阳。可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的父亲在骂他,那个老秀才嘴唇哆嗦着,胡子一颤一颤的,在骂他“败家”。 奶奶拾掇着准备做午饭时,爷爷的心脏便开始紧张地抽搐。他几乎忍不住要跑出去,拦下他的那些宝贝,一切都还来得及,可他没有。风锲而不舍的把高音喇叭里的声音送过来,高音喇叭拉长声音在喊,要扫出一切害人虫,洗涤一切污泥浊水。 奶奶终于还是擦着了那根火柴,我家的院子里便一下子充满了迷人的书香,烟囱里随之翻滚出无数的文字,它们仪态万方,排着队袅袅向上,天地间瞬时充满了“子曰诗云”的声响,经久回荡。 我爷爷被这股香气熏得脑子有些晕,嗓子根儿有些发甜。可他也只能是让自己晕一下,只能如此。 二 母亲弯着腰在锅壁上贴玉米饼子,我往灶里添柴,拉风箱。我喜欢边拉风箱边看书,没有书看的时候,便盯着黑黢黢的灶膛冥想。 父亲喝酒喝到半醉半醒时,曾经告诉过我,这是一口相当有学问的灶。它曾经一口气吞进曾祖父留下的陶渊明集注,全套的《康熙字典》和《资治通鉴》,还有几幅明朝哪位画家的画、清代翰林蒋士芬的字,还有我爷爷的几本医书(我爷爷早年开过药铺)。如果真是这样,这果真是一口吃过许多书的灶。可问题是,为什么非要让灶吃掉,留给我读多好。 我望着灶火发呆的时候,时而听到母亲若有若无的叹息。这个因家庭出身而被下放了的代课教师总是叹气,整日满腹心事的样子。 母鸡不懂得看人的情绪,领着一窝小鸡仔“咕咕咕”地溜达进来,刚在屋里留下几摊鸡屎,就被我家那条土狗毫不客气地给撵了出去。燕子飞进屋来,扑棱着翅膀从一根檩绕向另一根檩,转了几圈叽喳几声也就飞走了。我其实特别盼望燕子能够留下来,我老家一带有个说法“燕子不住愁房”。我想,是不是只要燕子肯在我家房梁上筑窝,我家从此就可以没有烦心事了。不知道燕子如何辨别一座房子愁与喜的特质,可它的确是飞走了,我觉得它是被母亲的叹息声给撵走的。 春风把燕子送来,秋风又把燕子送走,燕子几乎每一年都在我家灶间打个照面,然后把我的目光一甩,去别人家的梁上筑窝。我之所以说“几乎每一年”,是因为我清晰记得,有一年,燕子根本没进我家的屋子。而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燕子不住愁房”这种预言性质的假说一度让我相当着迷,因而充满某种隐秘的期待。 燕子没进我家屋子的那一年,某一天,我依旧在烧火,边读书边烧火。母亲突然对我说,阿树考上大学了。我往灶间填一把柴禾,顺便“嗯”了一声。我轻描淡写的反应显然没能和母亲炽烈的情感产生某种应有的共鸣,这不符合她的期待,于是她便把那就句话又特意重复了一遍-----阿树考上大学了!我当时全部的心思都在手头那本书上,我正在为林道静的命运担忧不已,几乎顾不上理会母亲的话。可我一抬头,看见了母亲的眼睛,有一颗泪从她眼角掉进锅里,然后再一颗,又一颗。 母亲说,富农成份也可以上大学了,你也有机会上大学了,这是真的,真的。 我很愚钝,一时难以在林道静的命运和我的未来之间完成某种认知上的迅速转换。灶火却早我一步做出了反应,一汪蓝幽幽的火焰噼里啪啦兴奋地地舔着锅底,鼻息间漫着一抹蓝色的异香,像极了若干年前那个中午爷爷闻到的那种味道。 父亲从他工作的小城买回一台卡式录音机,张道真的《实用英语语法》,还有一些英语磁带。对于才认全了26个字母不久的我,这无异于天书。我说,太深奥了,看不懂,听不懂。父亲说,好好学,早晚都能听懂看懂。母亲笑道,初中不懂,高中总归能懂,大学总归能懂。母亲看着我,我尚懵懂。我看着母亲,我看见她每一道细碎的鱼尾纹里,都有一粒向日葵的种子在发芽。 燕子依然没有在我家房梁上筑窝,我的母亲却从此笑着。 三 不读书的时候,我喜欢站在屋顶上向北望。有人对我说,风清日朗的日子,站在屋顶上,可以看见数百里之外的狼牙山。我习惯性地不断眺望,可我看不见狼牙山,又或许,我不知道我是否看见了那座山,远方隐身在一黛苍青色的影子里模糊难辨,我们的眼睛有时候实在能力有限。 可我偶尔会看见我爷爷,尽管理智想拆穿我的虚幻,可我还是想说我看见了他。他守在我家烟囱口那儿,倚着,一口一口慢腾腾地吸烟。一丁细火在他锃亮的铜烟锅子里灵蛇一样地闪。一股烟,白的,细的,从他嘴里吐出来,眼见着就要被风吹散了,可它却顽强地蜿蜒向上,软梯子般钻进云里。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充满神秘暗示的意象,可惜我似懂非懂,我想那大概是爷爷的《本草纲目》,专属于医生的语言。我却读的懂他看我的目光,目光绵绵细细,说要好好读书。 我确实在好好读书,我是一个读书成痴的人。我的阅读是一种随心所欲的阅读,一册在手,恣肆徜徉。这种信马由缰,常常让我在阅读中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环境,忘却了身外种种,心头风雷滚滚却又万籁俱静,真实,梦幻,若无人之境。 可我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超越爷爷他们,逝去的人总是让人感到难以超越,这与读多少书无关。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优势的,那就是:他们已经被固定在一个无法变更的时间维度,而我,即可以自由的回去,也可以从他们那里出发,去所有的方向。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我此时的目光已经能够穿越狼牙山,看到它之外的景象。 我看见爱斯梅拉达把水送进卡西莫多的嘴里,娇小的简陪着瞎眼的罗切斯特在林子里散步,那颗著名的苹果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落到牛顿头上,霍金的宇宙世界颠覆着我的时间和空间,最后一只恐龙轰然倒下,那个妄想征服全世界的小个子法国人踯躅在圣赫勒拿岛上,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用细沙清理他的木地板,而溪流正从唐古拉山出发……世界,盛大,凌乱,澄澈,荒诞,矛盾,统一,复杂,简单,包罗万象。 换个方向,我看见我的曾祖父正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吟唱“子曰”,爷爷一边翻着他的医书一边把烟袋锅子磕的山响。父亲拿着那本世界地图,一眼从太平洋看到了大西洋;母亲翻动着她的歌谱,在老年活动中心耐心地教那些阿姨大妈们唱“1234567”;我看着他们,脱口而出“They are the root of mylife”(他们是我生命的根)。 一度觉得,我超越了他们,我可以用英语同世界对话。可我很快发现,这只是一种泡沫堆积的假象。因为他们是我真正的起点,就是这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