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里面的黄蓉,将火腿剖开,挖了二十四个圆孔,又运用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运劲若有若无,将豆腐削成二十四个圆球置入火腿孔中,火腿扎住再蒸。蒸熟后,火腿的鲜味已经完全浸入豆腐,火腿却弃之不食。即便是口味刁钻至极的洪七公,也被这道唐诗为菜名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所倾倒。
明月即豆腐。
我向母亲解释这道菜的做法时,母亲正接过张家豆腐坊递来的豆腐。她转过身,嘴角不可置信地欠了欠,然后把豆腐放进篮子里,挂在悬着的一个挂钩上。
自己的母亲当然知道她的秉性。豆腐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年代里,是除了鸡鸭鱼肉之外唯一改善伙食的百搭食品。母亲年轻的时候不怎么爱吃豆腐,却偏偏喜欢买豆腐。许是母亲不爱吃豆腐的原因,她做豆腐的花样实在乏善可陈,多数是图省事的小葱拌豆腐,或者就是青菜烧豆腐。
小葱拌豆腐不必说,热油淋豆腐,洒上盐和葱花,就完事。那道青菜烧豆腐是母亲自己发明的,青菜是自家种的,再加点豆腐,按她的意思就是一青二白。天晓得,太难吃了,除了满嘴的豆腥微苦味,根本吃不出其他美感来,更何况张家豆腐坊保持着二十年如一日纯手工品质,豆腐的水分以及口感精确到像现代流水线产品,以致于这道菜现在只要我随便想一下,那股熟悉的味道就会从回忆里腾升而出,瞬间充盈口腔——它已经成了我通往吃货路上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也是我向母亲推荐一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原因,是为了让她别再局限于“一青二白”的格局,更要知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青山外”的大意境。
母亲嗤之以鼻,哪有不吃火腿去吃豆腐的道理。
也是,过惯苦日子的母亲,在吃方面极其节俭,对豆腐的想象力大概只能止步于裹腹。要不是张家小子打小说话不利索,张家父亲又有腿疾,再加上传统豆腐坊生意的每况愈下,估计她连豆腐都舍不得买。当然,母亲也有大方的时候,比如我偶尔伤风咳嗽,她会去张家豆腐坊买几张油皮,再打两个鸡蛋花,虽然也是一股子豆腥味,但比起一青二白着实可口多了。
后来,日子渐渐好了,鸡鸭鱼肉成了家常便饭,一青二白终于从我家的菜桌上剔除出去。张家豆腐坊由于产量低、产品单一,在张家父亲去世后更加捉襟见肘,张家小子索性关门大吉,出门打工去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再也闻不到笼罩在整个村庄上空的浓郁的豆味了,也再也看不见张家父子一个蹬车一个推车沿街叫卖的场景了。而整个村庄也似乎开始遗忘,一幢幢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的住宅楼,让那间低矮破旧的豆腐作坊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某个风雨夜,它只好悄声无息地倒塌。
再后来,母亲得了食道癌,只能进食半流质。一日她突然说想吃豆腐,我去市场上买了最贵的日本豆腐,让酒楼工作的朋友加了高汤精心烧制,趁着热气端回母亲床前。母亲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我问母亲是不是不好吃,母亲摇了摇头。
为了提高母亲的胃口,我又开始讲那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典故。这一次,我绘声绘色,配合身体动作,外加一个馋涎欲滴的浮夸表情,母亲终于笑了。她说,搁这会儿,再多的火腿我也只能看看,能吃点豆腐已经很开心了。
一日突然兴起,在网上搜索“二十四桥明月夜”这道菜,居然有网友真的试做成了,并且拍成图片上传,还标注密集恐惧症患者勿入。点进一看,哑然失笑,菜名的诗意美感彻底被千疮百孔的火腿破坏了,可见,有些东西只可想象,不能实践。就在此时,我突然想起诗的上半阙: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天啊,我怎么就这么傻呢,尽管母亲并不知道这首诗,可我为什么要一二再再而三地跟母亲讲一个关于离别的故事呢?为什么又要等母亲离开我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的一青二白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味觉里呢?
而一青二白和母亲一起,永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