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6-5-27 17:35 编辑
《1》
“白小莲,快下来!”
白小莲坐在苦栎子梢顶的枝丫上,晃动两只白嫩的脚丫子,咯咯咯笑的象随风摇摆的栎子花。她轻轻扭动雪白的肌体,象蛇一般在幽冷的光影里婀娜起伏,“嘶嘶嘶”,红唇微启,吐出一根长长的信子,诱惑着我,上前,采摘……
没有月亮,我分明看见两枚饱满的月亮,晃啊晃着,在我的头顶。漫天的萤火虫,点起千万只银灯笼,似摇曳的星辰,不,象她的眸火,晶亮,滚烫。这一刻,春风撩动野火,巨大的热浪里我只知身不由己宿命地向上,向上,象只无主的气球在临界的那刻粉身碎骨,才甘心。
“白小莲,等我!”
与以往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刻,我的指尖分明触到了她的长发,海藻一样的长发,柔顺服贴,一如我多年的幻想。轻柔地缠绕着,抚摸着。可它们却似着了魔似的,从我的掌心、鼻孔、眼窝、肚脐、脚心,一路探入到五腹六脏,汇集,扭曲,拉伸,仿佛一根强劲的铁索用力一扯,血淋淋的心脏就弹出了体外,悬在半空。“扑通,扑扑通”,跳的很是用力,但黑斑死皮伤痕累累,已是一副千疮百孔的模样。我望了一眼心口的地方,裂成一个火山样的拱起,仿佛喷发后的疲倦,空荡荡的,令人有些不适应。
但这些都是最重要的,其实,我只想看清她这张脸究竟藏的是谁?解开困扰我多年的谜团。
她止了笑,盯着那颗心默默出神。一转头,分明是一张没有任何凹凸神色的白纸,和两个幽幽的黑洞……
“啊!!!”
黑暗里,我企图翻身坐起,却只是徒劳的伸出胳膊摸索半天,终于从床头柜夹层中的黄鹤楼里成功抽出一根烟卷,抖索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窗外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响,狗吠,人语,车响,恍惚一下子消失的很干净,只有,北风偶尔扫过老旧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声响,除此,一片死寂。我努力分辨着空气中其他细微的异动,令人遗憾的是连几公里外工地上的挖土机仿佛今夜也歇息了,只有灯塔似的白帜灯淡淡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一丝朦胧的黄晕。
这时,腕表上的荧光一闪,凌晨两点整。
我叹了一口气,记不清,这是第几回梦到白小莲了,仿佛影子似的她扎根在我荒凉的梦境深处,活色生香形影不离,又来去自由,行踪不定着。
《2》
“爸,我回来啦。”思祥风尘仆仆终于在腊月二十三这天赶了回来。他坐在我的床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递到我的面前。
“您闻,还带着潮气呢。是在您从前描述过的那条小河边挖到的。”
一股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闭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大口,确实!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鱼藻的腥气!
“好,好!好啊……”
仿佛看见那条波光粼粼的翡翠河,蜿蜒曲折,流向远方的群山深处。河滩两旁绿草青青,不知名的小野花开遍。琴川低着头正在河边浣衣,甩,揉,抖,捶,十指纤纤如弹奏琴弦一般美妙。阳光盘旋在她的头顶,雪白的颈项上罩着一层绵密的汗珠,一颗一颗聚集后,又渐次滚落下来,这时,微风拂过,一绺长发散落开来,一颤一颤,随着肩膀的抖动,象只小憩的黑蝶,令人忍不住捕入掌心。忽而,她袖口一撩,回头朝坐在石头高处的我浅浅一笑,顿时,周遭安静了下来,只有苦栎子树梢的几声蝉鸣,显得分外噪鸹。
“汉阳哥,一会儿你背我过河可好?”
“好!”“拉勾,一千年不许变!!!”
“咋平白又多了九百年?”
“你不乐意?”
“怎会呢?多少年我都陪你!!”
“可是你就要上大学走了……”
“爸,爸!”
“老房子西南角坍塌了,我雇人简单修缮了一下。”
“好,做的好。”我含混不清地应到。
“家乡的青壮年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和您这般年纪的老人还在坚守着,麦田荒废了不少,我去的时候蒿草长的比人都高……”他眼神暗淡了下来,望着窗外,有些茫然。
“琴川婶子……也不在了。”他偷偷望了我一眼,又接着说道:“走了有七八年了吧,就是那年那场罕见的暴雪里,她一个人坐在河边冻了三天三夜……听三姑奶说葬在了河头对面的那块菜地。”
“砰”的一声,泥土散了一地,我的手死死攥着一小块细碎的鹅卵石不放。
《3》
这一夜,白小莲静静地坐在水上,像一朵洁净的水莲,任我怎样的嘶声呼喊,不言也不语。
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琴川是她的婚礼上,大红的衣裙,俏丽的卷发,猩红的双唇,时髦而又俗艳。新郎李瘸子一边阔气地散着香烟,一边得意地咧着嘴乐。她低垂着头,隔着人群只隐约看到两只精巧的耳滴子在轻轻地摇摆。眼前一堆金星,我怎么也看清她的神情,只觉得有一把旺火烧的胸腔很难受,以致灌了几瓶酒,在婚礼高潮处砸了桌椅板凳,最后被人强行拖走,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了。
医院的苏来水的味道是我所厌倦的,雪白的墙壁上连苍蝇也不肯多留,破败的身躯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就像一个正在临刑的人,生与死都不让人轻松。
“爷爷,爷爷,您怎么啦……”
小孙子志远的声音忽远忽近,若浮在云端。我努力睁开眼,发现他小脸皱成一团,双眼通红,见我醒了过来,两颗泪珠又忍不住滚了下来。
我对他眨了三下左眼,这是我们的暗号!“很安全!”
来不及擦眼泪,他扯起我的衣袖高兴地喊道:“爷爷,爷爷,我会背《静夜思》了,老师今天还表扬我了。”“诺,您看”,说着他得意的从口袋里取出一朵揉的皱巴巴的小红花递到我面前,然后一脸期盼地等着我夸奖,我朝他眨了右眼五下(‘你是最棒的’),努嘴示意他背给我听。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 ——明月,低头思 ——故乡。
稚嫩的童音飘荡在病房,在医院人来人往的甬道上,然后,飘出窗外,更远的地方。
久久盘旋在城市的上空,不散。
《4》
白小莲不知何时飘了进来,窗外的月光很盛,照在雪白的床单被套上,泛起一层薄薄的荧光,她立在光影里,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汉阳哥,我们该回去了。”
“回哪?”
“原乡!”
这分明是琴川的声音!“琴川?”
她扭头对着我笑,眉眼如画,却又不象。
“你瞧,她在那。”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
琴川和她娘相对而泣,他哥抱着头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才听到一句“换*”,转眼,一身红妆的琴川被李瘸子扯着头发骑在身下,皮带下琴川下身顷刻血水汩汩流出,四十来岁的琴川白发苍苍缩在屋角,脚上栓着铁链含混不清地喊着“饿”“汉阳”,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她衣衫单薄坐在翡翠河边,风雪交加中,她孤单的背影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琴川走了进来,立在我的床头,笑意盈盈依旧十六岁那年俏生生的模样。后面跟着我老迈的爹娘,陆陆续续二大爷,三叔叔,五嫂子……他们都走了进来,大大小小挤满了整整一屋子,他们依旧象当年那般憨厚地对着我笑,耍闹着,亲切地唤着“汉阳,汉阳”。
还好,还好,他们都在!此刻,我满心欢喜,闭上了眼睛。
“白小莲,我来啦。”我纵身一跃。
她广袖轻舒,那群人若纸片一般皆飞入了她的袖口,包括我。
“历历晴川,依稀汉阳。走,该回各自的原乡了。”
……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曲水江畔雾影重重,我分明听到思祥的声音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