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阿海,我们也亲亲,好不好?”蝶儿嘻嘻笑。 说时迟,那时快,猝不及防,她已扑过来,搂定我就啃。只听到牙齿碰撞的“咕咕、咯咯”,古怪而诡异,我的唇也被她鲁莽磕破,血腥滑入嘴里,刺激着我的神经。 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小鹿般快捷跳开,滚翻在自己床铺上,吐吐舌头说:“看来,我们不是玻璃。”然后,一串银铃儿似的笑,花枝乱颤,妩媚妖娆。 我呆怔片刻,对她扮个鬼脸,恶作剧道:“再来一次,也许,就来电了啊。” “不要啊——”蝶儿夸张大叫,一跃而起,逃之夭夭,在门口丢下一句,“你不许追来,我要笑死了。哈哈……” 那一年,蝶儿满了十五岁,我十五岁零三个月。蝶儿像个好奇宝宝,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就连描述母亲的亡故,她也能歪了头微笑,仿佛在憧憬:“阿海你说,她从楼顶跳下,有没有飞的感觉?” 【贰】 后来,我才知晓,蝶儿“也亲亲”的缘由:她看了影片《同窗的爱》——纯美的同性恋故事。我们是早熟的女孩,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探索年龄外的问题。 有时,蝶儿会从教科书里钻出来,冷不丁问我:“阿海,你会为爱殉情吗?”习惯了她的跳跃思维,我停下滑动的钢笔,认真想了想,答她:“不会。” 她就又钻回书里,摇头晃脑背课文。但隔一会儿,却又敲我课桌,再说:“我会。” 我跟不上蝶儿的思维。她的妈妈为爱颠倒,烟花般香消玉殒,她为何还看不透?难道女人横竖就是悲怜的命? 关于我“不会”,蝶儿没问下去,她清楚,我也不会说。我素来缄默,性格倔强,与蝶儿互补。蝶儿所不知的是,看厌了父母的愤恨、怨毒和撕裂,我早已不信“爱情”,更不信所谓的刻骨铭心。 我忽然变得忧伤。我有预感,蝶儿会迷恋谁,以飞蛾扑火的姿势。 【叁】 那一年,秋天来得太快、太急,夜深人静时,能听到叶片飘落,带着某种悲壮的声响。 蝶儿拔高了许多,散发出早熟的芬芳,我在沉默里愈发悲怆,看她花蝴蝶一般,穿梭在许多爱慕者之间。 有时,她也会静止下来,拿个男孩问我:“阿海,你觉得他怎样?”我便极尽嘲讽之能事,将她的追随者们贬得一无是处。她就笑得咯咯的,乐不可支说:“阿海,你越来越不善良了。” 我不想善良,因为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某种凶猛而温柔的雄性气息,从蝶儿衣裙边蔓延出来,无法遏抑的疼痛划过我的胸口。很多次,我在噩梦里沉沦,仿佛有人影从半空坠落。 蝶儿依旧鲜活而有生机。她一溜烟冲回来,又一溜烟冲出去,满脸洋溢着光辉,那是爱情的光辉。可是,我找不到罪魁祸首,蝶儿居然学会了隐藏。 我在焦灼和煎熬里,等待一场风暴。 【肆】 纸终究包不住火。蝶儿的恋情,以惨烈方式曝光——她怀孕了。 那个男人,竟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一个将近四十岁的有妇之夫。这让我觉得蝶儿不可原谅。不仅是她的青春被掠夺,还在于她把爱情交托给了衣冠禽兽。想着他对她的肆意作为,我就恶心到呕吐,连胆汁都吐出来。 蝶儿被她父亲拽走了,据说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我躲在无人处,嚎啕痛哭,祭奠回不去的岁月。而那个男人呢,并没被口水淹死,依旧活得很滋润。这让我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我依旧想起蝶儿。想起温润的田埂上,她张开了手臂,噼里啪啦,一路奔跑。她的衣裙翻飞,炫目得菜花也逊了色。春天和泥土的气息,撞击着我的记忆,也撞击着我死水般的生活。 那一年,蝶儿十六岁。很长时间里,咀嚼这样的年龄数据,心便若蚂蚁在啃噬。 【伍】 见到蝶儿时,是六年后。我做社会调查,无意间撞见了她。我们远离故土,兜兜转转,不约而同,到了同一座城市。她在一所幼儿园教音乐,铅华褪尽,笑靥柔美。我呢,是杂志社的自由撰稿人,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少年的过往,我们守口如瓶,就像守着潘多拉的盒子。只站下来,淡然招呼,好像我们是普通相识。转身离开时,我把手机号塞入她手心,我说:“有事,记得找我。” 生活周而复始。有时,我会抱着手机,坐在墙脚,幻想蝶儿神采飞扬喊:“嗨,阿海,出来玩吗?” 蝶儿终于没有联系我。我感到生命也若枯木般,在无声无息里憔悴,萎顿。直到那个深夜,手机铃声刺耳般响起,蝶儿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她说:“阿海,求你,收留我。” 接到她时,我的心都碎了:我的蝶儿,赤着脚,穿了睡衣,在秋风里,瑟瑟战栗。我想起一个词:失火的天堂。 【陆】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穿过城市的空洞,我和蝶儿又回到了起点。 半年多的光阴,我们深居简出,我写或长或短的稿件,蝶儿则来回收拾、整理,像个小妻子般抱怨:“阿海,你又乱丢衣服。”“阿海,那条深蓝色的毛巾呢?” 这是我想要的世界,纯净、安稳,隐痛藏在时光后,我们绝口不提。 我还是捕捉到了讯息:“他”介意她的不洁,蝶儿在兵荒马乱里逃亡。这让我变得开心,十五岁那年的蝶儿,又融入了我的世界。 变故发生在一个静夜。鬼使神差醒来,我的视线落在了蝶儿身上。娟美的容颜,凝脂的肌肤,玲珑的胴体,在月光下形成完美的画面。不自觉的,近乎迷醉状态,我轻轻抬手,抚过她的眉眼,她的唇…… “啪——”突如其来的巴掌,僵硬了我的姿势。蝶儿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和鄙夷。半晌,她的泪忽然落了,她说:“想不到,你也欺负我。” 【柒】 我罪孽深重,并无可救赎。蝶儿推倒我,冲了出去,再不回头。我狠命抽烟,一支接一支,烟头摁入手心,感觉不到疼痛。 很长时间,我喝酒、抽烟,此外,什么都不做。蝶儿养的金鱼,相继死去,我觉得我也差不多快死了。某一个黄昏,阳台的那柄花苞打开来,瓣丝猩红如血,散发出诡异。我想起来蝶儿的话,她抚着花杆问:“阿海,你见过彼岸花吗?” 在死寂的日子里,我苟延残喘,幻想蝶儿能找到她的爱情。然而,那个傍晚,我再次被击碎,蝶儿在电话里,梦幻般絮语:“阿海,我真想你。楼顶的风好大,远处的太阳,像滴着血。” 我吓了一跳,大叫起来,我说:“蝶儿,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蝶儿声音缥缈,丝缕般滑软,她说:“阿海,你待我最好了。下辈子,你变男人吧,我嫁给你。” 蝶儿终于飞了起来。我猜,她翩然飘落的姿势,比任何一只蝴蝶都柔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