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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名家小说欣赏】严歌苓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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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小说欣赏】严歌苓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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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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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3-18 16:56 编辑



作家简介:
  严歌苓,女,汉族,1957年11月16日生于上海,现为美籍华人,是海外华人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享誉世界文坛。其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是中国少数多产、高质、涉猎度广泛的作家。其作品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魅力的独特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代表作品有:《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赴宴者》、《扶桑》、《穗子物语》、《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钗》、《铁梨花》等等。严歌苓身兼好莱坞编剧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奥斯卡最佳编剧奖评委。其作品被翻译为英、法、日、泰、荷、西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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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3-17 16:07 |只看该作者
第一篇:《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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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3-17 16:0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17 16:10 编辑



官方版本——

  一封给周恩来总理的信

  敬爱的总理: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您于百忙之中请您的秘书打电话过问前舞蹈家孙丽坤的病情,我们全省八千万人民深深感动。这表明我们日理万机、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革命与建设日夜操劳的总理始终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头。对于前著名舞蹈家孙丽坤的案子,我们省宣传文教系统并无直接干涉。对于她被关押,审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过程,我们在接到您的秘书来电后,本着您对国家重要人材保护的精神,派专人去省歌舞剧院进行了调查,以下是调查经过:

  孙丽坤,女,现年三十四岁,曾为S省歌舞剧院主要演员。一九五八年、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国际歌舞节,并获得银奖,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国舞剧汇演中获独舞一等奖。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编自演的舞剧“白蛇传”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同时”白蛇传”在全国十七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引起极大轰动。她为了观察模仿蛇之动态,曾与一位印度驯蛇艺人交谈并饲养蛇类;所独创的“蛇步”引起舞蹈学者的极大重视,也在广大观众中风靡一时。一九六六年,孙丽坤被革命群众冲击。根据各方面调查和孙本人长达四百余页的反省书,孙于一九六九年被定案为资产阶级腐朽分子、国际特务嫌疑、******美女蛇,同时被正式关押审查(孙被关押在省歌舞剧院的一间布景仓库,生活待遇并不十分苛刻)。

  一九六九年之后,孙的案情被多次复审,革命群众专政机构并没有对孙有任何粗暴行为,自清理阶级队伍以来,对于孙的人身自由之剥夺,是革命群众一致通过的措施。此中当然不乏群众运动的过激行为和领导班子的失控。根据孙丽坤专案人员揭发,孙的精神失常始于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员常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进入孙的拘留室,并持有一份“中央宣传部特别专案组”的介绍信,自称为特派员,专程来调查孙的案情。该青年气势凌人,身着将校呢军大衣,看去颇有来头。此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进入孙的房间,五点时离开,如此持续一个月。据看守人员说,此期间并无任何异常迹象。青年态度冷静,有礼有节,孙本人的作风也有所改善。有人听见她半夜摸黑进行舞蹈练习,精神面貌大有转变。据说青年在某天驾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要求带走孙丽坤到省委某接待室进一步谈话。他拒绝透露谈话的目的,声称连省里最高领导也无权过问此案。由于他持有的介绍信和证件确凿,专政队同意放行孙丽坤,但时限为六小时。男青年于当晚十点准时将孙丽坤送回拘留室。几天后,孙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从此不再出现。孙于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医院精神病科。第二周孙被转入C市歌乐医院,该院为省内最权威的精神专科研究机构。经治疗,孙的病情已逐步稳定。我们向医院工作人员调查,据说曾有一位男青年来探望孙丽坤,但孙拒绝见面。有关此青年以及孙的患病原因,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

  我们将及时向总理汇报孙丽坤的健康状况,敬请总理放心。

  最后,我们代表S省八千万人民向敬爱的总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希望总理为全国人民和伟大的********事业多多保重!为中国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S省革委会宣教部

  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日

  (内部参阅。秘字0071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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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6-3-17 16:09 |只看该作者

民间版本——

  实际上那个红极一时的孙丽坤是个国际大破鞋。她过去叫一个翻译帮她写信给她的捷克姘头,说她跟他的“情谊之花永远盛花不谢”;她和他“天涯若比邻”。那个翻译后来把这些信抄成大字报,贴在大马路上。

  演“白蛇传”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个,个个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腰三两下就把男人缠上了床。睡过孙丽坤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样缠,她就怎样缠。她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随她心思游动,所以她跟没骨头一样。

  实际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个尖下颏子一抬就把她抬高两寸。大会小会斗争她,她也不放下那个下巴颏。她漂亮就在那个下巴和颈子上。那样一转,这样一绕,谁不可在她眼里。斗争会来了一万人,八千人是专程来看她那条蛇颈子的。一万人里头,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传”看过三遍。这些人从前说:我们S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孙丽坤。

  实际上孙丽坤一发胖就成了个普通女人。给关进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不到半年,孙丽坤就跟马路上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模一样了:一个茧桶腰,两个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开一桌饭。脸还是美人脸,就是横过来了;眼睫毛扫来扫去扫得人心痒,两个眼珠子已经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在二楼,下面是一堵围墙,站在墙上能看见孙丽坤的床,床下没有传闻中的那条火花蛇,只有个大花便盆。墙外是个烂场院,扒了旧房,新房还没盖,一地陈瓦新砖。场院上是些不干活的建筑工在砖头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猪”,唱“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风耳朵柿饼脸,绿豆眼睛鸡脚杆!”

  孙丽坤晓得他们是唱给她听的,逗她开开心。她给关在这里头有两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专政队员请示,批准后可以走到门外,到长走廊那头的厕所去。小便就在便盆里,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共十来米,专政队员拿根大棒跟在她后面。专政队员都是女娃,歌舞剧院学员班的学员,几年造反舞跳得宽肩粗腿大嗓门。男娃不能专政孙丽坤的,男娃只有被孙丽坤专政。女娃过去把孙丽坤当成“孙祖祖”,进她的单独练功堂(里面挂着她跟周总理的合影)进她的化妆间女娃们都曾恭敬得像进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变成仇恨的。所以让这些女娃杵着大棒看押孙丽坤孙祖祖是顶牢靠不过的。

  孙丽坤上的那个厕所只有一个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畅的茅坑正面对着门,专政队的女娃不准许孙丽坤蹲茅坑时关门。女娃们总是一条粗腿架在门框上,大棒子斜对角杵着,这样造型门上就弄出一个“×”形封条。

  孙丽坤起初那样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时也蹲不出任何结果,她求女娃们背过脸去。她真是流着眼泪求过她们:“你们不背过脸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来!”女娃们绝不心软;过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不屙人屎,现在就是要看你原形毕露,跟千千万万大众一样蹲茅坑。孙丽坤学会若无其事地跟女娃们脸对脸蹲茅坑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她已经蹲得舒舒服服了,一边蹲茅坑一边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国人民一样。

  七○年夏天,孙丽坤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习惯了,不再对一大串不好听的罪名羞惭得活不下去。还是那一大群建筑工在楼下唱歌打牌,偶尔政治学习或磨皮擦痒地砌几块砖。晚上他们就在砖垒的铺上铺开草席,喝七角一瓶的芦柑酒,呐喊着行酒令:“你妈偷人——八个、八个!…………”一个早上,他们看见二楼那扇窗子开了。他们从此再不用爬上墙头从窗缝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春蚕。老少建筑工们头一回这样近地看这个全省名产孙丽坤,都像吓倒了,一声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脸转开砌砖的砌砖,拌洋灰的拌洋灰。后来天天早上孙丽坤都在这窗口刷牙。牙刷没几根毛了,刷在她嘴里的声音听上去生疼的。小伙子老伙子们现在敢脸对她了,龇出黄牙白牙对她放肆地笑了。他们一边看她一边喊:“看到莫得?她那两根膀子好白哟,粉蒸肉一样!”他们不敢直接跟她讲话。这么多年这女人在天上他们在地下;就是现在脸对脸了,他们也还不敢确定她跟他们在一个人间。

  孙丽坤听见他们大声谈论她,争辩有关她的各种谣传,好像她只是一张画,随他们怎样讲她,让他们讲死讲活也拿他们莫可奈何。他们争得要动粗了,一个说:“她就是跟蛇住一块嘛,大字报上写的!是条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个说:“是条白蟒!是条白蟒!”他们就“白蟒、花蟒”地争,争一会看她一眼,却丝毫不指望她的赞同与否定。最后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争论一下子哑下来。原来这不是个画中人。最后一点令他们拿不准的距离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原来她就是菜市场无数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中的一个,买一分钱的葱也要NFDBE嗦,二两肉也要去校秤的那类。老少爷们儿怪失望。也看清她头发好久没洗,起了饼,脸巴子上留着枕席压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还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蓝衬衫,又窄又旧,在她发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还有一滴蚊子血。原来这个美人蛇孙丽坤一顿也要吃一海碗面条,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观地张着嘴“唏溜唏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洁白细牙缝里也卡些红海椒皮皮,绿韭菜叶叶。大家怪失望。

  有个晚上,几个小伙子上了那堵围墙,想看看孙丽坤在这种欲望和蚊子一块嗡嗡袭人的晚上怎样独守空帐。窗子“砰嗵”一声从里面推开了,孙丽坤一副老娘架式叉着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尘的灯光里显得又黏又皱。

  “啥子好看?跟我说,我也跟你们一块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实在不成话,给洗得清汤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灯光一照还朦朦透亮,凸处凹处一目了然。

  几个小伙子浑身赤裸只穿条三角裤,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连成串栽下墙去。

  “看啥子哟,哟?”孙丽坤乘胜追着他们喊,笑得更泼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头!”一个小伙子装老油条,回头调笑。

  “是没啥子看头——你妈有的我都有。”她说。

  这回斗嘴小伙子们输个精光。听她这样回复,他们眼珠子也斗起鸡来,跟许仙撩开帐子看见白娘子现原形一样。他们没料到两年牢监关下来,一个如仙如梦的女子会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耻如此慷慨无畏。

  三伏天,孙丽坤就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筑工嗑瓜子,就也给她些瓜子嗑;他们抽烟,她便也向他们讨来抽。她烟瘾很快养上来了,比建筑工抽得还凶。没人再供得起她,她说那就把你们丢在地上的烟锅巴拣来给我抽嘛。小伙子们便把烟锅巴拣来,集成一堆,撕块大字报大标语包成一个包,递给她。都知道她工资停发了,银行也冻结了,但凡关押起来的牛鬼蛇神都是这待遇。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包烟锅巴对孙丽坤说:“别人说你脚杆能搁到脑壳上,搁一个我看看。”

  她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说:“不搁呢?”

  “不搁莫得烟锅巴。拣一个烟锅巴磕一下头嘞,你以为便宜?”

  她又想了一会儿。突然她抓起脚后跟朝天上举起,两腿撕成个“一”字,她那条碎花粉红内裤就不再是内裤了。这时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齐朝这窗口竖起脖子,像一群等饲料的鹅。那么一条笔直粗壮如白蟒的腿,众目之下赫赫然竖将起来。建筑工倒一时想不出这条腿的意味。因为它有太多太暧昧的意味,他们想延续那个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条腿也玩给他们看看。著名舞蹈家孙丽坤在笼子般的铁栅栏内,成了一只马戏团的猴子,当着满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两条曾经著名的腿;两条美丽绝伦,已变得茁实丰肥的大腿,就这样轮番展示了它们无尽、深长的意味。展示中,建筑工们看到了那个他们看不见的图景:这样充沛着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样盘缠在他们的肉体上,盘缠在那个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赤裸肉体上。这样的两条腿来他十个老毛子也缠得住。

  孙丽坤放下腿,一个肩斜抵在窗框上,长眼毛盖掉一半眼珠,伸出一个巴掌来接递给她的烟锅巴。小伙子站在墙头上,手刚刚能碰到她的指头尖。他看她一向苍白的脸这一刻潮红起来,或是烟锅巴或是展示大腿给了她快感。她嘴唇上一圈茸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据说这美人蛇不是个纯种汉族,不知是回族还是羌族血液掺进了她,建筑工离她近得连她下眼皮上一颗红痣也看清了。后来他把这颗痣讲给同伙听,上年纪的一个建筑工说,那痣是坏东西,它让这女子一生离不得男人;她两条腿之间不得清闲。

  建筑工们渐渐拎了水桶到窗下来洗澡。他们的白短裤濡湿就变成一层皮肉。他们边冲澡边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丽的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里来了个很不同的人。二十出头,不高,也不矮,脸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两根剑眉划向太阳穴。他穿一身旧黄呢子军装,多年前挂领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几块簇新,色泽比其他地方深些。这证明他那身将校呢军装是真的;这男青年的优越感也是真的。是个“干崽”注:“干崽”即高干子弟……那身呢军装宽大沉重,青年微微驼背似乎在杠着它。正是由于军装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显出他一股独特的倜傥。青年步态很大,走路时将两手背在身后,头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种老将军:前头有人开路,后面跟了个小跑步的警卫兵。

  他凭吊古战场那样站在烂场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断在那些嘴里,所有纸牌都黏在那些手上。建筑工一声不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穿黄毛料子的年轻人。有种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氛围在这青年的形象和气质中。他眼神中的一点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来头。他有双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涩在黑眼珠上残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孙丽坤时用黑眼珠,看建筑工们用白眼珠。

  这样一个青年在烂场院上走,踢着半截砖或一块当席子用的大字报——它是几十层不同的内容层层摞摞的重叠,糊得比皮革还厚还结实。青年就那样站在孙丽坤窗子下,姿势很伟大。

  孙丽坤看见这青年就把一支刚卷好的烟搁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剥出了几十个指甲盖大的烟锅巴,用一页写作废了的“认罪书”卷的。她当然舍不得把它彻底丢弃,只把它暂时往衬衫口袋里一揣,等这青年走了她再抽。为什么当着这么个二十郎当的男娃她不愿抽那样自制的恶形恶状的纸烟,她现在顾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想。要到许多年后再去想。曾经她有过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们的好看挣钱凭他们的好看吃饭的。他们都是她的舞蹈搭档,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却炯炯发光的眼睛。而这一位根本还没成形,还有一大截子去成长才能成形。

  青年把两手背在身后,腿叉得很开,直直朝她望过去。他眼睛里的羞涩和他嘴角的轻侮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孙丽坤几分钟,背着手大步离去。

  烂场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复了。建筑工们又开始为孙丽坤拣烟锅巴。拣到那青年丢在地上的很长一截烟锅巴,有人惊呼:“大中华!”它被青年的铁蹄给踏进浮泥里去了,手指头要刨一阵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现了。建筑工们开始叫他“毛料子”。他还是一副匆匆路过的样子。这天孙丽坤没穿那件邋遢透顶的劳动布春秋衫,换了一件海蓝毛衣,尽管袖口脱了针角,嘟噜出一堆烂毛线,毕竟给了她身体粗略的一点曲线。

  青年骑了一辆车,飞鸽跑车,通体锃亮油黑,半点红绿装饰都没有。建筑工们让这辆跑车羡慕呆了,惋惜这么俊一匹马没备漂亮鞍子;换了他们,准让它披红挂绿,给它缠上二斤塑料彩线!青年一只脚支在地上,另一只脚跨在车上。人们注意到他那宽大的裤腿怎样给掖进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气来。青年抬手将帽沿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头发。他们想如此美发长在男人头上是种奢侈。它不该是男人的头发。他戴着雪白的线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顶帽沿;气派十足,一个乳臭未干的首长。那个食指推帽沿的姿态从此就长进了孙丽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闭,那姿势就一遍遍重复它自己,重复得孙丽坤筋疲力尽。

  青年这天和孙丽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相碰一样,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建筑工们在他俩对视的几秒钟里看见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动。她两只眼又在充电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建筑工一边对着沙坑撒尿,一边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欧米嘎’”。

  青年开口了,对撒尿的建筑工说:“畜生。”他声音软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人都使劲在想北京话的“畜生”是什么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却是不懂这听上去很卫生的北京腔。

  “说哪个畜生哟?”建筑工说。

  “没说您呐。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静冷淡。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每个字都吐得清洁整齐。早晚都刷牙的口齿才吐得出如此干净的字眼,才有这样纯粹的抑扬顿挫。

  三十来岁的建筑工猫腰掬一大把砂石,对青年做出投手榴弹状。青年一动不动,单薄的眼皮窄起来。

  “你试试。”青年说。

  建筑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湿的沙石更有热度和分量。他重新拉开投射姿势,却微妙地向后撤退。

  “你要敢动,明天这儿就没你了。你试试。”青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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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6-3-17 16:11 |只看该作者
不为人知的版本——

  孙丽坤快要忘掉那个被建筑工叫作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点慌,有点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没什么好事情让她去想。忘掉他她心里就没一块好地方了。过去,她心里净是好地方,一块块的都没了。不是她丢了它们就是它们丢了她。她的心里没那么大的地方,爱她的男人太多,她搁置不下他们全部,只有不断地丢掉。她不知道男人们被她丢掉后会对她干些什么,会说她些什么。知道她也不会跟他们计较。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舞动的胸脯,爱她的长颈子尖下巴流水一样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她自身是什么?若是没了舞蹈,她有没有自身?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如用舞蹈去活着。活着,而不去思考“活着”。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丝头发梢都灌满感觉,而脑子却是空的,远远跟在感觉后面。

  她的心里尽是好地方。都没了。最辉煌的那些先没有了:领袖们怎样迈着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以他们暖和而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长者才有的动作拉拉她的辫子,摸摸她的头顶,她全忘了。她怎样从国际列车上走下来,胸前别着奖章,少先队员冲上来一个兵团,给她献皱纹纸做的花,她忘得没了影子。她心里还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车怎样被撞倒,她怎样摔得半个脸都是泥水,爬起来仗着雨衣和泥水的掩护和人比着骂“日死你先人!”比着用最形象最别致的词重复那桩先人为繁衍后人必须做的事。有个声音轻轻冒出来:“她是孙丽坤!”回头望去,她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样,眼睛里充满坍塌的虔诚。小女孩是孙丽坤最后忘却的。

  就在孙丽坤终于忘掉了青年的那个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进来了,手上的大棒给她端成了三八枪。

  “孙丽坤,有人找你。放老实点——上面来的!”

  她正让一根自制的烟卷熏得满脸涕泪,这时顾不上听女看守的训诫,一巴掌推开窗子,对建筑工喊:“狗日的!…………”

  建筑工们看见她的红鼻子斜眼睛马上咕啊咕地笑起来。他们在给她卷烟时,往烟锅巴里掺了熏蚊子药。

  “孙丽坤,严肃点!北京派人来调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蚁蛀空的地板。

  “调——查嘛!”她说,音调拖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哈欠。

  “中央来的!”

  “来——嘛!”她把脸搁在洗脸毛巾里应道。毛巾让污秽弄得坚硬,张牙舞爪悬在一根铁丝上。她“呼噜噜”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铮铮如铁的毛巾好好在脸上锉了一锉。抬起头,她不动了。

  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带一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乌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她顿时感到了自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青灰色的桥石已附着着厚厚的黯淡历史。

  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抑或道歉,抑或托辞,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追光打下来,她便是近乎****。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下台”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如此的青年,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如此一个意外,一个她无法认清却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猝然离开“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个空间的“冷场”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之极。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为了更衣修发,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目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站了许久了,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屋里的寂静已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听得见他在这场中打量整个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是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丝上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结痂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暗中完成。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Rx房。她仍穿着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给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态。她却是与猝然下台前不一个人了。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颏再次游动起来,划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神情中却出现了她固有的美丽。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她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那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生。

  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为自己点上了烟,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他下意识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水是鲜开水,茶是副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女娃陪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他说,别叫我首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他说。声音不壮,和他人一样,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

  就剩下他和她两人时,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畅之极的手指线条。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楼下建筑工唱:“…………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治保会为我们扯皮条…………”他和她都没转脸。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与建筑工搭讪打诨,互掷东西。

  她起身关上窗,掸净桌面。其间他问她答,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听她作简单陈述时手指尖动作。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罪状”讲得生动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疵。她说到她和那个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艳遇时,他正将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搁。他忽然变了卦,将它们拿起,微蹙眉头地定在那里,似乎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从来没有男性有这样的眼睛,这样来看她。

  “别叫我首长。直呼其名吧。”他用圆润的京腔打断她的陈述,抑或忏悔,也打断她的审视。“叫我徐群山。”他递给她一根烟。她一时没听懂这么一口文明话。长如此一副手指,讲如此一口文明话。

  她不知再说什么。轮上他来审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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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12 |只看该作者
官方版本(之二)——

  省文教宣传部负责同志:

  四月八日收到下达的文件后,(秘字00710016)我院立即召开了党员干部会议进行了传达。大家对我们敬爱的总理在呕心沥血操劳国家大事的同时,对一个普通演员如此深切关怀而万分感动。会后我们立即展开对徐群山的调查。大家一致反映,对这个自称“中央特派员”的人从一开始就有怀疑。尤其是执行看守任务的女专政队们,一再表示她们对此人来历的警惕。她们向党组织表决心,一定尽全力提供徐某的细节,协助查清孙丽坤的病因。她们所提供的线索如下:

  十一月二十日,徐某首次进入孙的房间,与其单独相处长达二小时零十分。据反应有人听见不正常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此后徐某每天下午与孙单独相会二至二个半小时。显然此间两人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驾一辆军用摩托带走孙,其间两人单独相处长达六七个小时。据查证,徐与孙在省委招待所奸宿,进行了至少五小时的腐化活动。

  十二月二十八日,领导小组一致通过决议:对孙进行妇科检查。孙本人一再拒绝,专政队女队员们不得不以强行手段将孙押解到省人民医院妇产科。检查结果为:处女膜重度破损。但是否与徐某有性关系,此次检查无法确定。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

  省歌舞剧院革命领导小组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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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13 |只看该作者
民间版本(之二)——

  其实这一群看守孙丽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后才想出所有蹊跷来的。她们是在徐群山失踪之后,才来仔细回想他整个来龙去脉的。她们在后来的回想中,争先恐后地说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说从最初她们就觉出他的鬼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种本质的、原则的气质误差,那种与时代完全脱节的神貌。那种文明。最后这句她们没说出口,因为文明是个定义太模糊的词,模糊地含有一丝褒意。她们同时瞒下了一个最真实的体验:她们被他的那股文明气息魅惑过,彻底地不可饶恕地魅惑过。事出之后,她们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属于她们的社会、她们的时代。我们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她们说。他要么属于历史,要么属于未来。不过这一切都是事发之后她们倒吸一口冷气悟出的。那时已出了事:孙丽坤被谁也无法看清的东西一声不响地折磨一阵,那个岁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孙丽坤被送进歌乐精神病院之后,女娃们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规,不合逻辑。她们抽着冷气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孙丽坤落进一个诱陷,她们那是在说谎。若她们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识到徐群山的诱陷,说明她们是跟孙丽坤一块陷进去的,只是带着警觉亦同时带着甘愿。什么都已太晚的时候,她们在心底下默默供认了这一点。她们还默默供认徐群山从形到神的异样风范给她们每个人的那种荒谬的内心感染,使她们突然收敛起一向引以为骄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门。

  结局是不难预料的。歌舞剧院领导跟一层层上级沟通,最后确定没有徐群山这个人。从孙丽坤的精神失常过程也不难看出事情的逻辑:徐群山骗取了孙丽坤的感情和肉体,紧接着这份感情和这具肉体又被糟蹋了,如粪土一般丢弃了。对真实情形,孙丽坤本人一言不发。问她,哄她,她都又惨又傻地笑一笑。大家于是认为,那是心碎完的人才笑得出的一种笑。

  女娃们拼凑着她们对整个事件的记忆,添许多旁白和想当然,说徐群山一来便和孙丽坤做起那事,门关得严丝合缝,门上的缝缝也盖上了“人民日报”。拿发卡把门缝戳开,第二天缝上又糊了层“红旗杂志”。她们都没提一个细节:徐群山每回来都从口袋抽出一条金色白纸包的巧克力给当班的女娃,然后说:“不必守在这里。”女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贵重的巧克力,它象征着等级。她们听说芭蕾舞女王乌兰诺娃一天就吃一小块巧克力,别的什么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样的贵重的巧克力。

  “其实很简单么,”女娃中那个讲话最有头绪、一贯执笔写大字报的小个子发言了,“孙丽坤就是个作风很乱的人嘛。没男人她过不得。你们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楼下盖房子小工过嘴瘾。徐群山一勾引当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惨就惨在孙丽坤这回动真心了。你们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来跟人家逗逗好耍,耍感情。这回孙丽坤什么都给出去了,给了个玩弄她的人。简单得很么。”

  歌舞剧院的年轻领导人听小个子这么一总结,皱起眉点一阵头。过一会儿那个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团长说:“周总理他老人家的秘书又有信来了,说歌乐疯人院治不好孙丽坤的话,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财务处能拨多少经费,给孙丽坤打两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涤’,扯好点的料子。再给她烫个头。现在不是有理发店搞地下活动,给烫头了吗?孙丽坤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见人?丢的不止是我们剧院二百多张脸,丢的是全省八千万人民的脸!万一总理的秘书去上海医院看她,还以为我们虐待了她。还要说我们糟践人材呢!”

  后来听说总理的秘书真的去了上海,见了已基本康复的孙丽坤。孙丽坤给了张照片到省报,报上登了出来。她眼神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风骚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还正常。

  据说她身边常有个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个女孩子,医生护士只知道她是孙丽坤曾经的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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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13 |只看该作者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二)——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

  我和同学五点半就跑到剧场门口,售票窗口挂了个“满”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实除了我之外,她们都看过一遍了。我看过五遍。真好看!

  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剧场门口。我们都打算走了,一看车上下来的是演员!她们的南方话特逗!我觉得特好听。我们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又说又笑又比划地走进剧场。我认出演许仙的那个演员,没想到他鼻子那么大!

  最后下车的是白蛇。我们全都不说话了,盯着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员高,背挺得都有点向后仰了。她穿一条黑色宽大的灯笼裤,一件印度红毛衫,领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写到这里,我脸红了,烫极了!)她长长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样的造型应该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个受难的女英难,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很害怕。

  对了,她的皮鞋没系鞋绊儿,金属的钮绊随着她每一步发出“叮叮”的很轻的碰击声。本来这声音是不该被听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静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这些天的日记怎么总在写这件事呢?我一直喜欢舞蹈,可自从见了她的舞蹈,我觉得我不是喜欢舞蹈,而是喜欢产生舞蹈的这个人体。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谁能告诉我,我这样是不是正常?

  妈总说我不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她说这话好像是夸奖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别人一样,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过小梅、李莉她们呢?她们看见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吗?我敢打赌她们跟我一样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体。就是她们不会承认。我也不跟她们去承认。我得把这本日记锁上,谁也别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经发育的身体,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体多可怜啊。我会长得像她那样吗?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

  我和李莉她们到最后也没等到退票,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了,非进去不可!

  白蛇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已经化好了脸,长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谁。等了两分钟,她看看表,就要进去了,跑上来一个男的,两人使劲握手。不知道谁领的头,我们七八个人一块嚷起来:“白蛇阿姨,带我们进去吧!…………”我们反来复去就这么冲着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们。快要走进剧场了,她回过头对我们笑起来说:“我只能带你们一个人。”她的南方话特好听,把“一个”说成“一锅”。她看看我们七八张脸,指着我说:“你刚才乖,没有喊,我就带你进去吆。”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领我到后台。我看一下手表,她眼睛瞪大地说:“这么小个男娃娃带手表啊!”

  我说:“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劲看着,说:“那你头发这么短啊?游泳头是不是?”然后她就让我自己找地方看戏,她要换衣服了。我躲在侧幕条后面看了一会儿,被人哄走。终于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开仗。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变成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那么体贴入微。要是她不变成个女的呢?…………那不就没有许仙这个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讨厌许仙!没有他白蛇也不会受那么多磨难。没这个可恶的许仙,白蛇和青蛇肯定过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么连做梦也会做到她?我怎么回事呢?马上要考试了。我得记住,我是********接班人。我必须做一个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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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14 |只看该作者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三)——

  徐群山以两根手指从大衣口袋里夹出一盒烟。中华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开封条和银色的锡泊纸。他突然低下脸闻了一下香烟。孙丽坤接过来他递来的一根烟,见他捺燃了打火机,慌忙把脸凑过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说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他不说好还是孬。他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他好长时间不讲话,然后说,你还是那样子,没变。

  她说,变喽。

  他说,你真没变。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他心想,尽管你什么都没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来,微微咳嗽。

  她一下迷恋上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那种本质中的羸弱和柔情遗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经想不起来,这年头谁还会这样清雅地咳嗽。

  “你要调查我啥子么?”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我都不晓得自己有啥子给人家调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对她这副娇憨模样很买账的。她看不出他对此的反应。“有啥子好调查么?”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了一条腿的支点上,伸出另一条腿,绷紧脚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时间不再像腿。它似乎在无限延伸,长而柔韧。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在那腿上苏醒舒展。这有灵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状的裤子蓦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说,我能有什么值得你们调查呢?一个跳舞的,十多岁就进了舞蹈学校。写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几回,逮到谁问谁:什么什么字怎么写?文化都莫得。我有什么反动思想?写反省书认罪书翻烂了一本字典。不写那些,我还真学不到那么多文化。她就这样看着腿在空中游动,说着。我比人家都苦,十多岁了我睡觉还把一条腿绑在床架上。人家两条腿撕成“三点一刻”,我撕成“十点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长到它里头了,不会消退了,她看着腿说。像母亲看自己漂亮却残缺的孩子。

  你为什么没结婚?他忽然问。

  还没结么。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见他不讲话,她又接着刚才的话尾絮叨下去。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块糖分五次吃;没钱,也怕胖。

  你就没爱上过一个人?

  恐怕有过吧。她低头看着自己另一条腿,又说,我不晓得。你要我交待这些呀?

  他说随便谈谈,不一定要像审问和被审。我不是来审训你的。他过去看她的另一条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弹动几下,又绕动几下,出现了一个哑语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见他看傻了。

  我真不晓得,她笑起来,露出细密整齐的牙齿,天生的晶莹。

  他一动不动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烟了。烟像庙里供香一样烧它自己的,他几乎不去吸,烧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个土陶的小碟里。它是她用来盛辣酱的。酱干了,剩一些深红的疤痕。到处能看见一个无心绪活着的人的无心绪。

  “看了你的材料。”他说。

  “看了我写的那些?四百多张纸?他们给你看的?”她脸红了,红色深起来。两腿的表情消失殆尽。

  他说是。他没说,那四百张纸老是讲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讲得详尽。人们要她讲所有细节。她跟那个捷克舞蹈家仅仅三天的腐化堕落过程;谁先解裤腰带的。人们认为这很有必要追究,因为谁先解裤腰带关系到哪个国家先逾越国境的国际政治大事。由于孙丽坤一再地想不起谁先谁后,所以她被一关两年,人们这样告诉年轻的徐首长。中苏边境一干起仗来,孙丽坤就更严重了,有国际特务之嫌了。于是解裤腰带与否就远不止事情本身那点罪过了。

  她说:“祖国人民派我代表中国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么。我俩编排了一个双人舞么。三天三夜都在练舞,不晓得咋个就…………这种事情,咋个说得清?你说得清不?”

  孙丽坤说到此抬起头,闯了大祸却完全无辜。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徐首长,充满无世故者的苦恼。

  徐群山在离开她之后一再想起她这副样儿。可以断定这个感觉成熟到极点的女子智力还停留在孩童阶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觉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她谈到一次次艳遇就像谈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场虽有即兴发挥,大部分却是规定动作。她不意识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个现实生活,她整个的物质存在。她让自己的情感、欲望、舞蹈只有直觉和暗示,是超于语言的语言。先民们在有语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准确。他在孙丽坤灌满舞蹈的身体中发掘出那已被忘却的准确。他为这发掘激动并感动。在那超于言语的准确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义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体了。那直觉和暗示形成了这个舞蹈的肉体。一具无论怎样走形、歪曲都含有准确表白的肉体。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会爱这个肉体,但他们的爱对于它太具体笨重了。它的不具体使他们从来不可掌握它,爱便成了复仇。徐群山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童年对她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徐群山爱这肉体,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为那种最基本的准确言语就在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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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15 |只看该作者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四)——

  一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晨起来时,炕早凉了。水缸里只有一层沉淀的黄泥。我喝这黄泥浆有半年了,他妈的够了。

  得去挑水。村里人从开始就没帮我挑过水,他们帮那两个太原来的女学生挑水暗算着哪天能把她俩挑进他们的窑里挑到他们的炕上。他们可不想挑我。我在他们看起来是个怪物。生产队长叫我去修梯田的时候眼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可真饶了我。还得把头发再剪短些,队长,大队干部就更没我什么”意思”了。怎么行了我这么大个方便。

  我拒绝修梯田去。根本上说,我拒绝“修地球”。我得想法儿弄个肝大脾大淋巴大的医生证明。

  还是得起床,还是得吃。吃了两块昨天的冷红薯,从里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给我的那身将校呢军装。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里晃悠两圈。不行,还得挑水去。

  出门碰上李小莲,劈头盖脸的,问我什么时候走,参军去啦?特种兵吧?瞅你这身军装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说明天就走。

  她说她要能混上这么身军装她非在全村子游行庆贺。她说你小子可真能保密。当了“五好战士”别忘了照个大相片给咱寄回来。

  我说那还有错。

  她说你一参军就剩下我和张萍两个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两人。队长、书记请吃猪头肉喝二锅头的时候他们那炕桌上从来就剩你俩人。

  挑两个半桶的泥浆回到窑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说当兵好啊;一当就当毛料子兵。

  就这么简单?把“红旗杂志”的封皮儿套在我存的那些电影杂志外面,我读的就是“红旗杂志”;把“毛选”的封皮套在《悲惨世界》外面,《悲惨世界》就是毛选。毛料子军装一下就把我套成一个高人一等、挨人羡慕的毛料子特种兵。不好下台了。明天脱下这身军装,谎言是不能脱掉的。

  我得走。让他们看着我穿着毛料军装从这村里永远走掉。

  我得回北京。让谎言收场。

  一九七○年四月二日

  收拾行李。真像是壮士一去不复返。全村的人都上我这儿来拾破烂。边拾边说当兵多带劲儿。

  东西全给他们拾去,只剩书和杂志。我可不想这帮人拿《悲惨世界》去上茅房、糊窗户、剪鞋样;我可不想那张褪色的白蛇剧照给他们贴到土墙上叫它“妖精”;我得把它们带走。从十二岁起,我走到哪儿就把白蛇带到哪儿。

  火车开到定襄上来许多人。我坚决不睁眼,让乡亲们认为我睡死过去了。还是有人踢我说,大兄弟你看这位大嫂撅着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听人叫我大兄弟。跟“红旗杂志”“毛选”一样,外皮儿是关键,瓤子不论。我十九岁,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原来有模棱两可的性别。原来从小酷爱剪短发,酷爱哥哥们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数人看成不正常起码不寻常的。好极了。一个纯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来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当成男孩;原来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许多也安全许多,尊严许多。这声“大兄弟”给我打开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门,那门通向无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能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在有着子宫和卵巢的身躯中,是不是别无选择?…………

  我轻蔑女孩子的肤浅。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无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让给理所当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对她那妊娠斑布满的脸一阵凶猛的恶心。

  只好又翻翻随身行李中的书。那页白蛇的插页停在我眼下。她总被这样不客气地瞅着。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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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6:16 |只看该作者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五)——

  孙丽坤这天下午两点钟打开灯。冬天的布景仓库黯淡得任何物质都失去了阴影。她把灯线牵到合适的高度,让灯光忠实地将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面粉墙的布景上。没有镜子,她只能用灯光投影来端详自己。她这样做已近一个月,眼看自己的身体细下去,轮廓清晰起来。又是苗条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床,偷摸地练习舞蹈。这时她从投影上看见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臃赘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

  活到三十四岁,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最舒适的不是肉体,是内心。那种舒适带一点伤痛,带一点永远够不着的焦虑。带一点绝望。徐群山每天来此地一小时或两小时。她已渐渐明白他的调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它中途变了性质,不再是调查本身。他和她交谈三言两语,便坐在那张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没有“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之类的调情。那歌声不再唱给一个紧闭的窗子和又变得望尘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里,点上一根烟,看她脱下棉衣,一层层蜕得形体毕露。看她渐渐动弹,渐渐起舞。他一再申明,这是他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的直觉懂得整个事情的另一个性质。她感到他是来搭救她的,以她无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盗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这个青年男子的冷静和礼貌。她有时觉得这塞满布景的仓库组成了一个剧,清俊的年轻人亦是个剧中人物。她的直觉不能穿透他严谨的礼貌,穿透他的真实使命。对于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恋她,她没数,只觉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折磨她,斯文地一点点在毁灭她。

  她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你家里有谁?父母,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当,说:都有过。我是家里老小。我两个哥哥都是哈军工的优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么都有,钱,权力,书,奉承。我有手枪你信不信?你说什么吧,我都有。我会弹钢琴和吹长笛。我把我家钢琴键子后面的毡子全撕了,听起来很古老。我喜欢读“资本论”和拜伦。毛主席诗写得不错。他的一些不着边际的批文最妙,充满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窗外来光使他方正的军大衣肩膀盛气凌人。

  “你二十几?”

  “二十几。”他一笑,“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么年轻怎么当中央特派员?”她尽量不表示狐疑地问。

  “脑子不年轻。”他弹弹烟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总是一边舞一边谈。半辈子她都这样谈话,不然她觉得她的话完全不连贯。她脱得只剩一层尼纶紧身衣,到处有窟窿。她颈子和腿盘环,形成不可思议的螺旋。屋内所有的布景在冬季霉潮中发出气息来。绘景前涂在帆布上的猪血渐被潮湿溶解,从尘封的历史,从忘却和遗弃的阴暗里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孙丽坤都嗅着这股复苏的血腥,并不想追究它的来源。气味不止这些,还有滚热发黏的体温的气息,以及舞蹈者的脚汗气味。

  这些浓深的气味使盘环的肉体逐渐演变,化为逼真的美人蛇。徐群山看到这里,总被激情和惊讶呛得微微咳嗽;那样以一只轻握的拳头抵住嘴唇,很斯文地咳着以掩饰那内脏的震动。

  她说,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来了吧?

  他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调查完了?她问。

  他说,完了。他眼珠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态,浑身坍塌地站立着。

  明天是最后一天,她重复,我比你大好多岁,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的皮靴“咯噔”一声着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她不知他抬手干什么,直觉让她把自己整个肉体送上去。他却拉拉她的手,说明天见。他飘摆着呢子大衣阔步走了,像某个剧中某个少年统帅。

  她整整一夜都在温习他的手留给她的丝绸感觉。那柔软凉滑的丝绸感觉。她从来没触碰过这样小巧纤细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动的手指。她确信他会弹钢琴,会吹奏长笛,有那样的手!明天是最后一天。末日来了。

  她一夜未睡想着她的末日。从没见过比徐群山更男子气的男子,她从未见过比他更温婉的男子。她却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点指望也没有。她想起他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头。每一个偶而的笑。她怎么会够得上这样一个人?过去没了,未来也没了,只有一堆岁数一堆罪名。

  她爱上了这个穿将校呢军装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直觉早已感到他不止他本身那些层次。他的表层已经很不凡了,那么优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两根又黑又长、难得动容的眉毛,还有他那双常会烦乱的手。她冥冥中知觉他不止这些,不止他本身。他来此不止要搞什么案情调查。他另有使命。可能仅仅为了接近她。他却从来不像任何她经历的男人那样,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欲望。名叫徐群山的青年从来、从来不像他们那样。

  最后的这天下午,她照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岁。影子不像五官和脸容,会褪色。在这个灰色潮湿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这个末日。她在这一个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们也不安起来,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连她自己在看着这个完美的投影时也有些惊惧:它是她十九岁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发髻,与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对称。

  三点整,门叩响了。孙丽坤说,进来么。徐群山没穿马靴,也没穿呢大衣,人一下子单薄了许多。他穿双灯芯绒的布鞋,无声无息地走近她。

  她庄重得打抖,脸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红的毛衫,领子几乎袒到肩膀上,它很旧了,某些部位有虫蛀的洞眼。她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发窘。她的岁数全在表层,她一点也没瞒什么。像印度红的毛衫,略略的破旧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说。貌似平常地用脚勾过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间有一个正常距离。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来,有些无力。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

  他笑笑。笑她这话问得极蠢。笑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关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也没觉得她说这话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他就看她的香烟在她脸前缭绕。沉思和沉默在这一会儿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声了,也看着那蓝灰的烟。看着两人的思绪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望也显得美味。她知道这沉默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就在这沉默的那一头。

  这样的静,连他们散散乱乱的思绪情绪都能被听见。烟的翻滚也有了声响。

  铺天盖地的布景散发出猪血回暖的腥气。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脚汗的浅浅臭味里。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唬一跳,为什么他又来讲这个。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她想,他都讲过这些啊,为什么又来讲。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一下,借着笑叹了口气。

  她在想,他为什么又讲起这个。

  然后他就又进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皮。他那冷怜的情调让她变得满心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像根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眼泪在她眼圈里形成个闪亮的环,转来转去。你带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脸。那姿态是个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由于吃力地仰起,那没有一根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里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东西。阴谋?他的清瘦光洁的脸那么年轻,某种阴谋却使它僵硬,毫无生气。

  他说他已经和歌舞剧院的领导们打了招呼。

  他说他们已经同意了。她眼睛松弛了,不想再看透那个阴谋。她正在把那难以驯服的坚硬的毛巾从铁丝上扯落,包起那个秃得相当彻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齿缝里是灰白的泥垢。她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皮包。二十年前买的一只包。谁都会在这时涌上一阵爱怜:这是个什么都不讲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么都不和这个人间计较。

  “不必带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徐群山说。

  她小孩子一样信赖地茫然地又把旧毛巾秃牙刷扯出来,以讨好卖乖的神态看着他。她在想:都准备好。准备好了?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从街摊上买来的面,吃得一脑门的汗。她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地闪开路。徐群山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个只手随意而神气地摆动。怎么看他都是个首长。他以那只摆动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的一辆摩托车,说:“上去吧。”

  她迈进挎斗,坐下来,他将那件呢大衣扔给她。那一扔的随便和准确说明了那份已成为自然的关切。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都认为孙丽坤这回给逮走可不是业余的了。

  冬天的黄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电线上。人们缩头缩脑地走着。成千上万的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进。她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她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息地谈笑。徐群山从小路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城市像个画错的棋盘。他带着她,没有出路。他也陷进自己设置的迷魂阵。

  他大声对她说,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明白他在带她兜风。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后的决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说: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卖茶蛋。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缝店原先没这么大!

  幽黯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她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陈旧。贴在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褛。

  她知道他在拿出决策来之前要让她逛够。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如此的小油灯组成了这个都市夜晚唯一的繁华。小油灯下往往是些白天从来不见的食品。小油灯从几个世纪前燃过来;不管战争与和平,不管谁上了政治舞台谁狼狈谢幕,不管孙丽坤辉煌还是孙丽坤落魄,它都一样稳稳地亮在那儿,映照着那些不知来路的物品。商贩和雇客也都没有来路。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粗的香蕉。好多年没见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张嘴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他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荡了。她看见他不耐烦地,轻蔑地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每一个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费。

  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里面竟还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个最有形状地剥开给他。他嫌弃似的笑笑,三两口把它塞进嘴。从口袋掏出雪白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刚碰过脏东西,他将手帕扔给孙丽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爱他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驶了十分钟,摩托车停在一个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经常来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领袖们和伟人们住过的房间。有些领袖成了国家和人民的敌人,有些带一堆罪状死去,这些房间便尴尬地空在那里,直到人们将它重新粉刷,除净它所有尴尬的历史。

  一小时之后,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没洗过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水用洗脸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浑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头痛,有一点恶心。她还是不肯起水。听得见他在客厅翻报纸的声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蓝色巨大沙发里读报,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开杯盖呷一口茶。她听见一个服务员进来送开水。她觉得她连他翻报和呷茶的声音都爱。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渴望,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的卑贱,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这样一个情形——他在客厅里读报,她在一墙之隔的浴缸里昏昏欲睡——这情形形成了一个最温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它更饱和的温情。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乖觉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湿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嫩肉,动一动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电唱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白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音乐不干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觉得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的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钮扣的。她脱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湿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水里看去,那张男孩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邪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结束前,只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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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6-3-17 16:17 |只看该作者
官方版本(之三)——

  S省革委会保卫部:

  经过北京市公安局全体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户籍部门全体同志的连续奋战,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查出:宣武区有一名徐群山,65岁,退休小学教员;海淀区有一名徐群山,八岁,男,玉泉路第二小学二年级学生;东城区有一名赵群山和一名乔群山,均为十五岁,男,从未离开过北京;西城区有一名徐群珊,我们对其做了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类的黄色淫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交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年底去S省,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北京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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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6-3-17 16:18 |只看该作者
民间版本(之三)——

  据说住一百六十号病床的那个中年女人老早是满有名气的演员,跳舞的。人们眉来眼去,说,哦,跳舞的,叫什么?姓孙吧?好像是。拍过电影的!哦,拍过电影的。没听说过。现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华。

  据说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楼顶平台上,把脚放到头顶。难为她了,这么一把岁数。

  据说,有天早上值班护士哇啦哇啦朝楼顶上喊:“一六○床,下来下来,有人找!”

  这个叫一六○床的女人跑下来,面色马上白掉。护士指给她看那个坐在她床上的一个女孩。也不算什么女孩了,有二十好几了。姓孙的是外地人,从来没有亲眷朋友来看她。从来也不跟病房里的人多搭讪。来一个人探她病,她激动的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孙姐”。那是后来人家听到她俩这样叫的。

  最早一六○床是蛮怕她的样子。女孩子长得不太好看,头发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蓝毛料列宁装。这个年头还有人穿列宁装?不是古代人吗?料子不错的,是刚解放英国人洋行里的那种哔叽。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来看她,常常同她到楼后面那块草地上,摊开一块塑料台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个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这种好东西很多年都没见过喽。两人亲热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牵手。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子来了两三个礼拜,闲话就有了。说她们俩相互看的时候,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对,讲话声音也不对。有一回一六○床在睡午觉,这个叫珊珊的来了,轻手轻脚坐在床旁边,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样,不知羞耻。

  据说同屋子的七个女病友都怕起来,都不敢在她面前换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去看电影。芭蕾舞《白毛女》。她们俩看到一小半站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珊珊嘴里咕噜着北京话:“什么玩艺儿。”她那“儿儿”的舌头听上去蛮横,还傲慢。据说两人手搀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尸房旁边的树林子。她们俩人常去那个树林子。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终于有人觉悟了:这个珊珊说不定男扮女装!两个人到小树林子里面搞腐化去了!

  这天三个护士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里。据说六七个女人在护士指使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抓摸出的结果是:叫珊珊的人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再往后大家对她们俩丧失了兴趣。再亲密、再钻小树林都没看头了。女人和女人有什么看头?

  七四年冬天,一辆红旗黑轿车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后护士们才贼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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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6-3-17 16:1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17 16:21 编辑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六)——

  还是那个晚上。她体内的痉挛一阵小于一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露着。她想跳起去抓摊散一地的衣服,同时悟到:即然这里没有异性,她还有什么必要遮掩自己?接着一个相反的醒悟闪出:即然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有什么必要赤裸?赤裸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是个乏味的重复。走进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体中,在那些肉体的公然和漠视中,她个体的赤裸化为乌有。她苦思一个同性的手凉嗖嗖地摸上来意味着什么。她苦思什么是两个相同肉体厮磨的结果。没有结果。她对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轻的脸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没有出路。像她躺过的一个个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后后她已得到解释:一个女孩倾倒一个美丽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吗?她告诉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一个女性的玩弄竟比十个男性更致命。因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无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对两性间情爱的陈腐、定规的理解刹时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张性别似是而非的年轻的脸上啐了一口。她以为结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天的苦思后进入了真正的空白。遥远、遥远地,她听见谁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续了一年多。

  然后她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充满思念的梦。她躺在冰凉狭窄的铁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蛛网在空气中游动。她不知该拿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么办。全身又变得无比的敏感,曾经所有的触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开始恢复舞蹈。看着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渐渐圆润起来。

  这时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床!…………”

  又来了,这回大致是个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肤,头发还是短而整洁,后来发现这是个全须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里俗气地叫她“珊珊”。

  自从这个人被公认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挤在一张窄床上:珊珊、孙姐。她觉得整个事情里只有一丁点丑恶。珊珊起初对“珊珊”这称呼哈哈笑起来。她坚持叫下去,她渐渐变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渐渐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个造做的北方小爷儿,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爱抚和保护也纯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软、微妙、温暖。

  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她问她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乐。她现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辞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说:那时候多可笑,别拿那时候当真;该当真的是眼下这个我。

  “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说,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种笑,“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联、插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我是个女孩。”

  她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说一切是从看见她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她路过这城市去看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研究的父亲。她一眼认出她来。十二岁的癞狂突然回来了。她突然意识到,那癞狂和她前后所有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她叹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她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要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她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她亦把她当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歌舞剧院派人来接她出院。告诉她她平反了,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离开上海,珊珊没到站台上来送。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该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双双泪眼就是珊珊诀别的泪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别的泪从珊珊眼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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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6-3-17 16:21 |只看该作者
官方版本(之四)——

  〔《成府晚报》特稿,1980年10月15日〕

  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在她独舞晚会开幕的前夕,孙丽坤同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从10月16日开始的“孙丽坤独舞晚会”将在滨江剧院拉开序幕,这将是全省第一次举办的个人演出晚会。

  孙丽坤同志曾是享誉全国的著名舞蹈家。虽然已进入中年,却坚持苦练舞蹈基本功,有时她的自我训练竟长达八小时,为青年一代演员树立了优秀的榜样。她削瘦但精神爽朗,谈话中她不断发出率真的笑声。当我们问起她曾患过的神经关能症,她爽快地告诉我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在舞剧团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她早已痊愈。

  她十分健谈,从她事业的振兴谈到她的个人生活。她听我们说到“媒人踏破门坎坎”时,开朗地大笑,说:“哪有那么严重!都是些熟人热心!…………”

  接下去她谈到她和未婚夫认识经过。她暂不愿透露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说他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也对她舞台下的生活万般体贴。在她中午结束练功时,他总是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骑车从学校赶回,为她送一饭盒她最爱吃的绿豆凉粉;暑热期间,他省下少年体育集训队发给他的消暑食品:冰镇酸梅汤或冰糕,用保温瓶提到舞剧院的练功房。孙丽坤在谈到这位心上人时脸上始终带着深情的微笑,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满意。她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说他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虽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

  孙丽坤说等舞剧院一分配给她房子她就结婚。她充满希望地说,新的宿舍楼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迟明年夏天,她就会分到一间新居室。说到这里,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并邀请我们到她未来的新房去做客。

  我们祝愿她在舞蹈上迸发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获得她应得的温暖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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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6-3-17 16:22 |只看该作者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个下午,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去接一个北京来的长途电话。

  “珊珊吗?”她问。

  那边快活而痛苦地笑了两声:“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会的介绍了。还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嗯。”

  她想问珊珊,你干吗不来看我?但她没问,那会让两人都不适。她们之间从来就没能摆脱一种轻微的恶心,即使在她们最亲密的时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渐渐脱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统一和谐地运力。珊珊或许还看见,演出之后人们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几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于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她顿时想到自己在政治学习时笨拙地戳毛线针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妻那样给男人织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让她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对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孙丽坤终于问道。

  “我下礼拜天结婚。”

  她禁不住叫起来:“珊珊!…………”

  珊珊的把戏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从存款中拿出很大一个数目,她买了最贵的蜀锦被面和一个玉雕。她正赶上婚礼的尾声。本来也没什么婚礼,就是八个人围在一块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连珊珊的哥哥姐姐都没来。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继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头发还是短的,衣服还是沉黯,还是那样略带嫌恶地一笑,却半点徐群山的影子也没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着珊珊十根纤长的手指还在烦躁。更烦躁了。她告诉自己,该为珊珊高兴,从此不再会有太大差错了。她们俩那低人一等的关系中,一切牵念、恋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脚地学做一个女人。看她正替客人们倒啤酒。手脚倒不笨,却充满忍耐和压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身边,不停地小声教诲她一些谁也听不见的话,并在珊珊动作时,他身子显出轻微的帮她一把的意愿。是个不错的男人。

  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这时她才发现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珊珊的丈夫千恩万谢,说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说她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决非存心。丈夫还在左左右右偏着头脸欣赏那玉雕。这是个三十五岁的助教,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子。长相不坏,耳朵不招风,牙齿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敛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别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对于美的深沉爱好和执著追求,天性中的钟情都可以被这样教科书一样正确的男人纠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矫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对她,咯咯地笑着,一撩披到额上的短发。她不知她与人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汗毛直竖。或许她笑的是自己:从盛破烂的藤箱里找出这件印度红毛衫。它哪里还是红的?

  她说她带了一小坛子醪糟,可以给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们也配?”

  她在过道的炉子上忙碌时,猛抬头,见珊珊正看她,手里燃着一支烟。冷淡的单眼皮下面是怜恤和嫌恶。她知道她不只怜恤和嫌恶她。这时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出来,她和她竟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

  她谎说有人等在楼下,她不能再耽久了。珊珊看着她。看着她举着天鹅受伤的脖子走出门去。随身带的一块丝巾被遗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遗忘的。这样珊珊可以有个借口追出来,追到夜深人静的马路上。然而这却是她最害怕最不愿意发生的。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喊住了她。却没拿她的丝巾。她形影相吊,她也形影相吊。

  她追来做什么?来灭口?来灭那个巨大的秘密的口?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么。”

  “送你一截儿。”

  “回去!那么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着她的肩与她并肩向前走。然后拿过她手里的三两轻的行李,替她背着。第一个公共汽车站到了,珊珊说,再走一站。她没话,接着往前走。她还是习惯听珊珊的。

  第三站了,两人停下来。风一下吹乱珊珊一头短发。现在这种短发很时髦,叫“张瑜头”。她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发形还原。她伸过如旧日那样清凉的手指,抹去她皱纹里的泪水。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触碰对方了。

  她要上公共汽车了,见她还站在那里,手插在裤兜里,愣小子那样微扛着肩。徐群山,她心里唤道。

  (作者附言:作品纯属虚构,读者请勿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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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6-3-17 16:2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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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6-3-17 16:28 |只看该作者

记得大概就是四五年前,我住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不晓得是什么事情我忘记了,一个人来求我帮忙,其实就是曲里拐弯托关系办点什么事吧,具体的事我都忘了,我说你要找我帮忙可以,你要先听我朗读一篇小说,我没读全篇,读了《白蛇》中的一大段给这个人听,哪一段我不告诉你——我读得激情四射唾沫横飞,全然不管找我帮忙的人当时多么心急……哈哈后来,事儿我也没帮成,但这个人逢人就说我给他读小说的事儿,好像我是个怪胎。可能我平时是个比较矜持的人吧,那天实在是太疯癫了。他大概是不懂小说的,但这一切回忆,既怅惘,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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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6-3-17 17: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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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6-3-21 16:43 |只看该作者
第二篇  天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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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6-3-21 16:44 |只看该作者
(1)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小成一只地拱子。文秀是老金从知青里拣出来学放马的,跟着来到牧点上一看,帐篷只有一顶,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场部人事先讲给文秀:对老金只管放心,老金的东西早给下掉了。几十年前这一带兴打冤家,对头那一伙捉住了十八岁的老金,在他腿当间来了一刀,从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没哪个怀过老金的驹子。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拣上地,她就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了。她问过老金为啥抬举她来放马,老金说:“你脸长。”

  文秀不是丑人,在成都中学就不是。矮瘦一点,身体像个黄蜂,两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两截了,上马下马,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说:“来喽!”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窝,把她抱起。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到马场没多久,几个人在她身上摸过,都是学上马下马的时候。过后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这一来,东西便还了原。场部放露天电影,放映完,发电机一停,不下十个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几千支手电筒这时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里,如同乱竖的干戈。那是男人们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就没得电影看了。要看就是搂紧老金的腰,同骑一匹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搂老金的腰,没得电影就没得电影。

  坡下是条小浅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紧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痒,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她听见老金边汲水边唱歌。知道是专唱给她听的。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场部大喇叭里唱得好过两条街去!歌有时像马哭,有时像羊笑,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

  老金唱着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马气。

  老金对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有空他会坐在那里摸着拔着。

  她睁开一只眼看他:“唉老金,咋不唱了?”

  老金说:“不唱了,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说。是真话。有时她恨起来:恨跟老金同放马,同住一个帐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别死。实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别跟她走,光歌跟她走。”

  “不唱喽。”老金又腼腆地笑了。

  文秀讨厌他当门那颗金牙,好好一个笑给它坏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么凶神恶煞。

  老金叫金什么什么,四个字。要有一伙藏人在跟前,你把这名字唤一声,总有十个转头应你。文秀不记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岁,看着不止。藏族不记生日,搞不好只有三十岁,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这场子里其他老职工都置几件财产。老金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家当就是一颗金牙。还是他妈死时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来,一死就敲,别给天葬师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镶金牙。刀匠什么都能往刀上镶,也就按镶刀的法子把牙给镶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马背上,老金轻轻拍着马屁股蛋,马把水驮上了坡。马吃圆的肚子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老金跟着步子,两个粗壮的肩头也一下斜这边,一下斜那边。不听老金的故事,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尤其老金甩绳子套马的时候,整个人跟着绳悠成一根弧线,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没见这方圆几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

  老金把两大口袋水倒进才挖的长形坑里。坑浅了点,不然能埋口棺材。坑里垫了黑塑料布,是装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着,头转向老金。看一阵问:“啥子吗?”

  老金说:“看嘛。”

  他一扯衬衫,背上的那块浸了汗,再给太阳烘干,如同一张贴死的膏药,揭着“咝啦”一声,青烟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池子里水涨上来。有大半池子。

  文秀头也转酸了地看。又问:“做啥子吗?”

  老金说:“莫急嘛。”这是低低地吼。每回上下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啊金牙对她这样一吼。它含有与老金庞大的身躯、宽阔的草原脸彻底不对路的娇嗔。还有种牲畜般的温存。

  文秀向坡下的马群望着。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烟叶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烟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点它。文秀听火柴划动,火柴断了。她眯眯眼“活该”地看老金笑。十来根火柴才点着那土炮一样斜出来的烟卷。大太阳里看不见烟头上的火,也看不见什么烟,只见一丝丝影子缭绕在老金脸上。再就是烟臭。随着烟被烧短下去,臭浓上来。

  那口池子也升起烟。烟里头,透明的空气变得弯弯曲曲。太阳给黑塑胶吸到水里,水便热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烟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来:“烫了!”

  “洗得了。”老金说。

  “你呢?”

  老金说:“洗得了。过会就烫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给老金一抱,就晓得这是个从来不洗的人。

  “我要脱了哟。”文秀说。

  老金说:“脱嘛。”说着把眼瞪着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马群:“你去打马,那几匹闹麻了。”

  老金有点委屈,慢慢的转脸:“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动。她不舍得不洗,她顶喜欢洗。头一个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搁在自己铺前,吹熄了灯,刚解下裤子,就听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

  她骑着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尽量不发出声响。老金那边却死静下来,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

  “洗呀?”老金终于说,以一种很体己的声调。

  她没理他,索性放开手脚,水声如一伙鸭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围说:“嘿嘿,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不得过。”

  她是从那一刻开始了对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铺边上围了块帆布。

  老金背对文秀,仰头看天,说:“云要移过来喽。”

  文秀衣服脱得差不多了,说:“你不准转脸啊。”

  说着她跨进池子,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没动,没转脸。他坐得位置低,转脸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还是不放松地盯着他后脑勺,一面开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妈教她的。文秀爸是个裁缝,会省顾客的布料,妈嫁给他就没买过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云遮过来喽。”

  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这边。他看见她白粉的肩膀上搁着一颗焦黑的小脸。在池子里的白身子晃晃着,如同投在水里被水摇乱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声:“狗日老金!”同时幽奖洗污的水“哗”地一把朝老金泼去。老金忙把脸转回,身子坐规矩,抹下帽子开脸上的水。

  “眼要烂!”文秀骂道。

  “没看到。”

  隔一会,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来两个赶嫠牛去屠宰场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来:“老金!老金!蹲内在那里做啥子?”

  老金大声吼:“不准过来!”

  两个男人说:“老金蹲着在尿尿吧?”说着把跨下坐着的嫠牛拔个弯子,朝这边上来了。

  “不准过来!”他回头凶狠的对文秀说:“穿快当些!”

  男人们这时已经发现了抱紧身子蹲在那里的文秀,却仍装者是冲老金来。“老金,别个说你蹲着屙尿,跟婆娘一样,今天给我们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过地上的步枪,枪口对两人比着。两人还试着往前,枪就响了。其中一头嫠牛腾起空来,掉头往坡下跑,身子朝一侧偏斜,它给打秃一只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给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来:“敢打枪哟--龟儿老金!”

  老金朝枪头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着硝烟的熏染,不吱声,没一点表情,就跟他什么也没干过一样。然后他往枪肚里填了另一颗子弹,对那个还愣着不知前进后退的家伙说:“又来嘛。”

  那人忙调转嫠牛的头。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龟儿等着。”

  “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

  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可以去领一个女青年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

  老金刚进帐篷,臂弯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滚一层白霜。

  “嗯?”老金说。

  “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

  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两个袖筒给剪掉了,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头缩进帆布帘。

  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眼跟着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举着。不用她说,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

  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梳着五股辨子等了一个礼拜,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第八天,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给改了,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错!”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们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

  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

  “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都走喽,急了老子也不干了,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

  “像你这样的,”供销员说:“在场部打些门路担心怕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

  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

  (2)

  天傍黑老金回来,进帐篷便听到帆布帘里面的草响。帆布下,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直站到帐篷里外全黑透。

  供销员趿着鞋走出来,没看见老金,径直朝亮着月光的帐篷门口走去。套着货车的牛醒了盹,供销员爬上画,打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只是死了一样躺着,在黑暗中迟钝地转动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声,踏动几步,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来一口奶茶。文秀头从帆布帘下伸出,月光刚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头脸都被汗湿完了,像只刚娩出的羊羔。她嘴凑过来,老金上前扶一把,将她头托住。她轻微皱起眉,头要摆脱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带点谴责腔调。

  老金又“嗯”一声,快步走出帐篷。他找过自己的骑马一跨上去,脚发狠一磕。

  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条小河,是他给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条。他将两只扁圆的军用水壶灌得不能再满。回到帐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还在帆布帘那边。

  “快喝!水来喽!”老金几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将一只水壶递给文秀。很快,听见水“唿吐吐,唿吐吐”地被倒进了小盆。之后文秀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壶。

  老金说:“打来给你喝的。”

  她不言语,伸手将壶带子拉住,拖进帘内。水声又听得见了,她又在洗。她不洗不得过,尤其今天。一会儿,她披衣出来,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帐篷,走得很远,把盆水泼出去。

  老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递过一只水壶:“还有点水,你喝不喝?”

  老金说:“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谦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搓洗它。她抬起眼,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它很小。

  文秀从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来,总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有次一只鞋被甩在了帘子外,险些就到帐篷中央的火塘边了。老金掂起火钳子,夹住那鞋,丢在火里面。鞋面的皮革被烧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点的油珠子。然后它扭动着,冒上来黏稠的烟子,渐渐发了灰白。一帐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认识这鞋,场里能穿这鞋烧包的没几个。场党委有一位,人事外有两位。就这些了。

  前些天文秀对老金说:“这些来找我的人都是关紧的哟。”

  老金问:“好关紧?”

  “关紧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几个关紧的人给你盖章子,批文件,门儿都莫得!”她看着老金,眼神却不知在哪里。她语气是很掏心腑的,那样子像老金闷慌了,去跟牲口们推心置腹说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由于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脸壳在褪去;壳的龟裂缝隙里,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讲话,一面用手指甲飞快地在脸上抠着。尖细的指甲渐渐剥出一个豁口。顺豁口剥下去,便出来野蚕豆花一样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就这样在场部打开门路,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两只眼皮往上一撩,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

  老金点点头,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壮的一杵烟来。文秀什么话都跟他讲。她说那些睡过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门道了。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这进帆布呼啦啦一阵子响。男人在找他的第二只鞋,嘴里左一个“狗日”,右一个“狗日”。老金脊背对着帘子,坐着,吸他的烟卷,使劲吸,肮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钻出来,不肯让老金就着马灯的黄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认清。他在场部是个太关紧的人物,忙得很,连句客套话都不给文秀,上来就办正事。来都是瞎着灯火,他从来没看清过文秀长什么样。

  文秀被他支出来对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只鞋?”文秀问。

  “哪个的?”老金的。

  “你管是哪个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声,走到他对过。她头发从脸两边挂下来,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块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脸上,她瘦得两只眼塌出两个大洞。

  “问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声。

  老金只管吸烟,胸膛给鼓满又吸扁,像扯风箱。

  “牲口啊?啥个不懂人话来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摆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没什么不能露的,人的廉耻是多余。

  老金听着那个位关紧人物赤一只脚从他背后溜走。

  文秀仍披着大衣,光着腿杆子在帐篷里团团转。她摇摇这只水壶,空的;那只,还是空。他们在这涸了水的地方已驻扎一个多月,每天靠老金从十里外汲回两壶水,从这天起,水断了。

  如此断了五天水。喝,有奶,还有酥油茶。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有时是俩,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下一个就跟着进来。门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门口搁了干刺藜,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们都轻巧地绕开了它。最要紧的是,在上文秀铺之前,他们的鞋都好好的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她一夜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最后一个总算走了,她爬起来。老金在自己铺上看她撕开步子移到他铺边上,对他叫道:“老金,几天莫得一滴点儿水!”

  老金见她两眼红艳艳的,眼珠上是血团网。他还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如此地断水使她没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老金慢慢的开始穿衣,喉咙里发出咕哝,一条结满汗茧,又吸满尘土的裤子变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铺边上。他将它拖过来,开始穿。不知是他穿它,还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边,眼瞅着那截烧得拧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么。她对老金扯直嗓门叫:“搞啥子名堂——穿那么慢?!”

  老金忽地停了动作。

  文秀像意识到什么不妙,把更难听一句吆喝衔在嘴里,瞪着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在卖,晓得不?”

  文秀还瞪着他。过一会眼睛狐骚地一眯:“说啥子喽?”

  “你是个卖货。”他又说。

  “那也没你份。”她说。

  立冬那天,文秀在医院里躺着。她刚打掉胎,赤着的腿下铺着两寸厚的马粪纸,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进去。却没有一个招呼他进去。护士们公然叫文秀:“破鞋,”“怀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个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张三趾”。说是他一次枪走火打没了三根脚趾头。张三趾伤好之后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当都换成了冬虫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钱,带起来也轻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脚下开枪的,把自己制成个残废,马也骑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张三趾走过来,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嘴里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我证明。”

  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暧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她说。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唉,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她脸跟雪一样白,嘴唇都咬成蓝的了,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老金,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对老金说:“老金,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个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个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去拾那枝步枪,她得救似的、信赖地,几乎是深情脉脉的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她请老金等等,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顿时明白了。从她的举动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天她永诀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

  老金把枪端在肩上,枪口渐渐抬起。她一动不动。完全像在照相。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在搁下枪的同时,心里清楚得很,他决不用补第二枪。

  太阳到天当中时,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里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烧化,烧温热,热到她最感舒适的程度。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此时也脱净了衣服。他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静的文秀。他把枪口倒过来,顶着自己的胸,枪栓上有根绳,拴着块石头。他脚一踹那石头,它滚下坡去,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

  他爬两步,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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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21 16:47 |只看该作者
第三篇:乖乖贝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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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6-3-21 16:48 |只看该作者
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碴在泥上划方的、圆的、杠杠。

  方的是房,圆的是脸,杠杠是雨。女孩枯黄的辫根上插了根芦苇。刚才那场雨过去,穗上的白絮起了黏。耷拉成一根死掉的狗尾。雨把一条街下空了,瞎子的胡琴也停了。

  地面上剩的就是碎蛋壳、鸡粪、鸭粪,还有就是卖剩下的这个黄毛女孩。这一阵烂的、黄的、给虫蛀出麻眼的菜叶也剩不下来。毒不死人的东西都剩不下来,要么人拣走,要么拱来一头识途认道的瘦猪,四下一转就把场地清理了。

  这个人从女孩身边走过去,又走回来,站得五步远上下看女孩。太阳从云缝里漏出一根亮光,这个人就有了个影子,老长地铺在地上。女孩就在那影子上照样画她的。

  带蓝碎花补丁的白布褂是女孩母亲的,鞋是爹的,如又大又烂的两只小船儿载着女孩极小的一对脚丫。能看出这是个没了母亲的女孩。这个人很在行地看出女孩有七岁了。

  尽管她看去只有三、四岁。黄毛女孩左额角有块疤,太阳一照亮亮的像刚补到锅底上的一片新锡。这个人知道那是个多头疖子留下的,绝不是癫痢。癫痢是不好出手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扳开女孩的上下嘴唇,两颗门牙刚顶出牙床,边缘还带细密的锯齿。女孩细小得像棵人芽。

  这时他听见黄毛女孩发出一串莺啼。女孩告诉他:她昨天晚上没吃饭,今天早上也没吃饭。这个人两只眼珠“啪”地点燃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听这只人形黄莺发出单调而动听的声音时,竟然笑了。饥荒的早春,人们有多日没见过笑脸了。

  他问:爸爸系(口字旁)边度啦?

  女孩左右望望,说一定是躲雨躲到哪里睡着了。

  她爸卖她卖得乏透了。她的四个姊姊加在一块也不费这么大的神来卖。这人慢慢伸手到口袋里。女孩看着他的手在衣袋里动动,不动,再动。

  人渐渐回到街上,看这人手从绸褂兜里出来时掌心有几个铜子。五个铜子。人群里那个戴围兜的人说,他代女孩的爸做主,少两个子就少两个子吧,好过没啊,好过卖不掉死在手里啦。五个铜子就从一个巴掌到了另一个巴掌,成交了。镇上的人都看见茶坊的梅阿顺替三十里外来赶集卖女儿的刘阿炳完成了买卖。都嘘口气。

  三个月后黄毛女孩同另外五个女仔耽在曾阿鹏的地下室里。另外的这五个女仔大休都有了模样。最高的叫海蓝,然后是海红、海紫、海青、海白。还没给黄毛女孩取个名字。女孩知道,人家一叫“唉”,就是叫她。海蓝在女孩眼里好靓的,一双泪眼汪汪的眼,偶尔一笑都那样泪汪汪。夜里听见哆哆嗦嗦的哭声,女孩小虫儿一样无声地爬过四个熟睡的女仔,用冰凉的手指碰碰海蓝被揍得滚烫的身体。海蓝16岁了,同爸爸卖掉的大姊一样,属兔。

  海蓝是阿鹏花三千块买的。那数目能买一打黄毛女孩。阿鹏做着一桩生意,就是把女仔都教得会唱会笑。唱和笑之外,还供客人们私下里去好玩。客人们说海蓝衣裳一脱光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又蹬腿又抓搔,活像只才落网的螃蟹。

  客人自然不敢找阿鹏退货,知道阿鹏有副坏脾气。三句话不对,哪天这金山城就没你了。厉害还厉害在,知道阿鹏杀人如同杀只黄毛鸡,但谁都拿不住他把柄。

  阿鹏有张大团脸,大圆肚皮,喝漆黑的茶,把牙喝得漆黑。阿鹏腰里别一把三尺长的大折扇。贴肉别的是把三十响连发手枪。阿鹏动文的就是用纸扇揍你。纸扇骨子是上等楠竹,沉甸甸的带弹性,揍起来比鞭子好看也顺手。

  揍人揍多了,竹扇骨子给人血人膏养得红润发亮。阿鹏动武,就省事得多,枪响都不给你听见一声,血都不给你看见一滴。

  楼梯吱嘎吱嘎有了响动。从海蓝到海白五个女仔一下坐得四四方方。黄毛女孩双手提一把铁壶,把滚水往阿鹏的那只陶壶里注。半壶茶叶滋滋响地蠕动着伸展开来。女孩眼里的阿鹏很像妈妈活着时常去拜的土地菩萨。阿鹏好就好在这里,揍人归揍人,凶相不摆在脸卜。阿鹏身后跟着阿北和阿南,万一阿鹏这天不那么勤快,就朝身后动一动肥肥的食指,让阿北阿南去揍揍谁玩玩。

  五个女仔脸上都有阿鹏纸扇骨子的印痕,有横有竖。

  阿鹏像看看乖乖那样看着海蓝,哄她把昨天学的两句唱来听听。海蓝唱了一句,阿鹏两个嘴角向下一撇,笑笑,吃了口馊饭似的。一个字都没唱到家,给我唱一百遍去。海蓝眼肿得看不见阿鹏似的,嘴唇也极像个半透明的李子。

  她并没有怄气噘嘴,不过她的样子活活要怄死阿鹏。阿鹏的手够向腰后,将二尺长的扇子一寸一寸抽出来。海蓝并没有去看阿鹏手里的扇子打开,合上,又打开,但随着这动作,她越缩越小,刚唱五个字,下面忘得精光。

  黄毛女孩看着阿鹏。从侧面看,阿鹏的圆肚皮像个胖胖的慈祥的阿婆。再去看海蓝,泪水在她眼里憋成很大一泡,最终哗啦啦淌了一脸。

  阿鹏说你们大家今天走运,阿鹏我昨夜赢了李三六一栋房;放心唱,今天我放我自己假,也放阿北阿南的假。

  海蓝这回只唱了三个字,眼泪呛在嗓子眼,咕嘟嘟冒泡,听上去要淹死她。阿鹏今天的脾气实在好得唬人,居然自己开口唱起来。公鸭嗓是没错的,但味道是那个味道,调在板眼也在。阿鹏唱得自己很醉,纸扇在肉滚滚的大腿上一打一抽,劲头上来时打得也不轻,不过膘是好膘,不像女仔们那样不耐打。

  挨下去一直挨到海白。总算唱出一句半来,下面的调阿鹏全不认得了。海白的模样长得让人坏脾气:不正眼瞅你,下巴拧向左,眼珠子必定向右边挑起,目光里有那么点日后暗算的意思。一口过大的牙也长得不老实,唱不唱都耽在嘴外面。阿鹏感觉早晚有人要给这口牙咬的。阿鹏敲打板眼的扇子停在半空,盯着海白。海白的两个大门牙简直虎视耽眺。

  阿鹏说:哭丧还讲个调门吧?

  海白眼睛更是拧得厉害,牙齿也越大起来。最要死的是,她偏偏还笑一下,一张小黑面孔上就只剩了牙。阿鹏今天实在是大阳打西边出的好脾气。把那个被海白唱窝囊了的句子撇开,重开了个头。海白又唱一遍。她心里一点不想作对,就是调门东南西北地跑。不等她唱完,阿鹏站起身。坐的那把竹椅嫌窄,两个扶手正夹住阿鹏宽大的屁股也跟着起来了。阿鹏就那样屁股上兜把椅子,向前走两步,就像有次他眉毛上落了只黄蜂,威风、从容一丝不减。

  阿鹏说:哪个给她唱一遍。

  没一个敢张口,都知道阿鹏的耳朵已经给糟蹋了,剧社名旦李荒妹来唱,他也会觉得字不正腔不圆。阿鹏看着五个女仔,居然她们敢一声不响。夹在屁股上的竹椅此刻放了阿鹏,很响地堕落在被老鼠、白蚁啃空的地板上。

  阿鹏双手向上扬了扬,把袖管抖短些。黄毛女孩记得,这是阿鹏行刑前的动作。阿鹏已到了五个女仔面前,只有在一边弄茶的黄毛女孩看得出,五个女仔都在一点点向后蠕动,终于抵住墙。两尺长的折扇在阿鹏肥肥的五个手指间风车般运转。阿鹏不过是看上去心不灵手不巧罢了。

  阿鹏笑笑说:唱啊,嘴给那根东西堵啦?

  女仔们一排靠着墙,抖得墙也不稳了。她们认为阿鹏把坏脾气一直推延其实更让你活受罪。她们看阿鹏的手玩着红娘的扇子花,心里一齐默念;快揍吧,快揍吧,揍了就大家舒服了。黄毛女孩看着阿鹏的脸一成一成黑下去,眉毛一点一点压低。海白又那么要他命地呲牙一乐。

  阿鹏醒悟过来时,他手里的扇骨子已抽得发烫。海白渐渐停止了翻滚。阿鹏的臂有些酸了,身后的阿北和阿南看出他有歇歇的意思。两人上来,提起海白,你揍过来,我揍过去,像两只猫玩一只耗子,舍不得一下玩死它。

  海白已不再哭,哽咽也不敢有,两只手揪紧裤腿。彩绿滚黑边又绣粉红牡丹的绸裤给她揪得短到膝盖上面,尿顺着裸露的腿杆湍急流下,很快把上好的黑缎绣鞋泡了进去。黄毛女孩看见海蓝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样,大姊就那样看自己给卖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阿鹏这时顾不上来看海白怎样就毁了他一条好绸裤,他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叫住两个打手,说是可以了,可以收工了。两人甩一甩头发,往后退两步,亮出稀烂一滩的海白给阿鹏。刚刚疏通筋络,正打得身上暖和。

  海白那口牙是绝对看不见了。阿鹏踢踢她,如踢一只漏光了米的口袋。他晓得不必拿手去拭那个血乎乎的鼻孔了,看都看得出她一丝气也没了。阿鹏对自己说:丢。他对阿北说:蚀本啦,丢!跟打你亲嫂子一样打啊?他露出漆黑的牙慢慢地笑。又对阿南说:去拿些报纸来,先盖上,天黑再包了弄出去。

  阿鹏觉得盖了报纸的海白受看多厂。他调整一下心情,坐回竹椅,接过黄毛女孩递到手上的陶壶。阿鹏把壶嘴塞进他肉乎乎的唇间,长长吮一口。温热漆黑的茶汁一路暖人丹田。他忽然看到了她,这个直到目前一直被忽略的女孩。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黄脸黄毛的小女孩怎么会这样顺眼。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溜尖的小下巴。令他大大惊讶的是,小女孩对他这心血来潮的怜爱毫无惊讶,绝不像其他女仔,皮子瓢子都熟得该男人来摘了,还是生瓜一个。头天他买回海蓝,觉得她长相还有点煞馋,刚想抬举她,手还没够着边儿,她“吱”的猴叫一声,跳出去老远。太不开胃了。而这小不点的黄毛女孩抬眼正视他,毫无惧色,在他宠大的抚爱宠大的把玩中像个理所当然的乖乖。

  这一天阿鹏又有了闲心,把女仔们叫到地下室。这回都站得有点架式了,脸也会笑了,管它是挤的还是捏的,总是好过那一张张哭老母的睑。阿鹏问这些天学的几个唱段可记住了。都说记住了。阿鹏笑了,他笑起来嘴唇显得很宽裕,松软得如同某种水族游动时的裙翼。他是笑这帮猴子是要时不时杀只鸡给她们看看的。你看,调也不跑了,字也咬住了。阿鹏养着神听她们一个个唱,到了海青,上来四句还不坏,第五句就尽在嘴里打疙瘩。海青慌得眼珠子也散了神。

  阿鹏的折扇又停在半空,他最恨谁让他把扇子停在半空,走路踏空一脚似的。他把折扇“喇”的一声打开,又合拢,他不明白这帮女仔怎么一天都不让他活舒坦。他认为她们都在跟他混,混过一顿揍,混饱三餐饭就算散。一股冷冷的火气上来了。海青木头木脑,嘴里的字完全成了一团。阿鹏噌地站起,一把拔掉箝住屁股的竹椅。黄毛女孩看得出,海青眼前已一片昏黑。

  一声莺啼般的声音,阿鹏神志也飘起来。就是抽大烟抽到劲头上才听到的那种声音。他朝这边转过头去,见黄毛女孩啼啭般唱着。声音是细小了些,不过婉转地溜着心,顺着肝,绕着肠子。阿鹏呆了。女孩如此的小而全,小而出奇的完整,就像长得极其成型的胎儿。一只人形画眉,人形黄莺。他再次意识到这黄脸黄毛的小女孩是被他完全忽略了。她是他买五个女仔时搭进来的一个零头。他还想起,她把茶的冷热总弄得刚刚可口。他记起几天前她有一刹那成了他的乖乖。女孩小小地站在那里,眼睛对着阿鹏的眼睛。阿鹏从记事起,就没有一双眼敢这样正正地对准他这对多情、缱绻、他自认为毫无杀机的眼睛。阿鹏的耳朵在听其他女仔唱时受的罪,从黄毛小女孩这儿补偿回来了。阿鹏简直晕眩,等她唱完六六三十六句,他才慢慢起身,走过去,朝那小人儿蹲下他土地菩萨般的庞大身躯。他的脸色严重,几乎狰狞。而小女孩看着他,把他看得自认为慈祥极了。阿鹏从记事以来,第一次发现有个人看对了他。再次证实,世上竟有这么个小灵物不怕他。她的“不怕”叫阿鹏感动的心也碎了。

  转瞬阿鹏已把小女孩抱在了怀里。她真的是个乖乖。

  阿鹏头次发现自己心的深处原来有块谁也不知、连他自己都无知觉的柔弱。若没有这个小不点儿女孩,若他与这小女孩错过了彼此他至死不会发现好斗嗜血的阿鹏原是有痛处的。小女孩便是他的痛处。她出奇的弱小让他感到这种痛痛的怜爱。54岁的阿鹏没做过父亲,他认为做父亲的感受不过如此:就这样躺着,由两只细小的拳头在你腿上轻轻捶打;一顿大烟抽饱,有口刚偎稠的茶等在嘴边,吮了茶之后抬起无力的手,在那黄毛茸茸的脑瓜上抚摸几下,或在那黄焦焦的小脸上拍两把。还有,偶尔到洋人地盘上买几块金银箔纸包的、泥蛋似的、叫巧克力的荒唐东西,放在小女孩那永远也洗不干净,还没长大就皱巴巴的小手心上。做父亲的甜甜的痛楚,或痛痛的甜头,在杀人不眨眼的阿鹏看来,不过如此了。

  阿鹏闭了眼,享受那细小拳头捶在他做父亲的痛处、痒处、舒服处、致命处。他想,他一定好好栽培这小人儿,她将是个莺歌燕舞的、倾国倾城的、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著名乖乖。

  海蓝死掉的那天晚上,阿鹏感到轻微的不适。他从未因死掉谁而不适过。他由这不适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女孩,他心里发誓,他将来绝不逼她那么紧。

  海蓝是一袋银洋扔进海里了。买她阿鹏花了三千块,才做了不到十个客人,就开始玩逃跑的把戏。捉回来打跛了一阵子,才不跛又跑。这就不能再舍不得那三千块了。

  阿鹏把海蓝的尸首停在那儿,两天不装殓,告诉所有女仔,跑到番鬼那里,就要像海蓝这样给番鬼拿去做试验。

  番鬼一般拿小白老鼠开肠剖肚做试验,偶然逮住个不会讲番鬼话的中国佬,就是只大白老鼠。

  黄毛女孩在海蓝身边一声不响站了许久。脸侧到左边,又侧到右边,打量海蓝一点点败色的面孔。她眼里,这具变成淡淡银灰色的女体仍旧美丽无比,让她想起被父亲头一个卖出去的美丽的大姊。其他女仔走过地下室过道时,都调开脸,屏紧呼吸,尽量不看不嗅给番鬼做了试验的苗条秀丽的大白老鼠。黄毛女孩却一得闲就站到海蓝身边,横看竖看。她看见那细嫩颈子上有条浅槽—一根绳索留下的致命伤痕随时间流逝变得深了。到人们来搬走海蓝那天,绳索留的槽呈出一种暗紫色。它便是小女孩长大成人后永不褪去的一条暗紫色记忆。

  小女孩轻轻啃噬着手指甲。阿南阿北快乐地诅咒着,一面搬弄海蓝先是僵直后又柔软如泥的身体。阿北说:丢老母的阿鹏,勒死她之前也不舍得赏她给我玩玩。阿南说:丢你老母,你猪八戒也不尿泡尿照照,阿鹏赏也是赏给我。阿北揪起海蓝的头发,小女孩认为那样揪海蓝疼得要活转来了。两人终于把海蓝折折叠叠地塞进了装干虾的麻袋,再拎起来往下跄了跄。海蓝便成了一袋甘薯给跄瓷实了。阿北拎起麻袋的一个角,阿南拎起另一个角。阿北说:丢,死的怎么重过活的那么多?阿南说:你猪八戒好像抱过活的!阿南又说:丢他老母,阿鹏掐死她快过掐只臭虫,垃圾倒要我们来倒。小女孩看看海蓝一对大眼活生生睁看,就进人了麻袋的黑暗。它们便成了小女孩长大成人后的记忆中两束永远不泯的目光。

  半年后,海青病得差不多了,死好过活的时辰。阿鹏吆喝人来抬走海青。他一手牵着黄毛女孩的手,另一只手用块手帕捂住自己鼻子和嘴,对阿北阿南盼咐:抬快些,这屋的空气都是她的病味!阿鹏现在常常牵着小女孩的手,到这里到那里,关照揍这个罚那个。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他有好一阵不亲手拿那折扇揍人了。扇骨子的温度冷却下去,那层红润光泽在钝下去。似乎是女孩总占着他的手,动文动武都不方便。亦似乎小女孩同他手牵手的搭档给了他一副大致的慈父心情,他要好好体味这心情。教导这群女仔十分伤神,往往阿鹏喝干一壶茶她们还学不下一句唱。对阿鹏来说,愚笨倒不是最要他命的,要命的是她们看他时那副神色,像是阿鹏这里分分秒秒都有一顿饱揍要请她们吃。见不到阿鹏人影时,也听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唱,偶然来个二三句也还有盐有油滋味不坏,偶尔冒出一段笑声也浪声浪气没廉没耻,正经派她们用场,要她们上席面去露给客人时,她们就金枝玉叶了。

  阿鹏对黄毛女孩就心爱在这里。她从不让他费事,刚刚想她唱两句,她马上读着你的心思就唱起来,眼睛对着你眼睛,唱得那么善解人意。那眼睛珠儿也带点黄色,阿鹏认为那是只小野猫的眼睛,但是只喂服帖的小野猫。一只极通人性、或说完全接受了教化的野猫崽子。就这样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看着阿鹏土地菩萨的惺松睡眼。阿鹏一再感到七岁半的小女孩把他看成慈爱和祥的一个长辈。小女孩眼中,他看到的阿鹏是令他满意的,是个有父亲威风也有父亲温爱的阿鹏。而所有其他人的眼睛里的阿鹏都让他厌恶、心烦,烦得他只能找个谁来虐待一番。他喜欢小女孩眼里的阿鹏,只有这七岁半的小东西看见了真实的阿鹏。在瑟瑟索索的女仔们眼里的阿鹏令他非常不开心,是张谬误百出的肖像,谬误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恶棍阿鹏,好好的就让她们瑟瑟发抖、语无伦次、荒腔走调。她们含满委屈的服从让他受够了。

  这就使他格外珍爱他的小乖乖。阿鹏躺在铺着土拨鼠皮的躺椅上,听他的乖乖用她的袖珍嗓音唱着。他会睡过去,或者睡醒来,发现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阿鹏觉得这一瞬她和他在相互辨认,要把那根秘密联系他和她的纽带,那根联系他们前缘今世的近乎一脉相承的秘密纽带辨认出来。

  每当此刻,在舒适透顶的倦意中,那尚未醒透的朦胧意识让他感到七岁半的女孩尤其弱小。她干旱的头发和皮肤,她比他见过的任何生命都弱小。一阵冲动,一阵从未有过的冲动想狠狠宝贝她一下,可浑身攒足的力气,那令他咬牙切齿的疼爱,却在他抬起的手掌上化为轻得打颤的一记抚摸。更让他称心如意的是,小女孩从不为他如此的宠爱而摇尾黏舌,她并不以为然,或习以为常。阿鹏想,这孩子跟自己一样,骨子里是有大器和贵气的。她从不依仗阿鹏对她的祖父或父亲式宠爱而忘记该做什么:一样规规矩矩捧着陶壶,壶里是一丝不苟按阿鹏的规矩偎好的茶。这一刻阿鹏便不再是断子绝孙的阿鹏;绝不是三个月前用绳勒死海蓝、一个月前活埋了病得剩半口气的海青的阿鹏,阿鹏是也懂天伦乐趣的五十四岁老人。

  阿鹏慢慢吮着壶嘴,吮吸温暖的乳头一般还童了。墨汁般的液体在他喉管里圆润而温滑。怪不得一些名贵的茶只能由童男童女去采。黄毛女孩弄的茶是有仙味的。

  海红和她的客人密谋了一个多月,逃跑的计划做得妥帖周详。当夜阿鹏带阿北阿南和两条大犬阿虎阿龙出动,在南下洛杉矶的路上阻截了这对男女。男人是个四十岁的白种番鬼,自然揍不得也杀不得。海红给拴回来,吊在后院的的柠檬树上,嘴上贴了一贴狗皮膏药。黄毛女孩趴在窗上看,海红胖胖的身子越吊越细,最后成了厨子阿平叔公晾晒的鸭肝香肠。白种鬼佬找上门来,不是独个来的,后面跟了两个穿马靴佩马刀的警察。阿北开门一看,赶紧比划不懂英文,比划马上去请个识听识讲英文的人来接待先生们。阿北关上门,上上锁,一步三格上楼去了阿鹏的屋。阿鹏躺在大烟香气里,躺在土灰色土拨鼠皮上,他的乖乖用两个袖珍拳头捶打他橡树桩子似的一双腿。阿鹏听了阿北的报告,交代他去后院去把海红从柠檬树上摘下来,收到樟木箱去,再请嫖客先生领警察先生来好好搜查。阿北的柚皮脸上冒出油汗,说那门樟木箱哪里搁得下一个活人,阿鹏肝火来了,说:谁要你活的往里搁?丢!

  黄毛女孩半夜去开那只樟木箱,里面空了,还有狗皮膏药和海红身上贯有的一种类似熟木瓜的气味。黄毛女孩的鼻子认识每个人的气味。海红的气味让她想起海红胖胖的手上一串酒窝,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草籽手镯。她小小地坐在樟木箱盖上,父亲卖掉四姊后,她有过同样的失群感。她并不最喜欢海红,可眼泪却为海红流下来。

  新年过后阿鹏上了两回法庭。已经很清楚:那个同海红有过勾搭的白番鬼是个探子,专门来和阿鹏这样做风流生意的人过不去。阿鹏对此想不通,他供这帮女仔吃、穿,胭脂香粉花露水,哪样都不差过阔人家的少奶奶。做少奶奶也就这几桩事:陪陪吃,陪陪喝,陪陪上床。比之少奶奶,她们还学了吹拉弹唱,好歹算是手艺在身了。怎么就惹得鬼佬们同他翻脸。现在好了,过去自作主张的阿鹏要劳驾一回回上法庭,自家门里的事拿给一帮子人去扯皮,哪里扯得清楚?阿鹏好好一口英文要很用心把它讲坏,讲得法官成丈二和尚。阿鹏的律师收他的明钱暗钱,只得挤眉弄眼地用力去懂阿鹏,再手舞足蹈帮所有人去懂阿鹏。最后总算让人们懂了:海红是阿鹏的女儿,暴病夭折,谁都不想弄出这种天大不幸来,你说对不对检查官先生?那个海红的旧相好倒告起我阿鹏了?海红就是同他私奔染上病的!尊敬的法官大人,对我们中国佬还有没有公理?这简直是种族迫害——利用刚通过的“第二次排华法案”来迫害我阿鹏这种兢兢业业、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从法庭回来,阿鹏有些郁闷,淡淡的伤感寒心。黄毛女孩要一连唱五六支曲子,他心情才还阳。他是幸亏有这只人形黄莺,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摸索着他的痛处、痒处、快活处来唱。当时买那五个女仔没零头找钱,就把她做了零头。原来她有着比五个女仔相加还贵重十倍的价值。是无价的。阿鹏又一次暗暗发誓,要把他的乖乖好好炫耀,要她大红发紫,做一切人宠一切人爱一切人不可企及的著名乖乖。想着,他以半溶化的手,抚摸小可怜载着几辈人饥饿的小黄脸。阿鹏将小女孩抱起,祖父和小女孩那样自然而贴切。七岁零九个月的乖乖给予他的,是近乎天伦的温情。55岁的阿鹏当然不知什么是天伦,他想天伦不过是他和小女孩之间这天定的神秘缘份。阿鹏将自己荆棘般的下巴贴到他乖乖的面颊上。

  黄毛女孩的歌没断。不因阿鹏突发的祖父之举而忘掉歌词,乱了板眼。她看着阿鹏肥厚的鼻子红了,她不知阿鹏鼻腔内胀得难受,泪水还在飞快往那里灌。阿鹏认为,恰是断子绝孙令他对女孩有如此不可理喻的疼爱,正如小女孩的孤苦伶仃使她不可思议的乖巧。阿鹏任涕泪在他内心澎湃,听小女孩一支又一支歌为他唱,那声音细小,如来自天外。

  三月的一个晚上,阿鹏截获一车烟土,宰了押车人,顺便还做些鸡毛蒜皮的缺德事,带着阿南和犬们回来。进门便听见阿北在吠:还真当你白己是个小姑婆啦?小姑婆要偷,我一样剁她手!……

  阿鹏下到地下室,见黄毛女孩的头发绕在阿北手上,两只小手捆在背后。阿北另一只手上提了把刀,是厨子阿平剁排骨的那把。阿北见冲下楼梯的阿鹏,越发人来疯发作,想显露一番他可不是吃闲饭的,整肃女仔们相当有方。这一来劲小女孩便给他悬空提起,情形完全是宰牛的屠夫在杀只麻雀。阿鹏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以自己两百磅的体重向阿北砸过去,同时伸腿踹在阿北要命的地方。

  阿北马上紫了脸,疼得人也矮了。

  阿鹏一把将他的乖乖揽进怀里,宽大的巴掌抚平她给揪成一团的枯黄头发。一缕黄发竟落了下来,落在阿鹏的手心里。阿北还在那里痛苦得原地打转,两手把裤档抓成一团,他用下巴指指桌上一小堆硬币。还有几样首饰。那是海蓝的玉镯,已断了,还有海白的耳坠,海青的项圈,都是不值一文的碎铜烂铁。阿南上来帮阿北的腔,说,也难怪阿北呀,过去那个阿荔偷你一撮烟土,还给你罚体三天的饭呢……。

  阿鹏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是细细查看他的乖乖:小黄脸上印着阿北的大巴掌,嘴角流出一线血。阿南的啰嗦还在继续,阿鹏从地上拾起刀,顺手来了一下。阿南还算俊的面孔马上不对称了,再看,是少了只耳朵。阿鹏声音暗哑地说:我有讲过啊?谁都不许碰她。这下没东西招风,你听清了吧?

  海紫是在五月给卖掉的。海紫渐渐长出了瓜子脸,杏仁眼,葫芦般的腰身,但基本没长脑子。客人还在劲头上,她人已睡过去,从打着小鼾的嘴里,一泡泡口水顺腮帮流下来。过分的时候,客人还在扒衣服,她那里已烂睡如泥,弄得客人白服了春药。抱怨到了阿鹏那里,阿鹏本想用烧红的烙铁烙醒她几回,却怎样也没那份热情,那份激动来治她了。阿鹏已长远地丧失了原先的勤奋,手脚生出一种古怪的绵软。他有点明白这份心软手软与小女孩有关。她的乖巧伶俐,她精灵般的歌声使阿鹏越来越把祖父的角色当真,越来越身不由己地担任——而并非扮演——一名慈祥的祖父。那令他心碎亦令他慷然的神秘的伦常感觉,使阿鹏对其余的一切人、事都觉得无所争、无所求。

  阿鹏渐渐暗存另一种抱负,对阿鹏来说这抱负似乎大得有些虚妄了:他想有朝一日和小女孩一同去过毫无荣华的平淡生活,就像人间的一切老祖父和小孙女。终于一日,孙女为祖父隆重地戴孝,隆重地在每一年的那天插一炷香、烧两摞纸钱……

  阿鹏为这近乎虚妄的抱负失去了曾经的兴致,甚至在出售海紫的价钱上都没争几句。

  一天,阿鹏给几个警察绑走了,罪过是贩卖性女奴。

  海紫给白番鬼们哄得来告阿鹏的状。阿鹏泰然得很:鬼佬们再跟他过不去,证据还是不足的。买海紫的梅阿狗只说自己是讨阿鹏的侄女海紫做老婆。海紫那点脑子是不够用来戳穿整个把戏的。梅阿狗六十八,是老了点,老就不可以将就做新郎吗?海紫哭哭又笑笑,说阿鹏和海阿狗那老东西成交时,阿鹏明明收了几张钞票。问是多少钞票,她说她从来没碰过钞票,怎么会认得数目。各种钞票摆在海紫面前给她认,她眼花半晌,指点其中一张。

  人们摇头苦笑,那是张一元钱。阿鹏从被告席上朝白鬼那边笑一笑,有点可怜他们似的。

  再开庭时,阿鹏一身鸦片瘾顿时退尽,永远两泡水肿的眼也消了肿,人们这才发现恶棍阿鹏原本有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这双眼一下认出白番鬼身边的黄毛女孩。就是那个唆使海红私奔的白番鬼。他那毛森森的手搭在小女孩的小脑瓜上,阿鹏恨不能立刻剁了这长金毛的猩猩爪子。

  阿鹏眼睛和小女孩碰到一块,简直是战火离乱中丧失联络的老祖父和小孙女的重逢。阿鹏再次感到不行了,鼻腔后那一团强烈的肿胀在向心的方向、脑的方向扩散,却没有泪水流出来。在拘留的两个月里,阿鹏对这人间惟一的牵念就是这小小的黄毛女孩。她是他体外的一只内脏,一线神经,一块皮肉或一眼伤口。两月来虽与他分隔着,却时时牵得他痛。他堂堂阿鹏从来没有牵念过任何人,却痛楚而酸楚地思念这弱小的女孩。两个月不见,她更黄更小,却仍是素来的乖巧、不动声色。阿鹏甚至没留神她怎样就被那个白鬼抱到了法官左边的“证人席”上,八岁的黄毛女孩小得像只倚人小鸟,她也一直看着阿鹏。阿鹏想:我的乖乖。

  法庭大厅鸦雀无声,一位贵夫人的手镯触及桌面的声音,都给人们听了去。

  阿鹏在这聋了的寂静中完全聋了,一点没听见黄莺般的小女孩吐出音符似的一串字句。他只知这是英文字句,是他一点一画教给她的。渐渐的,阿鹏在人们的愤怒哄闹声中恢复了部分听觉。人们是看见那只断了的玉镯、碎铜烂铁的耳坠、项圈时枯噪起来的。噪音如潮退去,阿鹏简直在小女孩啼啭的英语中陶陶然。他顾不上去识辨她字正腔圆地在讲什么。

  “是的,邱阿鹏是个杀人魔鬼……”小女孩的袖珍手指尖利地瞄准阿鹏:“他杀死了我的阿姊海蓝、海青、海自、海红。他卖掉了海紫,我亲眼看见他收了人贩子梅阿狗十张五圆的钞票……”那细小的指头越发有了锋芒,指住大梦初醒的阿鹏:“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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