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集的夜晚(短篇小说)
文/莫零
1.
农村的夜才是真正的夜,到家家灭灯的时候,天就黑得像团上好的徽墨一般,随着光亮一晕开,就真的满眼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了。
不似城市里的夜晚,就算早已没有了星光,却总泛着这样那样的光亮,一直到东方即白,天色又渐渐亮起。所以你听一个城里人说他不怕走夜路,可千万别相信他。因为城里根本没有夜路可走。你要听一个农村人说他不怕走夜路,那才是真正的胆子大,是须得向他竖一竖大拇指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夜和雪是具有同样欲盖弥彰的功效的,黑暗可以掩盖一切眼睛看得见的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的事物,雪也具有这样的特质,甚至我觉得雪更加虚伪一些,还让人们产生美的错觉。 辛静小的时候最喜欢刚下雪的那个夜晚,她会跟辛安一起披件棉袄趴在窗棂前欣赏院墙外面的雪花,这时的她们心无旁骛,完全想不起来担心第二天早上出门会弄脏了棉鞋,更不会想到一夜大雪一落,院子里的水龙头就要被冻住了,她们就得把长满了冻疮,肿像红萝卜一样粗的手指伸进刺骨的河水里洗菜刷碗。只需要看着漫天的雪花幻想自己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期盼着会有一个长得像金城武一样的男人围着白围巾立在院子中央对着她痴痴的微笑,每说到这里,她都会被辛安取笑,说她犯起花痴病来就不怕冷了。 这回回辛集过年,刚到家第二天夜里就下起了雪,辛静顽皮心性大发,坚持要丈夫李民强围上白围巾站到院子里去,满足一下她小时候的幻想,李民强拗不过她,只好傻乎乎站出去,没两分钟,身上就落成了个雪人,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模糊不清了,辛静趴在窗台上笑得前俯后仰,偶像剧果然是骗人的,这么大的雪哪里能看出帅来?看出衰来还差不多! 这时瑞瑞看到爸爸在院子里,也摇摇晃晃要跑了去,不留神跨门槛时摔了一跤,就“哇哇”大哭起来,辛安闻声披着衣裳赶出来扶起瑞瑞,骂辛静犯魔怔,多大人了,马上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神经兮兮的。李民强也早回了屋子,从辛安手里把瑞瑞给接了过来,要抱着她上床睡觉,辛静却不让他上床,对着他转转眼珠子,一脸黠笑:你带瑞瑞上金豆房里睡去,他屋那床空着,我想今晚跟我姐睡! 她说话间就把辛安拽到了床边,撒娇地搂着辛安的脖子:姐,我多少年没跟你睡一个被窝了! 李民强见她这样,乖乖哄着瑞瑞往金豆房里去了,辛安看着妹夫的背影,对辛静扮鬼脸:这就叫母凭子贵么? 辛静低着头摸自己的肚子,边摸边说:农村人可不都这样么?总算是熬出头了。这是她第三个孩子了,瑞瑞一岁的时候她怀过一个,花钱找人做B超是个女孩,五个月引产了。这回B超是个男孩,全家人欢天喜地的,公婆还特意恩准她今年回娘家过年。 辛静有三年没回辛集过年了,结婚头一年过年的时候,她都快要生了,挺个大肚子,婆家人怕有个闪失没让回。生了个闺女瑞瑞,公婆是不帮着带的,李民强哥哥家生的是个男孩儿,公婆巴巴赶去帮老大家带孩子去了。自己带孩子根本腾不出空来回娘家,从此她就像被拴住了线的风筝,手机就像是风筝线,只能遥遥地透过它来贯通一下自己的娘家。就像大多数的她们一样,就算没感受过来自家庭的多少温暖,照样到了年关还记挂着想回家。 ......
辛集这个小地方,长得跟全中国的农村一个模样,只有到过年时分,集市上才会像从前那样热闹起来,虽说已经2014年了,这里却并不曾被都市的潮流影响多少,一眼望去,还是满街的花花绿绿,喧嚣嘈杂。
就一条由东到西的主街,新修了个十字路口,通一条南北的大马路,很是阔绰,却未见得有多热闹。人们还是爱逛这条由东到西的主街。多少年了,这街道两旁的店铺闭着眼睛都能掰扯过来,街东边依次是邮局,种子站,锦绣窗帘店和几间小发廊。街西边呢,从菜市场数过去,一溜排都是卖吃的,最近新开了一家百惠超市,生意倒是挺红火的,一天到晚都有生鲜蔬菜卖,再不担心下午家来了人,买不着菜来款待了。
回来的第一天,她就挺着快六个月的肚子,牵着瑞瑞的手,逛在久违了的辛集街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话真是一点儿没错。辛静虽说是现在是到了城里生活,可回来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舒坦随意,还是家里头好啊! 她一路牵着瑞瑞的手,告诉她些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可惜瑞瑞太小,光嚷嚷要坐摇摇车,又或者没走几步就要抱抱,她只好草草地打道回府,跟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女人正打了个照面。
这个女人瘦条个儿,细眼圆脸,皮肤涂的白白的,穿得还挺时髦,上半身假皮草,下半身短皮裙连袜裤。感觉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似的,辛静在打量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她,显然人家已经认出了她是谁,却并没打算跟她打招呼,只是拿眼角淡淡地扫过瑞瑞的脸和她的肚皮,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这是谁呢?辛静一路上都在努力回忆这个女人,难怪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呢,何况三年她都怀了三胎,看来这脑子真是要坏掉了。她一面走,一面想着,没提防瑞瑞摔了一跤,还被一颗碎石子在脸上硌了一下,立马就破了皮,血珠子从瑞瑞脸上渗了出来,她哇的一下子就哭出了声,引出了瑞瑞爸爸李民强,抱起瑞瑞直埋怨她:你怎么看的孩子?
吃晚饭的时候,辛静把今天遇到的女人向辛安描述了,辛安轻俏地冷笑:严红你都不记得了?是咱家金豆以前处的对象啊!
金豆的对象?喔喔,对啊,对啊,我想起来了!辛静一下子惊呼出声。
坐她对面的母亲叹了口气,抹起了眼泪:也不知道俺金豆现在过得咋样,过年也回不来……
妈——辛安连忙劝母亲:金豆好着呢,前阵子不是还给你打电话了吗,他现在还不能回来,你再等两年……
等两年,唉,你奶也不晓得能不能等了两年,她最疼金豆了……
金豆是辛静的哥哥,辛安的弟弟,大名叫辛栋梁,小名叫金豆,从小就宠得像颗金豆。前几年打群架,一群人都被抓了,唯独给他逃了,家里凑钱送他偷渡去了马来西亚,听律师说,只要过了有效追讼期,他再回来就没事儿了,所以在外头躲了快三年了都没敢回来。
严红就是金豆处的第一个对象,那时两人还都在念初二。
这会子,姐妹俩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不知怎么又扯到了严红身上, 辛安问她:严红跟你讲话没有?
辛静摇头:她指定是认出我来了,假装不认识我。
辛安就叹气:唉,她也是个苦命,现在在做鸡哦。
辛静有点惊讶:啊!
辛安咂咂嘴,有些埋怨妹妹的意思:当年要不是你找虎子、建业去揍她,也不至于这样……
辛静要强,马上把话驳回来:怪我啊?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听金豆说,她早跟村 老汉们睡过,早都不是处女了。
辛安连忙打岔:你可甭听金豆胡咧咧?
辛静一撇嘴:这事儿还兴胡说啊?我信金豆的。
2.
时间真是个有魔力的东西,能带走一切不好的记忆。这会子辛静口口声声说她信金豆的,却忘了当年金豆是怎么天天骗她和辛安的了。金豆出去了几年,她们就全忘了这个混世魔王的兄弟是怎么在她们面前作威作福的了,女人心就是这么善吗?还是愚昧也不可知。
金豆打生下来起,就被接生婆认定是个磨人精。旁的孩子头先出来,他是脚先出来,差点要了他妈妈的命。出来了,又半天不出声儿,接生婆拍了几下也没动静,着急忙慌地去探他鼻息,没提防被他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还颇有些力道,这才响亮地啼哭起来,仿佛得报了接生婆拍他屁股的仇,迫不及待要宣告似地。从此,十里八乡都传遍了,金豆是太岁爷转世,惹不得的主儿。
农村人家,对于男孩子是否有出息的判定是看他淘不淘,越淘越出息。辛集离朱元璋的故乡不远,出过王侯将相的土地,流传下来的大多数故事都与朱元璋有关,据说朱元璋就是个淘得无法无天的小流氓,最后人家还当上了帝王,所以,越淘气的男孩儿,就越得大人们的喜欢,其中就有这个金豆。
从金豆这名字也能看得出来,大人们对他的疼爱程度,这里人说疼谁,都说疼得像颗金豆似的。辛栋梁小名就叫金豆,可见得有多疼他。
就连小他两岁的妹妹辛静也夺不走他的疼爱,谁让他是唯一的男孩儿呢?辛家唯一的一颗金豆豆啊!
打金豆会走路以来,全村的孩子就没有不受他欺负的,尤其是辛安辛静,一个大他两岁,一个小他两岁,这可是现成的杨白劳啊!揪辫子,使脚绊子这都算轻的了,脾气上来了,手上逮着什么就拿什么砸人,上到爷爷奶奶,小到辛安辛静,哪个脸上没被他砸挂花过?关键是全家人都让着他,小时候砸,夸他是个小子,有气性;长大了砸,又怵了他,不敢惹他。
辛安是老大,但凡老大都憨厚些,金豆揍她,她只管抱着头一声不吭,揍不了几下,金豆自己觉着没劲儿,就放了她去了。辛静挨得揍最多,她性子犟得跟金豆有得一拼,只可惜是个女孩儿,全家也没人关注过她多少。有一次,她犯犟跟金豆拼命,金豆胳膊弄骨折了,她妈在外头听说了,连夜坐火车赶回来,拿烧火棍把辛静揍得差点背过气去,也是打那一次起,金豆不揍她了,有时还跟她称兄道弟,仿佛辛静是他那一大班弟兄里的一个似的,让辛静颇有些受宠若惊了好一阵子。
那年辛静念五年级,金豆念初二,偷光了爸妈给辛安保管的一年生活费之后,金豆带回来一个女孩子,他让辛安辛静帮他把爸妈那张双人床给收拾出来,说要跟这女孩子洞房花烛。 这女孩子还不到辛静的个头,瘦的两个眼珠子都深陷进去了,所幸皮肤还蛮白净,眼睛也是那种细长的丹凤眼,辛静后来就管这种眼睛叫做骚精眼,她说但凡长这这样眼睛的女人都擅长勾引男人。辛安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庆幸自己没长成这样的眼睛,否则辛静岂不是连自己亲姐姐都一起骂了吗? 女孩子不大爱说话,见天粘在金豆身后,金豆到哪儿她就到哪儿,金豆看起来很稀罕她的样子,对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一会儿指使辛安给她打水洗澡,一会儿又打发辛静上后院树上给她摘几个毛桃吃,还得洗刷干净递到她手里去,她接过手时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我呸!辛静在心里狠狠地呸了她好多遍。 趁着金豆上集镇上替女孩子买生活用品的时候,辛安去房里劝女孩回去,她刚初中毕业,懂得些洞房花烛的意思,晓得这么小的年纪,做这些事情是不好的,她说,咱家金豆爱犯浑,你可犯不着跟着他一块儿犯混,赶紧趁金豆不在,就回去吧!
这女孩子拿她那细长眼睛一瞪:我偏要跟他好!你管着吗?
噎得辛安半天没找着下句话来回她。等金豆回来,辛安就挨了揍,她被金豆从屋里撵到屋外,又从屋外撵到大路上,金豆一面揍一面骂她多管闲事,爱嚼舌根子,严红是他的心上人,谁也不能撵她走。
辛静这时才知道了这女孩子叫严红,辛安被揍的时候,她就抱着手膀子晃荡在院子里嗑瓜子儿,辛安的惨叫声让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辛静恨极了这个小骚货,故意狠狠往她吐过的瓜子壳上啐了一大口口水,只见严红就不紧不慢地站到院子门口喊金豆:豆豆,你妹妹怼我。
辛静听着金豆的声音往这边来了,连忙翻了院墙就逃了出去。刚跑上大路,就听到有人喊:辛安投河了,辛安投河了……
辛安其实并不想投河,她只是想躲开金豆疯狂的拳头,一脚踏了个空,从河沿上摔了下去。辛静发了疯似地往河边上跑,等她赶到的时候,辛安已经让人给救上来了。瘦小的辛安浑身湿漉漉地半靠在树旁,头发上沾满了青苔和泥尘,脸色刷白,额角还泛着淤青,那一瞬间,辛静恨毒了这个叫严红的女子!
3.
很快金豆就把严红给甩了,他疼严红时是不管不顾的,只要严红动一动小拇指,让他上天去给严红摘星他也愿意。可他揍严红揍得也狠,那夜喝多了酒回来就跟严红杠上了,两人在爸妈屋子里闹得惊天动地,辛安辛静也只敢趴在自己屋的窗台上朝那屋里看看。最后,金豆揪着严红的头发把严红给甩到了院子中央,指着她鼻子骂:婊子,你给我滚!
严红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身,辛安实在看不下去,就打算推门去院子里扶她,被辛静喝止了:姐,她怎么对你的,忘啦?
辛安只好停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金豆又揪着严红的头发把她给提溜出院外。
第二天一早,辛安发现院子中央洇了好大一滩暗红的血迹,她忧心忡忡地跟辛静商量是不是去看一下严红,她好像伤得不轻。辛静被她硬拽着去学校打听的,才晓得严红流产了。
打听的那个女生一脸讥讽:严红是公共厕所你们不晓得啊?谁晓得是谁的野种?
辛安问辛静:会不会是金豆的?
辛静从鼻孔里透着不屑:要是金豆的,他舍得那么打?指定是个野种,让金豆给发现了,揍得好!活该!
可没过两天,金豆又把严红给接了回来,接回来的当晚就偷了小叔家一只老母鸡逼辛安辛静杀了炖汤给严红补身子。
辛静多了句嘴,说还不知道是谁的种,你就忙着给她献殷勤啊?这一句,又换来了金豆的一顿毒打。金豆操起杀鸡的剪刀就往辛静身上招呼,辛安拼命拦都拦不住,只好拍房门让严红出来劝个架。
谁知严红隔着门不轻不重地说:我那晚给金豆打,你们不也没出来劝么?我凭什么要劝?
正好让躲到窗户下头的辛静给听见了,辛静这时可就发了疯,她顾不得金豆手上挥舞的剪刀,直接蹿起来一拳就砸碎了窗户玻璃,嘴里骂着:臭婊子,臭不要脸的,你给我滚出来说一句试试?
这时辛安的手上全是血口子,殷红的鲜血糊了辛静一脸,这阵仗一下子把金豆给唬住了,他居然住了手,指着辛静的手说:包好了再教训你!
辛静哪里肯放过这个报复的好机会?她趁势往严红房里跑,一把就揪住严红的衣服领子甩她一大耳括子,手上的血也沾了严红一脸。金豆和辛安赶着进来正好看到严红满脸的血,辛安连忙去拽辛静,却被金豆抢先一步给拽住了,他再转身要去揍辛静的时候,辛静一把就把严红拽到自己胸前挡着,金豆的拳头硬生生从空中一个急刹车,整个身体一下子撞到了床角上,他的胳膊给撞折了。
……
辛静的手伤还没好,就挨了妈妈一顿毒打,打她的时候,严红就坐在金豆旁边冷眼旁观地看,辛静不是辛安爱认怂的脾气,她妈每抽她一皮带,她就说:我没错,你偏心儿子!越喊还越大声,引来一院子看热闹的邻居。
辛安哭着跪下抱住妈妈的腿哀求不要打了,严红还从鼻孔里发出轻蔑地讥笑,这笑声辛静听得真真切切,她在被抽昏过去之前对严红投去了恶狠狠地一眼……
等辛静醒过来时,发现金豆坐在她床边,正用那只没骨折的左手在替她盖被子,她猛地瞪过去一眼,金豆竟然还低声下气地问她渴不渴。
事后辛静才知道自己昏迷三天了,高烧到四十度,医生说没见过亲妈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妈妈这时已经恢复理智了,见着辛静就难过地掉眼泪,埋怨她:你个倔驴,非得犟个嘴,说那话说得我心里窝火!
辛静扭过头去还是扔过那句硬梆梆的话来:我没错!你偏心儿子!
4.
金豆和辛静破天荒的和平共处了,这真叫辛安看不懂了,前几个月还打得像个生死对头,这会儿又好的像是亲兄弟了,嗨,可不就是亲兄妹么?辛安的脑子都要叫他俩给搅糊涂了。后来问过金豆,金豆说辛静身上有股子随他的恨劲儿,他就喜欢这股子恨劲儿,能成事儿。 可说破天去,金豆也没成啥事儿,倒惹出一摊又一摊收拾不完的事儿来,辛静就更不用说了,嗨,女娃娃啊!这是奶奶的原话,她根深蒂固地认为女娃娃终究是养到旁人家里当娘去的,当了娘了,就跟自己娘家半点关系没有。不仅她这么认为,现在的全中国农村里,大多数人依然还是这么认为,农村女人们祖祖辈辈自己作践自己,哪怕自己当了娘,生下的女儿照样走自己的老路而毫不吝惜,传宗接代嘛,女人只是生育工具而已,生再多不还是男人们播的种?
过完了暑假,辛静念初一了,金豆又留了一级,仍念初二,两人可就到一个学校里去念书了。辛安准备跟同村的小姐妹们一起上外面打工去,临走前对着辛静忧心忡忡:我这一走,你可咋办啊?金豆跟严红还不仅着你欺负啊?
辛静笑得没心没肺:姐,你放心走啊,他们不会欺负我,金豆现在对我好着呢!
辛安见她说得这么轻松更加担心:金豆不欺负你,不还有严红吗?她那枕边风一吹……
辛静连忙搂住了辛安对她挤眉弄眼,小声告诉她:金豆马上就要把严红给踹了。
真的?金豆舍不下她!辛安不信。
辛静一咂嘴:姐你别不信,等着瞧!
果然没隔多久,金豆跟严红又闹了一场,这回是严红骂金豆,她逮住了金豆跟旁的女人上床。金豆理亏,被她挠了两下没还手,却问她:你想咋整?
严红收拾东西说:分手!
这这么分了手,金豆却再没回去找她。金豆新找的女朋友是辛静的同学芳子,这是辛静使的离间计。
严红有一个月没来上课,现在金豆,芳子和她,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三个人一齐称霸学校,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兄弟,那滋味儿,甭提有多快活!
看来《古惑仔》那么火是有道理的,弱肉强食是自然界不二的生存法则。辛静甚至觉得金豆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儿,心狠手辣,绝情绝义!他现在看到严红,毫不心软,任手下小兄弟们奚落她而目不斜视,辛静有时还试探他,问他舍不舍得她揍严红一顿出出气?他一边搂着芳子亲嘴儿,一边挥手说:随便!
辛静就等着他这句话,她早想教训教训这个小婊子了!
那天放了学,她找来两个男同学虎子和建业,问他们敢不敢替她去揍严红一顿,建业正暗恋辛静,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辛静又激将虎子:你个怂蛋指定是不敢的,算了算了,我喊松松来。
松松是他们班最怂的男同学,她这么说,虎子一下子火冒三丈:狗娘养的才不敢呢,我敢!
于是三个人约定晚上埋伏在严红家附近,找个女同学把她喊出来,拖到河边揍一顿,再让严红给辛静下跪道歉。
那天夜里出奇的黑,他们四个人躲在草垛子后面,腿都蹲麻了,辛静估摸着差不多了,就让女同学去严红家敲门,没一会儿严红就出来了,顺着道跟着往前走,走到草垛子旁边,虎子和建业一下子跳出来把严红嘴捂着往河边上拽,辛静和那个女同学悄摸着跟在后面,又不敢靠得太近,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女同学胆子小,说什么也不肯去了,辛静只好自己划拉着火柴找到河边上,听了半天也没动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来迟了没赶上揍她的精彩场面啊?
正在犯狐疑的功夫,就看到两条人影从她身边蹿了过去,她连忙压着嗓子喊:建业——虎子——,那两个身影停顿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辛静心想,不是说好了要严红下跪道歉的吗?你俩跑了我怎么逼她下跪?她又划拉了根火柴想一看究竟,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腿肚子都差点抽筋了。
严红软塌塌地躺在树丛下,浑身都沾满了草屑子,她又划拉了根火柴,凑近些仔细看看,才发现严红的裤子被扒下来了,下身一片狼藉,糊了一裤子乱七八糟的污迹。她双目紧闭,头也无力地垂向一边,悄无声息。辛静“哎呀”一下叫出了声,害臊地把脸扭向一边,这怎么回事情?
她吓傻了,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她只说要揍她出气,可没说要日弄她出气啊!建业和虎子的胆子也太大了,才多大一点儿的小屁孩啊,居然就知道强奸了,太可怕了! 辛静的脑子里现在乱哄哄的,不晓得要怎么办才好,她杵在一摊烂泥似的严红跟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停顿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应该先替严红穿好衣服,她帮严红穿衣服的过程中严红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甚至疑心她是不是死了,好几次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好像还有气儿。 远远听到大路上好像有人往这边走过来,辛静来不及多想,一把背起严红就往河堤下小路上跑,跑着跑着,严红有了动静,她使劲捶打辛静要她把她放下来,辛静只好放下了她。
你是谁?黑暗中,严红冷冷地问。辛静一下子清醒过来,可不能让严红知道她是谁,要知道了,她指定能想到今晚的事情都是她辛静的主意。
严红见她不吭声儿,又凑近了些问:你倒底是谁!
辛静缩起半个身子,想把自己装得不像辛静一点,可她也晓得作用不大,人的眼睛一旦适应了黑暗,看东西是不比白天模糊的。倒不如索性敢做敢当吧,于是她又划拉了一根火柴。
果然严红看到她毫不意外,冷冷地哼了一声,半天没说话,辛静自知理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低声嗫嚅着:我只是想揍你一顿的...... 严红又哼了一声,挣扎着起身,使劲儿甩开她伸过去要扶她的手说:你走吧!
辛静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严红摇摇晃晃地走远,夜风里传来了严红细微的声音: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5.
后来辛静追问金豆,那时候为啥要跟严红处对象,金豆嘿嘿一笑,说严红骚,他们几个兄弟打赌看谁能先上了她,大家就轮着请他下一个月的馆子。辛静问:你们男人难道都喜欢骚女人吗?金豆又说:骚女人好甩啊,不寻死觅活给自己个儿添麻烦嘛,你瞧严红不就是,说分就分了,一点不纠缠。 金豆砸砸嘴,好像还挺遗憾地说:可惜严红是个天生的婊子,不然还真想把她给娶回来呢,她其实待我真的蛮好的。 辛静疑心他是喝醉了胡说八道,谁天生是个婊子啊?忙问金豆为啥这么说严红。 金豆一边学着电视里那些黑社会老大一样往自己嘴巴里面倒酒,一面不耐烦地回答她:十岁就让村里头老汉给日弄过了,不是天生婊子是什么? 辛静皱皱眉头,心里有点幸灾乐祸:那你头一回揍她就是因为这事儿? 金豆点头:可不是?那天跟她村里的花脸叔喝酒,他自己喝大了说严红十岁就让他给睡过了,拿两个肉包子就对付了。 金豆说他当时操起板凳就往花脸叔脑袋上砸,叫人给拦住了,花脸叔又改口说酒后胡话,不当真的。他心里却过不去了,回来他就问严红有没有这事儿,严红当时的反应叫他终身难忘。辛静忙问她什么反应啊? 金豆回忆说严红当时脸色刷白的像个死人,没隔两秒钟又像个泼妇似地跳起脚来尖着嗓子骂,骂金豆混蛋,骂花脸叔下作,骂所有嚼舌根子的人不得好死...... 金豆说他从没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能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像得了癔症一样竭斯底里到根本停不下来,还疯猫似地往他身上又扑又挠,他只好揍了她一顿,又把她提溜起来扔到院子里去了。 噢,原来是严红自己发疯啊?那一准儿花脸叔说的就是真事儿!辛静胸有成竹地分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就像她妈,明明给瞎眼的奶奶端了碗馊饭,被发现了却死活不承认,指天跺地地诅咒发誓,好像跟她真的没做过一样的,可辛静亲眼躲在厨房后门口看到她妈把倒进猪食桶里的馊饭给捞出来装到奶奶的碗里...... 金豆意味深长地撇了她一眼,反问她:那你觉得花脸叔说的是真的? 辛静立刻心虚地住了口,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她还是害怕金豆知道的,毕竟严红曾经是他的女人,要真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挨他一顿毒打。她回想起那晚严红后来的一举一动,愈加确定花脸叔说的就是真的。要不是睡多了,她能给强奸的时候一声不吭?当时她跟在建业他们后头没多久就到了,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啊?她要是反抗一下,说不准没那么容易得手呢?看来花脸叔说的对,严红是个天生的婊子。 想到这儿,她倒替金豆不值起来,金豆的童子之身就给了这个小婊子啊?她凭什么呢?她不死心地问金豆:那你后来又为啥要接她回来啊? 金豆又是嘿嘿地乐,辛静多年以后才明白这种笑容其实是淫荡的笑容,当一个男人提到一个女人时露出这样的笑容,那就证明他想睡她的念头已经根深蒂固了。他一边剔牙一边回味:骚女人的滋味儿啊,真是欲罢不能...... 真难为他还说得出“欲罢不能”这么有文化的词儿...... 于是那晚辛静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确切地说这次的谈话让她原先对严红的那点个愧疚荡然无存,谁会为一个被强奸的婊子感到惋惜呢?婊子的天性不就是让千人睡,万人骑么? 直到她自己像千千万万个农村少女一样,年纪轻轻就奔向了北上广那些个表面富足内心腌臜的南方城市,开始新生活之后,才开始慢慢领悟出了人间百态,大城市对于她们这些农村来的女孩子们的态度,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她念到初二就辍学了,跑去辛安打工的那个城市,在服装厂认识了一个来自于城市的设计师男朋友,被他怂恿着辞职,同居,闯荡夜场,灯红酒绿。男朋友没多久就把她给甩了,理由是她做爱的时候太放得开,像鸡。她用尽全部的感情去在生活中,在床上爱着这个个男人,却换来了一句像鸡,男人就能如此牛气么?你们脱下裤子的时候不一样是个畜生呢?凭什么就要这样作践女人? 她赌气似地一个接一个地换着伴侣,听到他们在她身上放肆尽兴之后又咬牙切齿地笑骂她浪起来真像只鸡,她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下床,走人之前伸手朝那些男人们要钱,丢下一句:既然像鸡,就像得彻底一点吧! 她就这样日日醉生梦死,晨昏颠倒地度过了她的整个青春岁月,居然没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其实是在走严红的老路。但她比严红又幸运了太多,回到辛集,没人知道她的声名狼藉,她还可以装作清清白白地嫁个好人家。 家里给她相亲了李民强,是个老实本分的装璜工,刚认识几个月就因为要拆迁领结婚证了,生完瑞瑞不久她就搬进了套房当上了城里人。瑞瑞生下来是女孩儿,李民强一家很失望,她更失望,因为李民强大哥李国富家生的是个小子。于是她又怀了第二胎,还是女儿,打掉再怀第三胎...... 假如不是这次的重逢,辛静根本就想不起来严红这个人了,或者说是她自己在心底里要刻意忘记这个人。在临近春节的这个夜晚,辛静心里猛然生出了一股子对严红的歉意来,她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在骨子里实际上比严红更加可恶。她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一首歌来,歌名叫《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同是农村女人,她和辛安的命运未见得比严红好了多少,不过是因为她们有个叫金豆的兄弟,就算天天挨揍,却也免去了受到严红那样的骚扰。 辛静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忽然问辛安:姐,我是不是挺对不起严红的?
辛安想睡觉了,草草应付她:都过去这么久了,有啥对得起对不起的?快睡吧!
辛静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又想起白天严红那双细长的眼睛,现在想想,那双眼睛里是有怨恨的,她或许一直在恨着自己。辛静又想起金豆说过的严红十岁就让花脸叔睡过的话,不管是真是假,花脸叔都挺无耻的。她这些年也看到过很多关于留守女童被村里的老汉们强奸的新闻,这些老汉们连小姑娘都不肯放过,真是畜生不如,她想象着十岁的严红像只无害的小白兔一样入了这些肮脏的虎口,她有得反抗吗?
严红是他们隔壁村的,打小就没见过她爹妈,居说她爹早就死了,在工地上摔死的,她妈拿着赔到的抚恤金改嫁了,爷爷奶奶死活不让带走她和弟弟,她只好留了下来。爷爷没两年害肺病死了,奶奶没法子,带着弟弟去投奔了县城里的小儿子,偌大的院子就住了她一个人——叔叔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收留这么多吃闲饭的人,自己的妈和自己的侄子都是自家人。严红虽也姓严,终究嫁出去了就不是老严家人了,况且,人人都说严红长得跟她娘一个模样,都是守不住裤腰的婆娘。 所以就算她被人强奸了,有个人出来帮她说话没有? 她一定是恨透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这个世界如此待你,你当然得辜负了所有的温情才甘心啊,所以她见不得人与人之间的和睦,这和睦是不属于她的。每一个看似面慈心善的老汉都要可能下一分钟就扒下她的裤子;每一双温暖的眼睛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放出的都是冷漠的寒光,骂她婊子,唾她唾沫,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令她无时无刻不活在耻辱当中,当一个人把耻辱当成了习惯,那也就不知道耻辱了,耻辱反而成为了保护她的武器,反正她就这么着了,还能再烂到哪里去?也正是这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才让她成功地吸引了金豆的注意——不怵他的女孩子太少了。
也难怪她是这样的铁石心肠,跟金豆处了对象就张狂得不可一世,仅着辛安辛静欺负,这跟一夜暴富的人一样,都不晓得要如何挥霍才好了,就像段子里说的,豆浆喝一碗倒一碗。严红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态,好不容易有个疼她的人,她得仅着这份疼爱使劲利用才对得起草芥之命的自己啊!要是换作辛静,怕不是比严红更张狂刻薄吧?
无论社会怎么发展,这里的农村,女孩子的地位还是一成不变的,只不过现在的物质条件比过去好些了,但没生到儿子,照样在人前挺不直腰杆的。就像是现在,全家人难得聚到一起过年,没有金豆的团聚还是称不上是团聚,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总会在酒桌上唉声叹气地提起这个从来没给家里带来过一丝温暖的金豆,因为他是唯一的男丁...... 辛静在漫无边际的想象里睡去了,她梦到那个灯火昏黄的夜晚,少年金豆搂着少女严红进门,她和辛安立刻就亲亲热热地凑过去打招呼:嗨!严红—— 梦里的严红依然是冷脸对她,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