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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莫零 于 2015-10-13 13:51 编辑
我身边的地主婆
文/莫零
我生于八零后,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已然是活在祖国的和煦骄阳下了,所以那些旧社会啊,文革啊之类的事件都离我们很遥远。我的父母都是赤贫如洗的农民阶级,文革自然也未受到什么牵连,父亲生前,酒后微醺时,会讲些文革末期他悄悄出门做买卖的经历给我听,他说那个时候田地都是集体的,他也无心务农,常常骑个自行车,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去卖绽子,也叫纺锤,是一种织布必须要用的物件。他说卖东西不难,难的是如何逃过码头车站附近那些工商局人员的检查,查到私自做买卖,东西没收还要蹲两天局子,幸尔他眼目聪慧,从来没被抓到过,再后来改革开放了,做生意就变得光明正大起来了。
这算是我们家唯一一点点能跟文革挂上勾的回忆了,我所了解的这段历史都是从无数个文学作品里来的,未曾亲历过,就算当时看着触目惊心,也不能感同身受。前几日我们居住过十来年的石台县来了个初中同学,请他吃饭时闲聊到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小村庄,居然听到了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一时之间有关的这些个主人公们如同开启了时光之门,纷沓而至我到的脑海里,唏嘘不已。
那户人家姓桂,就住在我们租住的房子斜对面,记忆里,他们家院子里的房子很是特别,寻常人家要是起新屋,定然是老屋拆了重建,但他们家却不是,新屋盖得很局促,老屋倒是占据着交通要道,跟四周围人家的新楼格格不入。这幢老屋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高墙翘檐,还留有天井,由于年代久远,一年四季黑洞洞的,潮湿而阴冷。老屋里只住了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太太,终年一袭黑色旧式短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个小圆髻,稍微离得近点就能闻到她满头的桂花油香气。
他们家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孙子好像叫阿剑,黑瘦黑瘦的,话不多,常爱来我家听父亲讲些外面的见闻。阿剑长我十岁左右吧,我念初中的时候他已经出去打工了,逢年节才回家来,每次看到我看书写作业总要缠着我聊两句书本上的闲话,看得出他很爱读书,可不知什么原因就缀学了。孙女大家都叫她小妹,我就喊她小妹姐,小妹姐最喜欢跟我妈学织毛衣,我妈好像还给她说过一个对象,成没成我可就忘记了。小孙子可就说来话长了,他好像比我大三四岁吧,我记忆里的他就是个阿斗小儿,偷鸡摸狗无恶不做,大家都喊他三子。这个三子长得又瘦又矮,像是腊月里腌过又风干的腊肉一般面目可憎。可桂老太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小三子,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都护短护得毫不讲道理。我是不大理解这个老太太为什么如此偏执,后来这个小三子果然是被她宠到了无法无天,听说犯了事被判了十几年。
原本我对这一家子的过往不甚了解,这回来的同学家是那里的原住民,遂说了些他听来的陈年旧事给我听。我们租住的这个村叫做桂村,这一户姓桂的人家曾经就是桂村最大的地主,老太太嫁到桂村来的时候是带着楠木寿材来的,当地富户嫁女,有陪棺风俗,一来彰显家底殷实,二来警示夫家,嫁过来的女儿死后是不带走夫家一草一木的,夫家会因此而善待新妇。楠木的价格我自不必多说了,可见桂老太娘家也是个旺户人家。关于这口楠木棺材我是亲眼见到过的,油了黑漆,还雕了些许精致的花纹,棺材头上写着个描金的“寿”字,放在老屋的阁楼上,冬天阳光好的时候桂老太会吩咐儿子孙子抬下来晾一晾,只是我那时年纪小,并不感兴趣它的来历,反而有些害怕。
文革一开始,桂家就被打成了黑五类,桂老太太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老爷子和大儿子被批斗致死,具体死因不得而知。小儿子,也就是阿剑他们的父亲被批出了毛病,一紧张就尿裤子,瘦得像纸片人,成天佝偻着腰。我印象中这一家人很困苦,阿剑的父亲干不了重活,为了糊口,常常被县医院喊去卖血,抬死人。我记得我妈那时老嘱咐我说不要去他们家吃东西,好像是阿剑的父亲卖血得了肝炎,怕被传染了。阿剑的母亲也瘦,笨手笨脚的,种几亩田,但好像收成总是不好,每年农忙,小妹姐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回来还要给奶奶和三子张罗几个像样的菜肴。
如今我忽然想起来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家是最热闹的了,老太太嫁出去的女儿们都要回娘家来给老太太磕头,这个场面我见过一两回,老太太被安坐在一把发黑的太师椅上,接受小辈们的叩拜。我们只有在电视机里才看得到这样的画面,所以特别稀奇,原来是这样的缘故,他们这样的家族倒是理当延续这样的传统。
据说老太太十分厉害,文革中被抄了多次的家,还藏起来不少好东西,以渡过那些艰难的时日。平素里谁也要不到她的钱,只有小三子,一开口准不空手回来。有一年发洪水,他们家的老屋年久失修了,泡在洪水里一天一夜,岌岌可危,有人瞧见老太太端坐在阁楼上的棺材盖上头,阿剑组织几个年轻人去救她,被她断然拒绝,说就是死也不离开祖屋一步。后来水退了,房子也没倒掉,老太太得意洋洋地告诉大伙儿是祖宗保佑的。我今年回石台还路过了这处老屋,早已废弃了,长满了爬山虎,顶也塌了,若是能保存下来,倒也是一处古迹呢。
我对这位老太太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一天到晚冷着张脸,对谁都懒得多搭理一句。阿剑结婚时,孙媳妇儿敬她茶,她也就嘴角牵到一下算是开颜了。但见了三子,她总是眉开眼笑的,不过三子哄起她来也一套一套的,尽拣她爱听的说。阿剑跟我父亲发过奶奶的牢骚,好像老太太说三子最像老爷子的性情,能言善辩,不似阿剑的木讷内向。
我猜这位老人家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极为精彩的故事,那样的年岁,她嫁入这样的人家,陪嫁又丰厚,自然也是位大家小姐。又经历了这样的局势动荡仍能屹立不倒,一个寡妇维系起门户,个性之要强实非常人能及啊。想想阿剑少时他们家尚在泥淖之中,小妹姐又是个女子,自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到了三子这里,风波乍定,老太太一心想着从此家世太平了,便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这个小三子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这个三子学名叫做桂满生,满生,满生,这个名字多有劫后余生的意味啊,可惜了这位满生少爷终究还是未得满生,身陷囹圄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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