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昨天公布了。不过,这几天新闻太频繁,它溅起的水花太小了。虽然是文化界大事,但鲜有评论,吐槽都很少。
今年的得奖作品毫无意外。在2011—2014年出版的优秀的长篇小说中,最终获奖名单包括李佩甫《生命册》、格非《江南三部曲》、金宇澄《繁花》、王蒙《这边风景》、苏童《黄雀记》五本。此前,曾有一些文化人在公布的10部候选作品中猜测最终得奖者,在公布之后便得意地表示:全中,或基本全中。
这意味着这个结果不仅在情理之中还是意料之中。没有争议,是好事,也是坏事,这证明了这个评选比较无趣。按以往的惯例,茅盾文学奖是颁给作品的,不是颁给人的,所以曾有张洁这样获过两届茅盾奖的获奖者。但从这几届来看,茅奖乖乖地变成了终身成就奖,一种对成名超过二三十年甚至超过五六十年的作家的奖掖,一种对已形成自己明确的风格多年,并过了创作巅峰期的作家一种追认。
这种保守的倾向在名单中体现得很充分。格非、苏童、李佩甫成名多年,十多二十多年前就已是各自写作领域的领军人物;王蒙更是在1956年就一举闻名天下惊,是“十七年文学”的佼佼者;而金宇澄虽然此前的文名不著,其实人家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出道,潜伏多年,这次的《繁花》出版三年多来早已经囊括了大大小小的文学或图书奖项不下十个;茅奖只不过是补发,毫无悬念。
这种保守和追认的结果,就是获奖的这些作品,并不是该作家的最高水准(金宇澄《繁花》例外),也不是他们的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苏童本应该在《河岸》中拿到殊荣,李佩甫《羊的门》也足以笑傲文坛,可惜,没有让他们在最美的时光遇见。至于81岁的王蒙,《这边风景》只是上世纪70年代作品的再次出版,对于著作早已等身的王蒙来说,这部尘封四十年都快想不起来的小说在其作品序列中也未必有多大的分量。
媒体对评委的采访,证实了我的这一说法。茅奖评委北大教授陈晓明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茅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终身成就奖,奖励的是作家在一个较大时间跨度内的贡献。”
一个中国文学界最厚重最有分量的奖,也是奖金最高的文学奖,变成一个“敬老(老资格)奖”,这种评选取向没问题;但如此一来,就必须接受影响力被迅速稀释的事实。
其实,除了妇孺皆知的诺贝尔文学奖,世界上还有许多影响很大的文学奖。比如龚古尔文学奖(法国),每年从当年发表的小说中评选出最佳新人作品,只有约10欧元的奖金,但这个奖的重要性已超过法兰西学士院的小说大奖;比如日本的最高文学奖芥川奖,选拔委员挑选新人作家或无名作家最优秀的作品予以奖励,得奖者颁赠100万日元的奖金和怀表一只;布克奖被认为是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上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奖之一,几乎已经成为“最好看的英文小说”的代名词,它经常颁给年轻的作家以及他们的处女作,2013年的布克奖得主就是一位1985年生的姑娘……
很显然,这些世界上影响最大的文学奖的共同点,都是提携和奖掖新人,挖掘年轻作家。这是一项高风险高收益的声望投资:冒险挑选出评委们认为最好的作家作品,让市场来检验,评委们的审美水准和品位决定了这个奖项的含金量。事实上,上述的这些文学奖,早已成为文学作品的金光闪闪的招牌,根据市场统计,龚古尔奖获奖的新人小说在法国平均销量达40万册(法国总人口约为中国的二十分之一)。奖项的公信力之强,法国人简直都是闭着眼睛掏腰包买获奖书的。
而专门敬老的奖,只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些功成名就的作家们早已得奖无数,他们不缺奖,甚至不缺钱。以《繁花》为例,它已印了超过30万册,作者拿奖拿到手软;某种意义上,《繁花》是否能连桩拿下茅盾文学奖,能判断出评委的品位和判断力如何,茅奖需要《繁花》,甚于《繁花》需要茅奖。
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近几届得奖的莫言、贾平凹、苏童等名家。
从近几届的评选来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走红的这一批主流作家们,没有在他们最红的时候得奖,但在创作巅峰期过后都陆续补拿了茅奖;我私底下猜测,有少数几位还没有得过茅奖的名家,只要没有出意外、继续正常写作,很快就会轮到他们了。
一届又一届,这样的结果,只要稍有文字工作经验的人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能说不公平,但实在是太boring了。而且,看不出这个奖存在的必要——得奖的人都是已经不需要再靠得奖来证明实力的。
但话又说回来,在中国文坛的语境里,我能理解这种极端保守的趋势是怎么形成的。一个是各种关系的平衡:在多达60位的评委的权衡之下,非德高望重者,难以服众;一个是对评审“黑幕猜测”的忌惮: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能否杜绝“跑奖”,但声名显赫者至少不会像新人那样让人难以相信清白。
而且,评委虽众,知识结构却单一,他们不知道,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纯文学”“严肃文学”这些类型,现在仅仅是文学版图的很小一块,而且地盘越来越小。年轻人的各种创作体验正在风起云涌,网络文学或各种自媒体虚构作品琳琅满目,他们往往有良好的外语阅读能力和不同于传统的创作经验,他们还有自己的交流圈子与沟通方式。而这些最鲜活、最接地气、不乏佳作的写作新生力量,基本无法进入评委们的视线。对新事物反应的迟钝,令评委们很难拥有真正对文学的判断力;没有作者的名望作背书,甚至都难以裁决作品好坏。
这也不是我乱猜的。事实上,陈晓明在接受采访中也承认:“以往茅奖中可以说有相当多的作品,它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作家本身也经不起。所以这一次就提出就是好作家,好作品,所以这很重要,就是说你首先是个好作家,你有好作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以往不强调作家必须是名家的时候,评委们往往选出大量的垃圾作品。就这样的修为,怎么敢培植新人、敞亮地扔到市场上考验?
茅奖所代表的“主流文学”,曾是整个文学阅读的真正主流;然而,现在这类“主流文学”已经成为小圈子专业人士自娱自乐的“小语种”了,他们尽可以骄傲地宣称着尊严,但实际上,与这个社会的关系并不那么大了。外面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他们还关在小屋子里自我勾兑。
当然,在一切之上,茅盾文学奖不仅仅是文学奖,还是一种政治的嘉奖。茅盾本人就是中国革命文艺的奠基人,而这个茅盾文学奖,也关乎着官方对文学话语权的掌控。它能打赏的作家,一般都是经过多年考验、具备“人民性”、政治立场正确坚定的,能够取悦国家意识形态的。当然,取悦显然是有高段位和低段位之分,太低级太赤裸裸谁也看不起,还得是有层次、有内涵、有真情实感的,能写到这种水平的,确实需要非常高的文学修养。这种修养在服务于文化权力的时候,需要一定的人生阅历才能驾驭。
于是乎,茅奖如果只看重作品、愿意培植新人的话,那么就可能选出一堆烂作品,以及滋生不可估量的腐败;如果茅奖以选作家为主的话,那么它就变成了一个敬老奖,价值观陈旧,死气沉沉地“分猪肉”,没有多少存在必要。况且,它头上还戴着顶“为人民服务”的紧箍咒呢,你怎么选都逃不出这个五指山。
不过还好,比起它的猪队友“鲁迅文学奖”,茅奖真该偷着乐了。接连不断的丑闻曝光已经把鲁奖羞辱得不成样子了,至少不接地气的茅奖要高端一些,名声还在。没别的要求,我只希望这最后一点能好好保持下去,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