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梅推着电动车拐进巷口的时候，被身后跑过来的两个孩子接连撞了两下。先撞了她的是个瘦高个儿男孩，他甩下了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像急骤的雨点，后面追的那个在撞到她的同时，叫喊一声：“就是钻进耗子窟，也非把你揪出来！”
本来很生气的，听清了男孩的话，李玉梅反倒乐了，她这个出租房，可不就是一个隐秘的洞天吗？
出租房坐落在这条窄巷里，她喜欢巷子里的幽暗寂静，两次来这里，骑车骑到巷口都不拐进去，而是从车上下来推着进去，并且受那寂静的压迫，还不由自主地将脚步放轻。
开锁进屋，小小的房间里秋阳斜照，纱帘低垂，那张舒适的沙发床隐在纱帘后面，弥散着一种居家的慵懒和私密。她抿嘴一笑，将电动车搬进房门。
房子是她两天前悄悄租下的，已经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她没有告诉父母在校外租房子的事，对他，也没有预先吐露过租房的打算，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对住同一间宿舍的王纯，更是绝对保密，她跟王纯说，她母亲的一个老同学在这个城市，是个孤独一人的老阿姨，邀她过去住些日子。王纯当时笑得有些诡秘，“是吗？就一个孤老太太吗？没准儿还有一个大帅哥吧？”她这人，一贯就是这样说话的。
王纯是从唐山来东山大学读研的，跟李玉梅一样，她俩都是王教授的弟子。王纯长得漂亮，灵巧，还有一种女主角的气派，是影视明星的范儿，不像李玉梅，外表普普通通的，混在人群里一点都不显眼。假如她们俩同时站在舞台上，追光灯准会追着王纯转。不过，李玉梅知道，她的眼神与王纯不一样，她的眸子里，有思考的闪光，这是她在镜子里比较过才发现的。而且王纯这人很张扬，有时说话还有点口无遮拦，比如她说过：“我老人家是有表现欲望的，婚礼上最好当新娘，葬礼上嘛，那就、那就当个尸体算了。”她这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从她们俩第一次去导师家那回，李玉梅就揣摩到了，她们的师母对这个漂亮的女弟子是存有戒心的，她是从师母的眼神里揣摩到的，那眼神，透着一股迟疑。王纯也觉察了，从导师家回来的路上一声不吭，一进宿舍门，她就说：“切！叫她一声金老师还当真了，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哎，李玉梅，你知道她是教什么的？特异儿童学校的，所谓特异儿童，就是那些十多岁的孩子，他们在课堂上掰着手指能数到五，到厕所去撒尿却不知道先要扒下裤子。 ”
想想真是滑稽，恰恰就是她，这个让师母放心的女弟子出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白了，就是当弟子的跟导师搅在了一起。这种恋人组合，大概不是李玉梅和她老师首创的，但是公然到外面租房，为爱找一处隐秘的洞天，恐怕东山大学里还没有先例，所以李玉梅把这间房子瞒了个严严实实。论说，怎么也是偷偷摸摸的事，但李玉梅并不觉得阴暗，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是恋人，我们倾心相爱，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租间房子只是为了给爱一个安身之处。我不想妨碍谁，没有颠覆他家庭的念头，也不会做出挑拨离间兴风作浪的事，不会制造出矛盾和尴尬的，李玉梅这样安慰自己。
李玉梅把笔记本从背包里拿出来摆在桌上，把电源线插上。此刻，在一千公里之外，他正在一个学术会议上，也该到休会的时间了吧？李玉梅似乎看见他用修长的手指关闭笔记本，再收进背包里，灵巧地拉上背包拉链。那双手的热度穿越时空折射下来，环到她的肩上了，又熨帖又温暖，她不由得扭动一下，抿嘴笑笑，嘟哝出一声“老师呀……”
这一声“老师”，又把她拽回到在家乡上中学的年代。想起那段慌乱的日子，李玉梅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在她闭合起来的眼睑内壁上，映像出陈小鲁老师玉树临风的模样。那时十六岁的李玉梅的心目中，教英语的陈老师是男性美的楷模，是她神魂颠倒的崇拜对象，她渴望向他表达火苗烧灼一样的热情，并多次幻想着几年以后，自己能长成一个身材高挑、举止文雅的白领丽人，回母校来在大门口等他，告诉他一直以来的那份痴情。
那天，在英语课上，她痴痴地看着陈老师，陈老师那天特别迷人，穿着灰蓝色的短袖汗衫，牛仔裤，身形俊朗，双目有神，他稍带伤感的柔和嗓音引来她的心一阵颤抖，她想要是能偎在他怀里，让那音调只说给她一个人听多好啊。看着想着就开始心猿意马了，她在一张纸上画起来，陈老师的脸很快就在她笔下成型，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的眉弓，一缕弯曲的黑发披散在额头，一张阔大的性感的嘴。她又朝陈老师瞄了一眼，稍微犹豫了一下，马上急切地往下画，画出脖子上的喉结，左右两个平平的肩头。端详了一下，她咒骂着自己太笨了，应该把嘴唇画得再突出一点，画成预备接吻的姿态。她手中的铅笔急切地幌动，响起一阵轻微的沙沙声，画面上陈老师的嘴唇噘成一个黑黑的圆圈。
她把陈老师画成站立的姿态，一只胳膊伸向黑板，手里拿着根粉笔。她正思谋着怎样画出他窄窄的翘臀，忽然意识到有人站在了自己的课桌旁，她抬起头，陈老师正怒视着桌上的画。李玉梅僵坐着一动不动，那一刻陈老师狭长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下唇咬成了一片苍白。一声不响地抓起那张画卷了起来。
随后班主任找她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批评她的言辞都是泛泛的，指责她不认真听讲、不遵守课堂纪律。没有人意识到那幅画里表现出来的狂热的爱恋和邪行。李玉梅不知道，同样的一场严肃谈话也在教务处里进行着，教导主任告诫陈老师，在修饰打扮的同时要有所顾忌，因为他面对的是学生，是未成年人。
李玉梅只记得，陈老师厌恶的、不屑的、冷冰冰的面容熄灭了她心中熊熊燃烧着的恋火……
好了，想得远了。她收回思绪，顺便问问自己，是由于一直崇拜老师这种职业才爱上他的？还是由于他值得去爱、又碰巧了是个老师呢？她不能确定。没等回答出自己的问题，她又想起五一节前的那个酒会，那是他第一次带她外出，去参加金属材料学会的年会。
那天晚上一进会议大厅，她跟老师就像流入大海一样被稀释了，冲散了。没有餐桌，没有座位，人们三三两两端着酒杯站着交谈，看不到一个认识的人可以让她加入谈话的团伙。往吧台那边走几步，她看见老师跟两个穿同颜色灰西服的人谈得火热，恬着脸靠近一点，想悄悄地加入他们的小团伙，可她傻站在老师身后听他们说，连一句“你们好，我是王老师的研究生，”这样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他们只是继续不断地说下去，说了远远不止一刻钟，根本无视她的存在。
无聊的在人群里晃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像个溜进来看热闹的，一个纯牌的笨蛋。犹豫了一阵，想悄悄开溜了，还真不如在宿舍里看书呢。低着头快步往门前走，猛然间有人招呼她：“李玉梅，干什么去？”她抬头，看见老师向她走过来了。
她向他笑笑，又耷拉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谁都不认识，像是混进来蹭吃蹭喝的，还是走吧。”
“我哪里懂得酒，刚才，挑颜色好看的尝了尝。”她说。
“对，你喝一点，多好的酒啊，又不花钱。不过，怎么能挑颜色好看的喝？你尝尝我这个，青岛啤酒，确实像崂山的水生产的。”说着，把手里的酒杯递给她。
他不像个严肃刻板的老师了，倒像个邻家大哥哥。酒会结束的时候已是十点多，他们没有打车，在深夜的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
她知道他是个有妇之夫，这在开始时候似乎不是个原则问题，但现在，似乎有点不那么坦然了。对她来说，也无所谓了，支持她的全是隐秘的甜美，无论眼下处境有多尴尬，她和他的心是贴在一起的，两个独立的躯壳里都包裹着一颗这样的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当她浮想联翩的时候，手机响了。按下接听，是金师母着急的声音：“小李，你能不能帮帮我？你看，我老父亲心脏病犯了，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两天，我回不去，你老师又不在家，一会儿小蛟下学了家里没有人，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麻烦你。”
李玉梅说：“这有什么？一点都不麻烦，你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了。”
师母说：“六点钟左右她能到家，今晚你就住在我家吧，那孩子胆小，我怕她一个人不敢睡。晚饭你要是没时间就带她去食堂。她早上六点半出门上学，你得给她做早饭，记着早点叫醒她可别迟到。中午的饭你就不用管了，你老师十一点应该到家，为保险起见你再过去看看吧，十一点四十过去就行了……”
以前，李玉梅见过王蛟一次，印象里的她就是个扎着马尾辫的高中女孩，现在她一看到那双像极了父亲的眼睛，不知怎么的，竟突然有些心慌。她假装轻松地问：“王蛟，咱们去教工食堂吃饭行吗？咱们吃米饭，还可以要两个小炒。”
吃过饭，她们回家了。对于这个家，李玉梅曾充满了揣测：跟前没人的时候，他跟师母都干些什么？说些什么？会不会笑对着说话？是相拥着睡在一张床上的吧？他的脸，是挨着师母的腮呢，还是贴着她的发丝？师母是无声的睡去还是絮语绵绵？
王蛟到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去了，也不是无声无息的，她放上一点轻音乐边听边写，中间还跑出来喝水、拿水果、洗手，花样不少。李玉梅拿出被子准备铺床的时候，她又出来找薯条，也给李玉梅送过来一袋。一看见她抱着的那条被子，王蛟说：“姐姐铺的，是我爸的被子呀，”撕开薯条袋口，她又说：“其实家里有新被子，我给你找一条吧。”
听王蛟这么说，李玉梅的胸腔里一阵滚烫，像是突然得到一件宝物或是奖赏似的，原来他跟师母是分被窝睡的呀，孩子无意中告诉她的，是一件多么欣慰的事情啊。她赶紧说：“别费事了，我随便有一条被子就行了，我先睡了，你也别太晚了。”说着话她赶快深深吸气，寻找被子上他的气味。
李玉梅关掉灯上床，把自己裹进被窝里。躲开孩子那双纯净的眼睛，隐进黑暗中她自由了，无需伪装自己了。他的被窝里，有他身体的气息，混杂在肥皂发乳和精液的气味里，这气味让她激动莫名。已经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强烈的渴盼一触即发，而爱本来就会让思念柔软。她把头埋进被窝里，把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吸收着他残留在里面的气息。那气味越来越浓。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他打过来的：“会议结束了，我晚车回去，明天上午到家。”顾忌着隔室的孩子，她不敢多说话，只好“嗯”一声。
他又说：“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他在那头放低声音说：“不方便是吧，那么明天见吧。”
金师母告诉她，小蛟的早饭很简单，牛奶，煮蛋，再烤几片面包就行了。看似简单，却不敢掉以轻心，临睡前她把操作程序预想了一遍，担心起晚了，还设置了闹铃。
刚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她根本没有睡实。刚才一直在做梦，梦很清晰，她都记得。梦中，她跟他一起开学术会去了，下了火车一看，站台下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山沟，沟的两壁是刀劈一样的岩石。
在梦里，李玉梅很清醒，她问他：会议不是在福州开吗？怎么给拉到这儿来了？
她问：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给王蛟煮鸡蛋热牛奶？
他说：小蛟？你怎么能提起孩子，不能让孩子扑捉到一点影子。
他说：你师母也不该提起，这里，体现着对“家庭”这个词的尊重，懂吗？
抽油烟机“呼呼”地响着，灶上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他翻炒着肉片和木耳，炒几下，加进去青绿的瓜片，再炒几下，加入姜末和蒜末，再加一点味极鲜。他的神情郑重，做的有条不紊，像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样。王蛟跑过去了，从背后扳住他肩头喊一声“爸！”他转头笑一下，说：“洗手去，端饭。”
李玉梅一直看着他把菜炒完。他关了抽油烟机，这一瞬间，他抬眼扫了扫她那里，他的视线疏远，沉静，像看街上的陌生人那样。她明白他这幅样子，是因为对家庭的尊重，也是在提醒她要谨慎小心，但是陌生感也是在这一瞬浮上心头的：这个人，还是他吗？真的是她爱着的那个人吗？
他客客气气地说：“麻烦你照顾小蛟了，吃过饭再走吧。”
她看看饭桌上，只摆着两副碗筷，就说：“不了，我得回去了。”说完快速出了房门。
下午晚些时候，李玉梅出了教学楼走在石子小径上，他把电话打过来了：“下课了吧？晚上到哪里吃顿饭吧。”
小别重逢，他俩的语调都有些喜悦，热情地说起吃过的馆子里的招牌菜，说着临时冒出来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忽然，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个不该有的冷场出现了。不知那头他在想什么，这头李玉梅的眼前，重现了他在厨房里的那副郑重而疏远的神情。接着，两个人又都抢着说：“那就这样吧，晚上见。”
几只灰喜鹊在树枝上盘旋，李玉梅停步在小径上，怔怔地看着手机。已经半年了，两个人之间的交往印记，除了暑假里匆匆赶往邻近的小镇开过两回房，就只有隔长不短的吃吃饭和发发手机短信了。那些短信，像一根导线联系着他们，也像鬼火一样在李玉梅的心里燃烧，牵引着她持续不断的热情和想念。她想到手机里保存着的一条短信，那是九月九日那天他发给她的，‘当这个世界混乱不堪的时候，别忘了你还有我，而你也是属于我的。久久快乐。’此刻想起这条短信，真让她心乱如麻，她和他，要彼此归属？天长地久？看来似乎真不是这么回事。这份感情对他们而言，是聊作排遣还是认真的期盼？或者，只是那种偷偷摸摸的美好刺激让人痴迷，像是坠落，又像是飘飞着上天，恨不能永远这样飘下去。
很远的地方漫过来的斜阳，在楼沿的琉璃瓦上闪着光，一瞬间就把秋树、小径、落叶轻易地照得透亮。现在她得先回宿舍去，趁着有太阳把被子挂出来晒晒。至于那个隐秘的洞天，去他的吧。
雷达卡
发表于 2015-6-25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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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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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5 2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