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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再折长亭柳 于 2015-5-21 06:34 编辑
转一篇成都上官乱的帖子,纪念我也曾工作过的三线工厂,同时,也让大家了解一点历史。
(成都家喻户晓的“工人阶级等于零”雕塑)
成都水碾河十字路口曾经有一座广场雕塑,1988年落成,雕塑是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姿态挺拔健硕,脚踏巨大圆圈,昂首向阳,振臂欲飞,雕塑名字叫“建设者”。但是,谐谑的成都市东郊工人们却将这个雕塑的名字喊为“工人阶级等于零”,家喻户晓,人人会意,东郊工人几十年来所有的诙谐与心酸都被一句话概括。前几年,这个雕塑被搬到成都东郊工业博物馆。成都东郊,这是曾经三线工人最集中的地方,最著名的就是贾樟柯《二十四城记》里的成发集团,现在,都只能进入博物馆。
最近,王小帅的三线建设题材《闯入者》上映,口碑极好,票房却惨不忍睹。我问了不下10个人:你知道三线建设是什么吗?只有一个人疑惑地问我:钢管厂(现在的攀成钢)算不算?
直到现在,我们的政治教科书里依然告诉我们,我们是被工人阶级先锋队领导的。然后在王小帅的三部三线题材电影里,工人阶级仿佛才是被引导的一带,领导他们的就是那些沉闷的工厂和机器。工厂和机器一直是一个背景,这个背景被异化为作为背景音的广播体操音乐、轧钢声、以及红卫兵宣传车的声音。
在《青红》中,青红父亲去寻找小根复仇开始,轧钢的沉闷声音一直被当作背景,响彻整个西南阴霾的天空,仿佛整个天空都成为了一部国家机器。他们要离开那个国家机器也那样难,小根即使犯了罪也依然坐在机器前,静静等待警察来把自己抓走。每个人都是这个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就像一个冰冷的零件,革命需要就上三线,革命不需要了就报废。最后响起了枪声,按照时间推断,呵呵,没错,严打来了。小偷都可以枪毙,何况是强奸犯。里面唯一无视国家机器甚至伦常的两个人,小珍和吕军,到最后开着伏尔加,成了新时代的赢家。三线工人们,作为一个时代背景,终于迎来彻底的沦落时代。
在《我11》中,虽然没有直接涉及工厂和机器,但是11岁的王憨以领操为骄傲,促使所有人步调一致为目标,也象征了某种工具性。红卫兵的喇叭卡车开过的时候,小学生们还追着车欢呼,那是他们离课本政治最近的时刻。工人们虽然更爱情情爱爱的戏剧,但是为了安全,只能深情地唱革命歌曲。王憨的爸爸充当了一个隐喻的载体,他告诉儿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画素描要注意光线——光线最强的下面反而是最暗的。但是即使是这样一个清醒而避世的人,依然逃不过文革武斗来袭。
而到了《闯入者》,这种阶级话语和工具意识被体现得更巧妙,老邓虽然老去,但是红卫兵时代培养出来的控制欲,固执,唯我独尊,害怕脱离组织生活,每天必须看新闻联播等特质一点不变。她曾是各种运动积极分子,包括积极参加三线建设,斗过专家和老师,老了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重要性,满心的困惑与不满只能跟媳妇和二儿子斗争。她通过举报回北京指标的竞争者,把小儿子生在北京,小儿子却偏偏不如她的愿,不仅没有组织生活,还连她眼中“正常生活”都不愿意过——喜欢同性。她曾经那样喜欢组织生活,她家附近的同龄人一样,喜欢合唱老歌。但是,运动积极分子的经历,交织着自己作为运动施害者的愧疚感,让她对合唱既渴望又疑惑。
但是有人说,一个人从国家机器变成具有独立人格的人的过程,靠的终究还是人性本身。程青松就认为,老邓最后要去赎罪,回去道歉,在她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过程中,她有了个体的承担。我们历史罪责不能只责难发起者,还要强调个人的承担。我就呵呵了,工人在机器时代,命运就是做一个国家机器,不管做是施害和被害。而在还原为人(部分还原为人)的时代,才有可能以个体去考量,而不是一直都有条件作为个体在帮助历史承担罪责。
小红帽不仅是她家的闯入者,也是整个北京的闯入者,但是他偏偏像主人一样在别人家里洗澡睡觉吃东西——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是地道北京身份。老邓站在街头抽泣时,好像与这个城市非常陌生。其实我问过无数三线工人,他们最普遍的痛苦就是,没有故乡——三线工厂所在的地方不是他们的家,工人阶级的优越感和五脏俱全的工厂设施让他们也和当地人融合不了,也无需融合,只需要工人之间相互抱团,可是,真正的家乡也不再视他们为亲人。《青红》里,那个老工人说,上海亲戚谁还认你这个山沟沟来的。
如今的人又怎样纪念这些三线建设者呢?成都的工业博物馆、贵阳、攀枝花的三线建设博物馆,说是纪念一个时代的文化,其实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文化圈地项目,比如成都的工业博物馆与东郊记忆作为一个艺术创意基地组团,模仿北京的798,几年后,果然将这片地块炒热,招来了大牌地产商。工人的符号再次作为背景,终于以这种方式尴尬地进入当下的经济逻辑中,作为机器的工人阶级和那套话语在商品时代冲击下迅速失语。
个人在历史前是无力的,江青时代流行一句话: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这种将人工具化的口号比比皆是,当然,另外还隐藏了一个很多人容易忽略的信息:真正的技术时代,需要的是专业分工,而不是哪里需要就可以哪里搬——除非你什么都不会,或者什么都只会一点。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整个三线建设都洋溢着这种只要有革命热情,就没有不能干的事情的思维。忽略技术与专业的分工(所以很多专家都在五七干校待过),忽略经济规律,忽略技术发展规律,导致三线工厂很多基础建设都先天不足,成品率低,工人技能落后,再加上三线建设的战备背景,又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生产项目,比如在山洞里生产潜艇……有这些因素,政治口号失效的时代一来临,这些工厂立马现原形,非死即衰,“革命砖头”们也变成残砖破瓦,被时代抛弃,成为新一代core眼中的“拖油瓶”,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整个三线的悲哀,其实也是整个一代人作为权力工具的一种悲哀,整理一个三线建设的历史脉络,就能发现这脉络背后的历史逻辑:
开端——1964年起,三线建设开始,覆盖中国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自治区,一场大规模建设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的工业大迁移开始了。为什么开始呢?先是1958年开始和苏联老大哥交恶,头一年,“老大哥”派兵进驻了蒙古,美国又在北部湾驻兵,core们都认为,战争马上要打响了,借助广阔大后方隐蔽地形的游击战思维也还在发挥作用。同时,三年饥荒也刚过去,core们认为大家有点资本搞建设了。但是,三线建设并没有进入我们的教科书,我们的教科书上写的是:这一年,戈壁滩上,中国原子弹试验成功了。
这个也有解释:因为三线工厂大多是军工企业,需要保密,很多工厂都没有具体的名字,名字都是信箱编号,哪怕在四川西部某偏远山沟里,你从北京写信的地址也只需要写:四川省XX号信箱。
第一阶段,大概是1964年到1966年,这是三线建设第一阶段,那种被理想和战斗情怀激励起来的建设热情,能够战胜很多艰难险阻,当时有很多口号:“敢叫山低头,敢叫水绕走”,“工人一声后,大地抖三抖”……所以这两年,很多三线工厂和三线城市都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根本“靠山 进洞 隐蔽”的政策,在大西南山沟沟里,住在席棚子、干打垒中,建设了很多厂房基础。
第二阶段,大概是1966年到1970年间,是的,你没猜错,文革来了。这一段时间,三线建设的格局对整个文革甚至整个中国的影响都非常之大,很多西南城市的武斗都和三线工厂有关,这些工厂又大多涉及军工,所以要搞武器非常容易。武斗最厉害的重庆就不说了,直接和三线军工厂挂钩。再比如成都黄田坝的武斗事件,都发生在三线工人和红卫兵之间。这里面又涉及到文革期间的政治博弈,文献很多,下次单独聊聊这个主题。
第三阶段,大概是1970年到1976年,这个阶段也很微妙,因地方和形势需要而异。比如,再困难的新疆戈壁,也必须制造出原子弹,再被武斗困扰的攀钢,也必须喷出铁水。其实文革武斗的巅峰在68年左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后,城市武斗基本就停歇了,三线工厂慢慢恢复生产,这个时期甚至出现过政策支持的生产小高潮,那就是1969年的珍宝岛事件等外交危机出现,使三线工厂的战备功能再次被重视。
第四阶段,1976年到1980年,四人帮被粉碎,文革结束,国际环境缓和,中美都建交了,三线工厂的保密性质开始淡化。很多三线城市青年的问题开始显现——他们父母作为工人一代的光环开始消失,工厂效益下滑,在三线地区的山沟沟里,他们看不到未来。而且,大多数三线工厂那种五脏俱全的功能,让他们不用出厂就能享受生老病死一条龙安排,所以他们大多是工人二代抱团成长(在有些老工业城市,社团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和当地人难以融合。但是,他们从小又能接触收音机、报纸等传媒,开始接触到流行音乐(当时还叫“靡靡之音”)和电影,所以就出现了很多烫头发穿喇叭裤的无业街头青年。没有未来,又有精力和冲动,于是很多治安事件频出,再加上改革需要的政治博弈,然后,你没猜错,“严打”便来了……那些工厂青年们便经常遭殃,和《青红》的脉络几乎一样。
然后(因为此时三线建设的意识形态意义已经没有了,就不算作什么阶段了),这些三线工厂的问题也开始显现出来了,新一代core们开始思考这些特殊时期搞出来的载入史册的工业大迁徙接下来该怎么走。然后,开始做评估和分析,发现能够改造存活或者还勉强能够救活的工厂不到60%。于是,能存活的三线工厂,在大城市的大多军转民,比如曾经生产飞机发动机的,就改为生产电视机电冰箱,甚至生产果汁大冰,在慢慢褪去政治意义的过程中慢慢进入市场时代。剩下的40%多,要么搬迁,要么彻底成为历史。
最开始的几年,他们还是有巨大优势的,价格的双轨制,给这些军转民的工厂带来了不少红利。接下来的包干制,至少给工厂领导们带来了红利,再后来,国企的生产力依然输给了市场。到90年代初,邓小平南巡后,整个经济中心都往沿海转移,三线工厂们的光环再次褪色,更悲剧的是,自己都勉强糊口的情况下,还要交很多税,用于支持沿海开发。再后来,由于国际形式(90年代初的经济封锁,原因你们懂的)和税制改革,金融改革,大量工人下岗,成都的“工人阶级等于零”的口号也差不多是那时候流行的。
2006年,三线办公室宣布三线建设改造完成。好像也是在这一年,成都东郊最后一座热电厂的烟囱和冷却塔终于被炸为齑粉,给房地产商们让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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