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孤鸿野鹤 于 2015-5-10 20:08 编辑
弥留之际,千叶十七睁开了眼睛,妻子正在身边柔情地看着他。 千叶十七稍稍扭转了头,目光投向屋内佛龛旁边的一副画轴,最后的一缕斜阳穿过窗户,照在画轴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泽。 “已经找好了石匠,你放心吧!”妻子会意地告慰着丈夫。 “把它刻在石碑上,就立在我的墓碑旁边。” “也许会有人说三道四吧,别理会,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到了天国,一定还能见到他。”千叶十七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妻子道别。
恍惚中,几十年前的那个身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个就要走向绞索的韩国青年,一袭白色的韩服,轻挽长袖,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留下了最后的遗墨......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一个暴徒,一个死囚,一个战士,一个天使,一个温和的兄长,一个回到了天国的孩子......
满洲的初春真是冷啊! 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3月25日深夜,关东都督府旅顺监狱。 牢房的走廊里灯光昏暗,看守宪兵千叶十七像一根冰柱直直地僵立在牢房门口。这是他看守重犯安重根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上午将执行绞刑。 刚才走过牢房,千叶向里面看了一眼,安重根身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白色传统韩服,凝然端坐的背影像一尊白玉雕像。 千叶十七的心冷到了冰点,他害怕黎明的到来,他希望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夜,那么,即使安重根永远没有了自由,至少他可以活在在自己的眼前。 日本国政府小村外相已经否决了关东都督府地方法院对安重根无期徒刑的判决请求,下达了极刑指令。
5个月前,1909年的10月26日上午,有人在哈尔滨火车站行刺了日本前首相、刚刚卸任韩国统监不久的伊藤博文公爵,震惊了世界。 正在旅顺服兵役的千叶十七接到命令,去哈尔滨押送被俘的刺客。那时,他愤恨地想象着这会是一个怎样凶残的暴徒。尽管几年来刻板单调的宪兵生活让他感到厌倦,旅顺监狱的牢房看守生活使他感受不到大日本帝国的梦想跟他有什么关联,他常感到自己也是被羁押着,只是犯人们关在里面,他关在外面,但是,这个让伊藤毙命的凶手总非善类吧。
安重根被旅顺监狱收押以后,检察官沟渊孝雄对他进行了十几次审讯。 千叶十七从法官们的私下议论中得知,这个安重根非同寻常。审讯时,他列举了伊藤死有余辜的十五大罪状,他自称是韩国义兵中将,是个战俘而非刑事犯,希望得到国际法庭的公审。期间,先后有韩国、英国、俄国律师受旅居海参崴的韩国侨民委托请求为安重根辩护,但最后都被拒绝。 “很有世界眼光。” “不乏真知灼见啊。” 书记员岸田爱文和翻译园木竟流露出赞美之意。
法官们对安重根的态度的转变一度让他困惑。审讯期间,经常有日本人给安重根送来美食。后来法官们开始们不断地带着绸缎和宣纸,请求安重根题词。一次,栗原典狱(监狱长)特地告诉他照顾好安重根,不必太难为他。有时,上午的审讯结束后,沟渊检察官又会在下午来跟安重根聊天纵谈时事,时而递给安重根金箔香烟。
事发2个月后的一天,千叶给安重根递烟时有了第一次交谈。得知千叶的父母都健在时,安重根说,“这真是太好了!真让人羡慕,请多孝敬父母”。千叶感到作为囚犯的安重根他比威严的上司更亲切。在千叶的询问下,安重根讲述了自己刺杀伊藤的动机,除了维护东洋和平,实现韩国独立别无所求。安重根讲述了日本殖民朝鲜的罪恶,让他无话可说。
一天傍晚,千叶十七终于鼓起勇气对安重根说:“安先生,日本破坏了贵国的独立,作为日本国的一员,我向您表示谢罪!” 安重根握住了千叶的手说“千叶先生,万没想到,日本人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军人会说出这番话。也许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历史的发展趋势,而且,我的这次行动也不一定能够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我希望,这次近乎暴举的行动,在不远的将来,不,也许是久远的将来,能够唤起韩国同胞争取国家独立的信心。” “安先生,我作为军人,而且又是宪兵,却把您这样伟大的人物当做重犯看守,真让人痛心。当国家像一座战争机器发动起来,个人就像被被紧拧在机器上的零件,纵然反对,却无力改变。” “但是,我们同样可以成为共建造和平之桥的一块砖石。” 千叶十七说起了自己的家乡,日本宫城县栗原郡一个叫作猴飞来的村庄,说起了哥哥的来信,父母托人给他说了门亲事,女方是邻村大岗村的一位叫作佳代子的姑娘。 “真是要恭喜你呀!一定是位好姑娘,祝你们白头偕老!” 千叶十七的内心充满了温暖,“安重根是第一个向我祝福婚姻的人呢。”那一刻,他感觉安重根像性情宽厚而温和的兄长,让他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同时,他的内心又饱含着无限的悲凉,安重根的死期在一步步逼近。
最后一次交谈是一个傍晚。“安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绸缎,能否给我写一幅字,我会慎重保存的......”千叶在前些日子曾看到,年轻的安冈检察官从外山洋行买来两双鞋给安重根送去,过了几天,安重根作为回礼,给安冈在绸缎上写了“国家安危老心焦思”的一幅字。然而,安重根却郑重地对千叶说:“请多原谅,今天没情绪写字。”千叶这才猛然想起上午刚刚结束的死刑判决。
满洲初春的这个夜晚,注定是千叶十七一生中最寒冷的长夜。
牢门打开了。栗原典狱和宪兵们走进了牢房,千叶十七感到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安重根平静地缓步走出了牢房的门,在门口他停住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身对千叶说:“要现在给您写一幅字吗?” 宪兵们缄默着。 千叶十七似乎忘记了征求栗原典狱的同意,跑步取来了绸缎,铺展在安重根的书桌上。 牢房里寂静无声,洁白的丝绢上笔墨游走,留下了力透纸背的汉字楷书:“为国献身军人本分”,丝绢左下方是一行小字“庚戌三月于旅顺监狱中大韩国人安重根谨拜”的落款,落款下端,一个无名指残缺的左手掌印。
现在,在日本的宫城县栗原郡大林寺,有一座安重根的题词碑。 在韩国安重根纪念馆,有一幅日本友人赠送的安重根手书条幅——为国献身军人本分。 在中国的哈尔滨火车站,有一座安重根纪念馆,展馆的的大门上端有一个钟表,时间永远是9.3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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