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敢 于 2015-4-15 07: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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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花
风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雨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刀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光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蠢木头,在春天开出了白花朵
我有哑巴花,一朵两朵……
◎经年
我有一些粗壮的老兄弟,和两个弱瘦的小兄弟
他们的根须在泥土中坏死
冬天了,他们的叶子没有黄落,还绿着
一朵朵花蕾在枝杈上,预备明春开一些白花朵
天日越来越冷,我希望他们不死
八个男人扛抬着,一棵棵移植在高埌的田地
◎一只寒鸦飞逝了
越过忘川,它是一只不死鸟
霜降日,在一棵柏树的枝柯上聒噪
一个人,孤立在荒草庭院
一个人,在一棵银杏树下撒尿
一个人,他想要干净清凉的生活
光着身子,在夜半仰望
◎龙门阵
邓强娃家的高压锅,李大姐喂养了两年的老鸭子
邓强娃喝烧酒,李大姐和邓强娃的婆娘喝老鸭汤
她们是隔壁邻居,她们在昏暗的白炽灯下围住桌子吃夜饭
唐老婆子躺在床上,喊:给我炒一盘肝腰合炒嘛炒一盘呀
她的女婿炒过一盘。她的儿媳妇矮子婆娘炒过一盘。昨晚
唐老婆子终于死了。几年时间,园子周边已经死10个人了
◎黄金坠
时令小雪,银杏叶有压在胸腔的呼喊
阳光击打着光秃秃的枝条,黄金生天上,一直在下坠中
筑墓人,有八条汉子在从前,就叫相帮
在黄昏光着膀子。他们抽叶子烟,墓门口闲摆龙门阵
从前,有大红公鸡在棺盖顶子喔喔叫唤
它要死在半夜十二点,然后吃进阴阳先生的肚子
天日越来越短,夜黑越来越长。走
我已经站直了——守在院门口,望你黑脸秋风般摸回家
◎紫金鼓
有赵氏,有周氏,拼却几个数九天
713棵紫叶李栽植入土。13被忽略,他们将义无反顾地去死
还有700整数量,要在2013年的春夏秋日激涌紫金潮
寒霜。除草剂。松脂酸钠杀伐蚧壳虫卵
713颗紫太阳君临大地
713颗心脏,紫金战鼓般擂荡云天
713……
不必
江湖应有700张口在呼吸
13口紫金棺椁,紫金堂上供奉着
◎绝处生
他有预感:一步步,他将走向绝境
水胺硫磷药液灌进紫薇树干上的虫洞,在枝桠分杈处
褐色长虫僵直,后慢慢去死
黑麻色的矮脚狗守卫,林中的三间空屋子,和下落的尘灰一样寂冷
铁链朽腐,矮脚狗弱瘦,在一棵银杏树下俯卧
不追风,不吠吼
请给予适量雨水,再有三两道阳光
照彻这片阔荡的园林,求恳桂花繁茂,叫一棵棵银杏挺拔天地
◎木耳
在清晨,我选择了
坐在泥地上
像一根朽坏的木头样
我有一身的黑
木耳丛生在手臂
及腿股上
我吃下黑木耳
晨雾在身体上蔓延
过路人,如你在树下望到一架骷髅
不要惊疑,转身走你的路
◎秋嘶
阳光照耀着窗外
风在窗外
一个童子的喊叫在窗外
铁器铲走沙石的声音在窗外
秋虫在窗外
嘶
嘶
鸣叫
他有些瞌睡了
闭着眼睛,在水绿色的地砖上赤脚站立
◎哭嘴的鬼
端着一只大碗出门时
看到一个老婆子坐在树下哭嘴
端着一盆脏衣出门时
看到一个老头子坐在树下哭嘴
我听不到老婆子老头子的呼告声
睁眼再望,树子下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风,只有落叶
在处暑后,天已经开始凉了
该死的树子没有死透,在枝杈上
挂着几片绿叶子
在树下坐着,老头子身上的蓝布褂子被风扯破了
在树下坐着,老婆子的白发被风吹乱了
老头子和老婆子的胃囊
沉着一粒粒活命的口粮
水饭一碗碗
闪亮着微细的白光芒
在老头子和老婆子的脉管
青蒿菜一株株,根须深植
——一棵棵活着的树子,叶子墨绿,繁盛
我坐在树下,阳光把我的肩背晒烫晒黑了
自注:水饭,过年过节时,献祭孤魂野鬼的饭食。
◎数落
秋深了,一些树还在长
一些树准备落叶子
我在准备脱下一身的衣服
老苍妇人将在深冬继续活着
把落叶筢回家
把锅灶烧暖和
落叶树和天空赤身相见
我把一身的衣服丢进垃圾桶
◎阴阳无界
他在生前一直说:我去死,你们去活
他果然就死了,那又怎样呢
该活着的人继续活着,该死的人即将死去
或正在死去。阴间的路漫长宽阔
他一个人走着倍感凄清
没有一个鬼认识他
没有一个鬼搭理他
那些鬼干着生前一直干着的事
低头忙碌着
卖气球的举着黑气球
卖烧饼的揉着黑面团
……他们张嘴吆喝
那些声音被一团黑气包裹
他听不清楚那些鬼在吆喝着什么
街道两边,黑树在飘落
无一片黑叶飘落到他的手掌
……这黑漆漆的阴间啊,阴风啸叫着
无一粒尘渣迷糊他的双目
唯有无边无际的阴冷围拥着他赤条条的身体
阴间清净,阴间辽阔
阴山壁立千仞,阴河暗浪汹涌
他在阴山牧放活在阴间的山羊
他在阴河濯足长歌
他在阴山峡谷内搭建了一间小木屋
他说:我准备在阴间再死一次
由你们去活,活在阳间,活在阴间
他说他需要彻底地死,不在阳间,不在阴间
◎站在父亲墓前
1
早晨天就亮了,望到窗外面的房子
墙壁亮着。天灰亮亮
那些灰云很软,像一件1974年的旧棉布衣服
扔在房顶上。
哭,需要慢慢学,不要把泪水挂在眼角,呜咽
喊叫吧,像一只狗崽子样
或者把小脑袋瓜撞到土墙上,昏死个三两日,在泥地上
被太阳晒着。
蚂蚁在枯叶上爬着,搓揉着两只前爪,准备打架
敌人和粮食,像月光般冰凉
生是男子汉,脸黑胡渣黑,要像一个父亲样,在傍黑时分望着院外的田地
一个人抽闷烟。
2
光膀子披挂:一件1974年的旧棉布衣服,宽广坚韧
有补丁细致,带着一个人的体温
捂热了胸膛:他一直活着,和一头耕牛在田中劳作,在晨光熹微时分扫除院内的竹叶
木瓢在水缸子中舀水喝。
秋阳很暖,把人都晒懒了
河水流着,很慢
还是走走吧,信仰自己的腿和脚,走在太阳底下
眼中光芒灿烂。
◎铁人传
远处有铁——咣当的声音,我很熟悉
是铁架管抛掷在平地的声音
人从高处跌落,“噗。”一声闷响,一张肉饼子就成了
我没有见过人从高处跌落,像一张纸样
御风飘落?架管一般不从高处抛掷
一根根铁架管堆码在升降台上,慢慢降落到平地,才有咣当的声响
我知道,所有死亡都是必须的死亡
坐上高烟囱飘散在天空
而铁制架管用了又用,在来来回回中一身锈迹,破损弯折
铁总要回到炉中,再生成一件有用的物什
◎柜中肉
一
你哭吧今日,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回家后,你踡足在竹椅上,压抑住胸腔令人作呕的倦怠
但记住吧,两个日子:
1967年农历8月11日,和1974年的冬月初三日
我不记得当初你曾否哭叫,但我能感觉到
你身子骨中的森森寒气,和凄惶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时日的太阳一直埋在阴凄凄的云层
风在田原上吹刮,乌鸦呱呱叫嚷
二
柜中过年的冷肉。白色孝帕子缠裹在脑袋上
父,我记着
你有一件黑的灯芯绒衣裳,我没有穿过——已找不着了
我买过一件黑的灯芯绒衣裳,在四十年后
和你一般年纪了,我仍穿不出你身上的味道
走在外边,偏耳子草鞋没有声息
我一个人守着麦秸屋,偷吃柜中的冷肉
父,我把身体吃坏了,你不打我也不咒怨我
三
一生的冷肉,需要多少年的身体才能捂热和,我受不了了
但我不哭。
趴在你的肩背上,望着一只只麻雀,在阴黑的田原扑腾着
什么人跟在我们身后?
一声声哭叫……他那么小,四肢着地爬不过张家的青石桥
但是父啊,你的脸为什么一直青黑着……
父,我记不住娘亲的样子,但我记下了刻在碑石上的日子
父,你为什么一直睁着黑如晨星的眼睛?
◎异世人
他是人,但没有人的形体,没有脸皮
言辞玄秘,一直在说
——那么多人在听,用心参祥
你在边上。仅止于活着
闭塞耳目,些许疼痛和着些许喜乐
你就走开吧,世间有那么多树在绿
不必悬吊着一根朽坏的屋梁
你走动,林中绿光莹莹,摇漾着你的身影
阳光晒黑你,风吹着你,天偶或下些小雨
够了,已经够了
慢慢活着,赤脚踏实每一天
你的胸腔,或有万树的生气充盈
人间茫茫,异界渊深
你够不着,自有异世人在转身应变
◎横行
等雨。哗啦哗啦下落,没完没了
——横转身子就是异境?
雨水流经一个人的身体
流落成河,在院外激昂澎湃
水中的泥尘,水中的垃圾
一个人:赤身在雨天,是冰凉的
横风荡邪雨
树叶生生绿
◎万物生
因为倦困,天地闷热,混沌沌的光芒迷蒙
叶绿是树的衣裳,没有风,河在树下流淌
除草剂,杀虫的敌敌畏,一些草绿着,一些虫子爬行
光膀子,大裤衩或在草木丛晃荡,唿哨低徊,后激昂
一棵棵草长高:长成灌木,长成乔木
◎父在晨光中
我走回家
我等着
我不哭
风从墙缝吹进屋子,感觉到了他的冷
但他说他是热的。我因此相信
他不会被没日没夜的疲累压塌在老式的木架床
我抱膝在旧屋檐下坐着。我望到了他的眼睛
像星子,闪亮在黑暗的天幕
裹一张白色头帕,扫除院中落叶
在风声中,在炊烟的呛熏下
树叶一片片落着
我望到了他,一个人躬着腰背跨过了院门槛
晨光中有老鸹叫喊,父在田埂上站直了腰杆
我缩着两条腿
在旧日的木架床上侧卧
◎无名觉
我已经忘记了谁在哭,在暗夜守
于土灶摘除坏的白菜叶
现在,你已回家
他们在你身后掏挖,挖出碎木片,挖出骨殖
他们还将挖出什么?已经是身后的事了
锄头锋利,铁锹雪亮。泥土温润着
在挖出的土坑中植一棵树吧
日后,这儿将是一片浓荫……已经是身后的事了
你不会知道。窗外仍有微黄的路灯光亮
看得见的温暖那么遥不可及
你需要睡上一觉,等天光微亮时,再次醒转
◎谢天谢地谢自己
——致lielacamera
活着,我想我应当感谢一些人和事
但我最先要感谢的是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让自己好好地活着
没有自杀,没有犯罪
没有被律法关进一间黑铁屋子
其实,我最想感谢的是你
即便我死了,这人间还有你在
呼吸每日自由的空气
因了我,你会努力地好好活着
被风吹,被日光晒黑一张干净的笑脸
我活着,一个人自顾微笑着
我不对任何人说微笑的原由
◎灯
1
一盏灯照着一个人
一盏灯,照着的是一口烟灰缸
烟灰缸盛着摁灭的烟头
——没有烟头
——没有烟灰缸
一盏灯照亮一间屋子
没有桌子
没有椅子
一盏灯亮着
尘灰在一盏灯的光芒中浮荡
人从墙边经过,望到了一间屋子的光辉
以上情景
是一盏灯的臆想
2
一盏灯亮着
在荒野
没有一只蛾子在一盏灯的光亮中扑腾
没有四面墙壁围定一方空间
聚集一盏灯的光芒
寒夜茫茫,一盏灯的光亮太小了
一盏灯的光线无从抵达一棵衰草的荒凉
泥地冰凉,在一盏灯的光亮中
该死的虫子已经死掉,未死的虫子在黑土中冬眠
一盏灯亮着
在荒野
无有人望见一盏灯的光芒
3
一盏灯知道,一盏灯需要一盏灯的光亮
一盏灯知道,长夜终将过去
一盏灯知道,一盏灯将在黎明时分耗尽最后一丝光亮
◎我们的田野
我们的田野。我们的灰暗天空
风吹着水泥路上消晚食的农夫
我们在乡村住
我们听着哀乐飘荡在绿田原上空
乡村水泥路平整干净
还没有落窝的麻雀一声声鸣啼
四月清明天,油菜花
已然完谢,油菜籽在慢慢生成
那个死去的詹老倌儿烂在木架床
他有三个儿子,已经是有些家产的老倌子
三个老倌子要停丧七日
后再安葬他们詹家仨兄弟的烂老倌儿
我们每日前去詹老倌儿家打麻将吃饭
我们在詹老倌儿的灵前烧化一些冥钱
都是本乡本土人
我们不要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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