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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之笔——徐悲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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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愚公移山》
“时和世泰,人寿年丰。” 八个肥润中带着遒劲的行书字体,今天徐悲鸿写了八十遍。 这应该可以为家里换来八个鸡蛋了。 徐悲鸿得意洋洋地想。他满心欢喜地拿了两张字帖跑到门外,拿给父亲看。 父亲正在料峭春风中吆喝着剪纸画,雪地上裸露的一两处光秃秃的土地、还没发出新芽的枯树上乌鸦伫立在最顶端用黑色的眼睛俯视着广博的大地每一个可能藏着粮食的角落。 “四季富贵牡丹花嘞、街巷如意老寿仙嘞、年年有鱼出入平安嘞!”,父亲就这样用颤抖的声音向来来往往的农夫、车夫、挑工、佃农大声疾呼,遇到七八岁大满街乱跑的大胖娃儿、戴着红绳的大姑娘,父亲喊得就更卖力了。 天越来越冷、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每喊几句就要从腰间解下一个磨损得厉害的松鱼头葫芦,喝一口热水。 徐悲鸿站在父亲身后,怔怔地看了父亲小半个时辰,忽然转身回到屋内,放下字帖,从锅里舀了一碗热粥,焦急地放到炕上煨暖,等到双手感觉出热度后,立刻跑出屋外,叫了声:“爹!”,把粥捧着递给父亲。 父亲憨憨一笑,接过热粥看了看,道:“爹不冷,鸿儿喝、鸿儿喝。” 徐悲鸿道:“爹,你快喝,喝完了我把碗拿进去,再去写字。” 父亲一手拿着碗,一手抱起9岁的徐悲鸿,用胡渣子亲昵地磨蹭了几下徐悲鸿的小脸蛋儿,道:“悲鸿乖,你写完字后自己去玩,午饭爹来做。你吃了饭长高了,爹就带你去上海卖画,咱们想办法去学堂读书......" 顿了顿,父亲又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到了那边咱可得守本分,咱们穷人人穷志不能穷,要和人家比本事,不要和人家比吃穿。” 徐悲鸿点了点头,道:“爹,我知道了,就是您常说的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父亲欣慰地笑道:“对、对、对,鸿儿你能记住这句话就好,这句话要记一辈子。”说着父亲用碗的一端指着面前一副“愚公移山”的剪纸画,对徐悲鸿道:“人啊,说贱命就贱,说硬命就硬,人只要活得硬起,多重的山咱也能移!” 二、《徯我后》 徐宅。 夜末。 一盏昏黄的电灯,照耀着蒋碧薇愤怒得扭曲的小脸。 她又失眠了,暴躁地在客厅走来走去。 走着、走着,猛地一抬头看见墙壁上 “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字幅,她的愤怒终于找到了爆发点。 “哗啦”一声,蒋碧薇踢翻了客厅里的一张圆木小几。 客厅不大,紧挨着徐悲鸿的画室,这一声巨响,打断了徐悲鸿的构图思路,他皱了皱眉头,双手按在桌子上,扭头朝外边喊道:“闹什么,学生们昨天送来的学费,不都给你了吗?” 外边的女人一看闹出效果了,当即撒泼哭叫起来:“那点学费顶什么用?隔壁的张院长昨天才买了汽车,人家的太太天天戴不同款式的的首饰,你呢,你收的那点学费,连女儿的奶粉钱都不够!” 蒋碧薇的闹声惊醒了摇篮车里的女儿,小婴孩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头顶上暗青色的木梁,在一片不知所措的尖厉声音中愣了两秒后,终于费力地蹬了下小脚丫、两双小手在空气中一阵乱抓,然后憋红了小脸、嘴角一撇:“哇!”一声,大哭起来。 徐悲鸿知道蒋碧薇不会去哄小孩,没办法,他只好从画室里出来,走到摇篮车前,笨拙地抱起女儿,轻轻道:“哦、哦,宝贝乖乖,不要哭,待会阿爹带你去外边玩儿啊。” 女儿还没哄安静,蒋碧薇已经披头散发、母鸡啄虫一样冲过来抓住徐悲鸿的右手使劲儿摇晃着徐悲鸿,叫道:“你到底卖不卖画?我陪你在法国吃了8年的苦,现在回国你还打算要我吃苦到什么时候?” 徐悲鸿紧紧抱着女儿,焦急地叫道:“你快放手,小心、小心!” 蒋碧薇还是不肯撒手,一直叫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跟你没完。” 徐悲鸿终于被摇烦了,他肩膀往后用力一甩,甩开蒋碧薇,然后抱着女儿冲出家门。 出了家门,启明星还没升起来,北平的冬天朔风凛冽。 徐悲鸿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女儿,想了半天,才抱着孩子往甜水井胡同走去。 到了甜水井胡同一座门口种着两颗老槐树的小院子前,徐悲鸿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左手扣了几下门环。 小院子里传出一个圆润的女人声音:“谁呀?” 徐悲鸿压低了声音道:“阿文,开门,是我。” 院子里传来一串急快的脚步,跟着门就开了,一个中等身材、衣着朴素的女子一把扯开两扇门,见到徐悲鸿后惊讶地叫了出来:“老师,这么早,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跟着又道:“快进来、快进来,外边冷,屋里有火。” 徐悲鸿跟着阿文进了里屋。 一进里屋,阿文把从徐悲鸿手里接过女婴并把女婴抱上炕头,又给女婴盖上层被子,才回头问徐悲鸿:“怎么,又和师母吵架了?” 徐悲鸿满面愁苦地“唉”了一声,嘴巴里却一连吐了几个词儿:“没事、不要紧、不理她,就这样吧。” 说完,徐悲鸿搓了搓手,又对阿文道:“昨天我拿给你临摹的《徯我后》,在哪呢?” 阿文道:“在这屋子里呢。”,说着起身走到屋里长墙边最大的一个柜子前,从脖子上拿下一根用红绳串着的钥匙打开了铁柜,然后抱出一轴羊皮卷,递给了徐悲鸿。 徐悲鸿点了点头,接过羊皮卷,道:“你帮我照顾下这小家伙,我中午来接她走。” 阿文应了声“好”,徐悲鸿便走了。 走出去了二十分钟,徐悲鸿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几根油条、一杯豆浆和一罐配有奶嘴的印有“大成舶来品”店铺字号的牛奶。 “油条和豆浆给你,牛奶给我女儿。” 说完,徐悲鸿这才迈开大步,走出院子,在甜水井胡同外雇了辆四轮马车,直奔琉璃街暖雅斋。 马车在琉璃街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弯儿,徐悲鸿才在一个柴房模样的小屋子门楣上看到三个魏碑章法的“暖雅斋”大字。 看到这三个大字,一路颠簸且饿得已经有点昏沉沉的徐悲鸿猛地精神一振,急叫车夫勒马。车停住后,徐悲鸿一把跳下马车,扔了1块银元给车夫,跟着便快步走到暖雅斋门外敲门。 敲了半天,门内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印章卖完了、画也卖完了,三天后再来吧。” 徐悲鸿闻言高声道:“我是徐悲鸿,不是来买印章买画的,我是来拜访借山吟馆主人的。” 话音一落,只听门内一阵起床穿鞋洗漱的金木交碰之声,跟着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二十多岁、身穿枣青色大褂青年人开门迎了出来,徐悲鸿一见屋内有人出来,双手作揖,长长鞠了一躬,道:“齐白石先生......” 迎出来的青年人急忙托住徐悲鸿的手臂,叫道:“徐先生不可如此,折杀我也!我叫李苦禅,我师傅才是齐白石。” 徐悲鸿“哦”了一声,长身而立,问道:“李同学,你师傅现在何处啊?” 李苦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师傅他老人家喜欢晨练,现在八成是去河边折树枝画地练字儿去了。” 徐悲鸿闻言上下打量了李苦禅一眼,道:“师傅晨练,徒儿却在睡大觉,李同学,偷懒可是学不到真功夫的啊。” 李苦禅羞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正好这时一个留着大胡子的长瘦老头挑着一担柴走了过来,李苦禅忙迎了上前,从老人手里接过柴禾,道:“师傅,有位徐悲鸿先生来找您呢。” 齐白石一副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样子,道:“什么?是北平大学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吗?” 徐悲鸿走上前施礼道:“齐白石先生,在下徐悲鸿,今天带了幅画来请您品鉴。” 说着,徐悲鸿从马车上取下一副高一米多的羊皮画卷,向李苦禅招了招手,道:“李同学,你过来,帮我把画展开。” 李苦禅快步上前,从徐悲鸿手里接过画的另一端,徐徐展开画卷。 齐白石眯着眼睛,负手、弯腰,上前赏画。 这是幅油画,画的是十数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在一片古树残亘之中凝视左前方的场景。画面苍凉、惨白,老人的脸上流露着无奈,壮汉们用握拳、咬牙切齿、表示愤怒,几个小孩的眼神则带着某种渴望,还有一个妇女提着篮子挽着丈夫的手倒在地上,一副不堪重负的憔悴。 这幅画高1.2米,长2.3米, 画面上所有人物的容貌、表情、肢体动作无一雷同,且栩栩如生,堪称一代精品。 不料齐白石看了之后,却是连连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徐悲鸿紧张地问:“可惜什么?” 齐白石道:“可惜画太小了,我看不清这些老人脸上皱纹的深浅和光泽变化。” 徐悲鸿心中咯噔一下,问道:“齐老师,您看得出我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齐白石道:“这是《徯我后》,画的是夏桀暴虐,老百姓渴望商汤赶快带兵来解放他们的场景。现在军阀混战、列强凌华,老百姓都盼着明君,你这幅画画出了大家的心声,可是老百姓的心声无比大,而你的画,却不够大气啊。你留学过法国, 临摹过伦勃朗的作品,平素还极为推崇吴道子的风格,这些大师们的作品都是大手笔,你为什么不在这幅油画里边,把伦勃朗的投影和吴道子飘逸合二为一呢?” !!!!!! 徐悲鸿向齐白石长长一揖,道:“白石先生,悲鸿斗胆,想请您到北平大学美术学院任教授。” 齐白石瞪大了眼睛看着徐悲鸿,道:“我只是一个老木匠,私塾都没读过,还进大学做教授,那不是笑死人么?” 徐悲鸿动情地道:“现在画坛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正需要一个木匠用大刀阔斧给世人带来朴茂有力的新品,刚才听您一席话,悲鸿胜读十年书。我现在正是想借您这把巨斧,把一些枯枝败叶砍去,希望白石先生以艺术为重,出山开坛布道!” 齐白石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杆旱烟管,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石、烟叶,点了一袋烟抽了半响,才道:“行吧,咱们进屋里谈,先把束修说清楚。” 三、《田横五百壮士》 抱着女儿回到家,徐悲鸿苦笑一声,脸上流露出《徯我后》里某个老人的表情。 按经验,以往回到家,家里总是冷锅冷灶还夹杂着一股子戾气。 但今天不同。 家里的灯全打开着,饭厅的桌子上热气腾腾摆着三菜一汤,蒋碧薇换了一件绿色绸质百蝶穿花箭袖裙笑盈盈地迎了出来。见到徐悲鸿,她甜甜地、轻轻地说了句:“回来了,累了一天饿了吧,快吃饭。”,说着便抱过女儿进卧房去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徐悲鸿暗中用右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等到一阵剧痛传到心尖后,他才确定自己不是做梦,战战兢兢地到饭厅吃了饭。 扒拉了两口饭、夹了一块包菜卷鱼香进口,徐悲鸿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这才是家的味道嘛! 他向来不喜欢深想事情,于是兴高采烈地把菜、汤、饭全吃完,吃完了便收拾碗筷到厨房洗刷,边刷心里边想:“明天给太太画幅肖像吧” 太太便在此时进了厨房,她默默陪着徐悲鸿刷好碗筷,然后伸出纤纤玉手,以一种导引的姿态,带着施舍般愉快的笑容,拉着徐悲鸿到客厅坐下,还给徐悲鸿沏了一杯铁观音。 “今天蒋先生派人来了,说美国大使看上了你的《鹰》,现在人家要回国了,蒋先生想把你的《鹰》买下来,送给人家。” 徐悲鸿听了这话,木着脸半响,才道:“你就是为这事儿,今晚才给我做了这顿饭的吧?” 蒋碧薇语气一下子硬了:“怎么,别给脸不要脸,你在郭沫若发表在报纸上的《文化界关于时局的进言》一文上签了字,本来国民党是要拿你进监狱的,现在蒋先生发话了,只要你登文声明那个签名是别人伪造的,这件事就算了,另外,蒋先生还说只要你肯卖《鹰》,多少万银元,你尽管开口......” 徐悲鸿怒道:“够了!” 蒋碧薇道:“你别不好意思,跟你一起签名的那几个名人,现在有好几个都发了声明说他们是受了蒙蔽才签名的。” 徐悲鸿一仰脖子,道:“我对我签过名的所有文件负责,他蒋介石要来抓我、关我、杀我,就来吧,死在他手上总比死在节节逼近北平的日本鬼子手上强。” 蒋碧薇脸色一沉,叫道:“你被抓了、关了、杀了,我和女儿怎么办,去喝西北风啊?” 说到女儿,徐悲鸿心中一痛,他一抬头,看见客厅上“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字幅,沉吟了半响,松口道:“好,你去告诉蒋先生,那幅《鹰》画得太一般了,明天,我画幅更好的作品给美国大使。” 蒋碧薇惊喜地道:“真的。” 徐悲鸿不答,径自走进画室。 黑暗的画室被一束光亮破开,肮脏的的油笔、画板、白纸被徐悲鸿一把掀飞,他拉出一张长2米、长3.5米的亚麻布铺在画桌上,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调料、动笔、挥洒起来。 沉凝雄博的布局,这是伦勃朗的手笔;眼睛里闪着自信、轻松的主人公,这是吴道子的风格,其余人物中有人拄着拐杖上前劝阻主人公、有人踮起脚尖顶起膝盖想把自己的剑折断、有人沉默、有人哀婉、有人忧伤、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在哭泣,整幅图只有整装待发的骏马和主人公背后几朵晚霞显得那么浪漫,主人公长袖飘飘,深深向众人一拱手,似在临别前,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珍重!” 徐悲鸿画成此图时,天已大亮,一个晴空霹雳炸醒整个北平。 他给主人公的一副涂上了热血一样的颜色,然后走出画室。 《田横五百壮士》! 徐悲鸿把画抱出来递给在画室外焦急又开心地等了一夜的蒋碧薇,沙哑着声音说了句:“拿去。” 然后,又回到了画室,带着疲倦的身躯,注视着窗外一抹朝阳。 朝阳刺痛了徐悲鸿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浮现出1919年某个冬天的夜晚。 那个夜晚,徐悲鸿缠着一条围脖,拖着一口大箱,在雪地里蹒跚着向码头走去,码头的那端,有一艘要开往法兰西的商船。 走到码头边,徐悲鸿发现码头边站着一个冻得脸都紫了的姑娘,那姑娘正是自己老师蒋梅笙的二女儿蒋碧薇。 蒋碧薇等徐悲鸿走近前了,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你要走,就带我一齐走。” 徐悲鸿急道:“胡说什么呢你,跟我一个穷小子私奔,老师能答应、你能吃得了这苦?” 蒋碧薇一把抱住徐悲鸿,哭泣道:“你要去法兰西,就带我一起去,我的心早就给了你,只要能跟着你,什么苦我都愿意受。” 徐悲鸿还是不答应。 这时蒋碧薇作势要往河里跳,喊道:“你要不带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徐悲鸿忙伸出双手,死死拉住蒋碧薇...... 就这么拉拉扯扯的,一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了28年了。 28年,湖光秋月两相知,潭面无风镜未磨。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趁着蒋碧薇把画送去蒋公行辕处的空当,徐悲鸿抱起还在沉睡的女儿,朝空荡荡的家说了句:“珍重。”,就再一次在清晨走出家门。 只是,今早迎接他的,是阳光绚烂。 四、《八骏图》 徐悲鸿要死了。 他现在半身不遂,已经画不了画。 穷尽一生之力所收集的1200余件唐、宋、元、明、清的书画、碑帖、印章、雕塑捐给了红色国度。 所以再不会有人来烦他了。 他默默地躺在廖静文怀里,咳嗽了几句,问道:“阿文,你说,我这辈子画得最好的画是哪一幅?是那副狗屁一样的《八骏图》吗?” 廖静文没有回答,她悲伤地用两鬓白发摩挲着徐悲鸿削瘦的脸庞,就像儿时父亲用胡渣子磨蹭着徐悲鸿的小脸蛋一般。 徐悲鸿享受着这安静而美好的时光。 这时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个俏皮的念头:“我要是还能画画,就给蒋介石画一幅肖像,挂在‘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这幅对联当间儿,这一定会是我这辈子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一定会获得比《八骏图》多一百万倍的目光。” 想到这儿,徐悲鸿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最后,他在微笑中,在爱人的怀里,在这个红色国度,拿着画笔的手一垂,湮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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