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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花开富贵 于 2014-12-10 08:07 编辑
一直在酝酿的一篇字,断断续续写了半年,又放了半年,年头到年尾,写得不谓不辛苦,想来读者读得也会辛苦,这儿向进来读帖的朋友首先表示我的歉意,我不是故意咬文嚼字,耗费他人时间。只是在想,大略了解一点汉字后面的文化背景,并从司空见惯的文字现象中去认识若干汉字的渊源,于自己,于看字的人,或还是有点益的。
一
所谓“第三人称代词”,这其实是一个很现代的说法。在汉语的发展历史中,最初是没有第三人称代词的,至少在先秦还不见“他”出现。当然更没有“她”。古人或许根本就没有“第三人称”的概念。但是在古人的思维意识中,“他”,还是应该是存在的!只是“他”的概念,在语言环境和人类的社会环境中,远非有像“我”和“你”的需要那么紧迫!
试想,在没有“我”和“你”这两个汉字的时候,“I love you”这般的说辞该如何翻译呢?就算借用“吾”和“尔”来替代“我”和“你”,唯一声“吾爱尔”,听来,爱意还存几分?这儿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运用语言的习惯与否,而在于“吾”的本义不是地道的“我”,“吾”的原始之义是“中立的”,“两者之间的”,不具有人称代词的本质。不过,也正是从此衍生出了“吾”的代词含义:“你”和“他”之间的“我”。这儿还有一个有趣的解释,由于“五”在一到九这九个数中位置居中,“五”与“口”联合起来,即表示了一个口中念念有词“位置居中”的“吾”。
在尚不见有“我”字存在的时候,“吾”或“余”便是“我”的最初形态。
其实,人类一直都在崇尚自我,来自“吾”的古人意识中,包含的就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文观。所谓的“天人合一”,其中的那个“人”,其实指的就是“吾”,人和天地的和谐统一,这种观点,多少也流露了一点由“自我”来主宰自然的意味。这就难怪,第一人称的“我”,作为人称代词,从来都是存在的,无非有时是用“吾”或“余”来替代表达而已。至于“你”和“他”这两个人称代词,在古代语言中,对它们就懈怠多了。不过由于涉及“你”的语境中,不少时候都含有面对面说话的意思,而人怕当面,故而对“你”当然就会客气一些。也或正是鉴于此故,“汝”或“尔”,能被老祖宗先于“他”而造出字来,也就不足奇怪了。在语言环境中,“汝”或“尔”不光是古人对“你”的称呼,一般,以“汝”相称,也有彼此亲昵的涵义于其中。“汝尔”相称,呢喃低语,通常表示的是互不拘礼和相互爱慕之意。
在汉字体系中,“他”是一个后起的俗体字,最初写作“它”。比如,既有“它山之石”的说法,也有“他山之石”的说法,而前者当然是原汁原味的汉语。眼下《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都是谓之“他山之石”,往日的“其它”之说也由“其他”所取代了。由此不难理解,在当今的语言规范之下,“他”和“它”之义是等价的。从汉字的发展规律来看,这儿也可以睹见一种趋势,即作为妾的“后起字”正在悄然替代作为堂堂原配的“正字”。
“后起字”通常都是找不到出身的玩意儿,但没法,那一日陡生爱意,喜欢不已,奈何?在约定俗成的意义下,人称代词中的第三者“他”,就这样来到了世上,而且在这世上,呼风唤雨的几乎都是“他”。而“她”呢,则姗姗来迟,汉字体系中的“她”确实被中国人马虎了许多日子,但这不怪你、我、他,也有点说辞,就留作这篇字的后话?
汉字的演变中,“后起字”取而代之“正字”,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喜新厌旧和好奇感,正是这股力量的源泉。可以睹见,如今网络上该有多少生造的词儿和字儿?而谁又能保证若干年后,从那些火星文中冒出来的若干美人儿,不能够登堂入室?喜新厌旧和好奇感,乃人性本原中的基本元素,幸好人类文明中刻意地创造了法律、法规,这在某种意义上遏制了二奶泛滥,三奶横流的现象,也尽可能规范和保护了汉字的正统出身。不过,人类的文化形态仍然在喜新厌旧和好奇感中悄然变革。
二
在先秦时,一般用今人所称的指示代词“之”、“其”和“彼”来指代“他”。后世才冒出了所谓的第三人称代词“他”。此前,用“其”作为指示代词,相当于那、那个、那些。比如“其是谁”,即相当于“那个是谁”。于是,“他”相当于“那个”。应该说,“这个”、“那个”用于人身上时,多少有些轻慢之意。尤其是那个“彼”字古字通“匪”,所含贬义甚浓。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中之“彼”,可以按第三人称代词理解,但严格说来,不少场合的“之”和“其”不能算作第三人称代词。只是为了方便阅读和理解,可以把它们视作第三人称代词罢。一般,“之”只做宾语,而“其”只做定语。例如:
【公室将卑,其宗族先落,则公从之。】----《左传•晏婴论季氏》
意:公室快要衰微时,它的宗族就像树的枝叶一样首先落下来,公室跟着就衰亡了。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庄子•逍遥游》
意:况且如果积攒的水不多不深,那么它也不能把大船浮起来。这儿讲的其实是浮力原理,水深才能行大船。如,有人视六星是大河,江湖大佬们便纷至沓来。不过,辩证地看,深水之域,溺水而亡的概率也显著加大,唯这件事情这儿就不及去议了。
“它”或“他”,在古汉语中的文字地位确实不咋样,相对于“你”,“他”往往被理解成不在身边和视野中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缺席的、不足以引起人们注意的“他”。中国古之即有的人文意识中,存有一种传统的“他者意识”,即对话中说到的“他”,人们心中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疑惑、猜忌甚至是敌意的情绪来。尤其是对于身边的那些陌生的“他”,人类的潜意识中,确实存在一种“怯生”、“抵触”和“拒绝”的感觉,这一点表现在婴儿身上尤为突出。这种意识应该无可厚非,因自我保护本就是一种人类的本能。对于那些相互熟悉的“我”和“你”而言,两者之间通常拥有近距离的相处环境,但“他”呢?则往往是不在跟前的,即“他”可理解为是一个“缺席的他者”。这般,反映在“他”之用法上,有一个最明显的意义,即“他”通常可以指称那个异己的、陌生的、甚至危险的“存在者”。“提防他”,“提防那家伙”,便是人们潜意识中不乏有的一个念头。
上古汉语中,“他”的本字是“佗”,即“佗”是“他”的祖宗。而“佗”的本义是指负重而行的状态,延伸为代词后则具“远的”、“别的”之义。如,“此无佗故也”、“慊慊恋归思故乡,何为淹留寄佗方。”一目了然,“佗”来自“它”,且“它”自古以来是不区别雌雄的,故而“他”最初也是一个无性别的“东西”。后来才出现的“他们”呢,当然类推为无性别的一群“东西”。该“群”可以理解成一种广义的集合,而该集合中的元素无需区别人鬼,当然也是雌雄不辨的。
由于“他”和“佗”的血缘之故,和“它”一样,古汉语中的“他”并不是总在散发人味的,这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最初的“单人旁”并非总是意喻货真价实的“人”。
比如,来自《诗经•小雅•鹤鸣》的“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中的“它”,还有,来自《孟子•梁惠王下》的“王顾左右而言他。”中的“他”,或作定语,或作宾语,以表示“其它”和“其他”,指的皆是事物。眼下,“其它”和“其他”都规范统一为“其他”了,这应该是件好事。
上古汉语中的“他”并没有完全被当作“人”看,从上述例句看来,确实是一件事实,如“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其中的“他”字,显然不是人称代词。但幸好“他”字中还有半边人样,故而世上写字的人,还是念念不忘“他”的那点人味。尽管那日子没有“人称代词”一说, 但慢慢地,“他”还是被赋予了一个“指示代词”的意义,即用“他”指代“别的”、“其他”等。这种表达既可以指别的人,也可以指别的事。如“他人”、“他日”、“他乡”、“他山”等等。看得出,“他”的人味非但没有彻底丧失,反而渐渐浓厚起来。大略是到了晋代(另说唐代)以后,“他”才被逐渐地用在属于第三人称的代词场合。
三
“他”来到人间的身世确实复杂。由“佗”到“它”,由“它”到“他”,但“他”终于还是修成了正果。正是由于这种复杂的身世,让“他”也惹出了世上最麻烦的事。谓何麻烦?当年“他”的那一半“她”在哪儿呢?男尊女卑是否可见一斑?猫儿、狗儿都有一个字儿定义,而“他”眼中的那个人儿,居然唯“他”而存在!
没法,在没有“她”的日子,也只好称“他”了,可以想像,没有“她”那个字,称呼上该有多么的麻烦!比如,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大海边吹风,睹者忍不住好奇:她是谁?但是,又没有“她”那个字,变通做法是用“其”来表达“她”,即谓“其是谁?”显而易见,这种表达中的人味儿几乎丧失殆尽了,“其”是何?天地万物,鬼怪人神,尽在一个“其”字当中。
日子还得往前走。《红楼梦》中之一应男女不是都在称“他”?人们不也还是辨得出宝玉和黛玉之男女两属。不过,只有“他”而没有“她”的文字世界,还是颇有点令人匪夷所思的!既然有男有女,有哥哥,也有格格,何又只存在“他”而不存在“她”?这种不对称,甚者处,对文字的意境也是有影响的。比如,宋词元曲中的那些卿卿我我处,常用“他”来指代“她”,若不留神,那会否误为同性恋的倾诉?还有早期白话诗中的那些看来不男不女之侬侬依依,说的又是娉娉袅袅的女子,感觉又会否有些别扭?
男人和女人,雄性和雌性,任何时候都是对称存在于自然界之两极的。于文化的演绎,一应由“他”而见不到“她”所带来的麻烦和尴尬,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但要怪也只能怪当年造字的那些人,如何忘记了“她”?那当然不是忽略,而是古人的文化意识使然,唯他是从也!活人无须埋怨死人,但活人也不能被尿憋死。忽一日,汉字中的那种男女之间不对称的情形,被五四时期的刘半农先生所终结。刘半农以一首《教我如何不想她》的白话诗,彻底叩开了思念“她”的大门。随之而来的一场文字大家们关于“她”的热烈讨论,将“她”定义成了来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创造性成果之一。如今,甚至有人声称“她”字的创造,是中国女权运动的实绩。从新文化运动以后,“她”在文字中开始抛头露面,而“他”在汉字中一统天下的局面得以收敛。如今,“她”不仅盘踞了文字的半壁江山,而且风头甚至有超过“他”的势头。
“她”的风头虽愈来愈劲,但“她”的苦恼却并没有见少。有了“她”,便有了“她们”,这顺理成章。但意想不到,“她”之窄义性,也导致了“她们”的窄义性。原来“她们”中是不包含“他”的!而现代汉语告诉我们,“他们”中又是可以包含“她”的,汉字里的这种现象透出了一种新的不对称!该不对称是在说,他们具备拥有她们的权力,而反之不真!这不是又回到了从前?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般的半边理儿?但写文字不认这个理儿能行吗?估计这个理儿已经成了铁律,也莫指望把“她们”的窄义性延拓而包含“他”,因为那样就会导致“他”和“她”彻底不分了!事实上,真若那般,“她”的诞生还有意义吗?殊不知,由于“她”的诞生,由于“她们”和“他们”意义上的不对称性,剩女们也就随之而诞生了!戏语乎?
末了还想赘一句,虽然当年刘半农先生以一首小诗,轻唤一声:教我如何不想她,“她”便来了,但这只可以理解成是一个例外。比如我,这刻也在心里千呼万唤,“她”,是否就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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