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上,我们每个人都会很忙。除了马丁还没有到,办公室所有的同事都准时上班。马丁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他来晚点或者提前离开,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大家都开始忙着工作,我却发现艾伦很反常。她什么也不做,一脸的愤怒,忐忑不安并不时望着窗外。过了一会,艾伦打开了马丁的办公室,我以为她是进去打扫卫生的,但顺着门缝看去,艾伦竟一屁股坐在马丁的办公桌上,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眼睛里冒着怒火。
艾伦只是一名清洁工,她竟敢坐在马丁桌子上,我非常惊异。不由得,我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下午。那天,我偶然推开马丁办公室的门,却意外发现马丁正把艾伦抱在怀里亲热。那一刻,我尴尬不已,匆匆关上门,低头退了出来,在心里狠狠骂自己的莽撞。
马丁来自美国的洛杉矶,他性格很开朗,一点也没有架子,没事喜欢用MSN和一个澳大利亚的女孩聊天,时常和大家开玩笑,每天嘻嘻呵呵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马丁姗姗来迟,他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的艾伦发疯一样把文件撕碎,扔得满屋都是,传真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又一脚把椅子踢开,撞到马丁的腿上。
两个女同事去拉开艾伦的时候,她竟脱掉自己的鞋,狠狠地砸向马丁,马丁赶忙躲开,窗户玻璃被砸得粉碎,鞋子飞了出去。我们第一次看到马丁这样尴尬,第一次看到艾伦发这样的脾气。
我们几人帮忙把艾伦拉到办公室外面,她大声地说“是马丁亲口告诉我,他要好好的疼我爱我,一直到老。”艾伦显得很激动,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这只虚伪的野兽,竟然背着我和澳大利亚的女人约会,你简直不是人!我根本不怕,你马丁敢在这里工作,我就敢在这里闹,看你们谁能把我怎么样?”
那个本来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现在通过艾伦的嘴巴大声地喊了出来,所有的同事都明白了怎么回事。马丁脸色很难看,似乎努力想笑却没笑出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灰溜溜地离开了。
艾伦情绪还是很激动,我把她拉到办公室远处的那棵树下,有女同事帮她捡来了鞋。那是一棵什么树,大家都不知道名字,树干很光滑,枝叶繁茂,象撑起了一把伞。艾伦在树下抽泣着。
由于没有污染,四周全是海洋的缘故,凯科斯群岛的天总是很蓝很蓝,云彩也总是很白很白。此刻,看得出艾伦的心情很糟很糟,心,很疼很疼。
艾伦来自多米尼加,几年前经别人介绍,来我们公司想找份工作,当时是马丁和我一起面试她的。那时她很瘦,话不多,总是低着头,显得很不自然,两手不停的拧衣服下摆。有几分羞涩,眼睛清澈得象蓝天,马丁和我对她印象都不错,最后决定同意留下她做清洁工。
多米尼加多数都是黑人,但艾伦不黑,黄皮肤,蓝眼睛,鼻子尖尖的。她很勤快,总是把办公室、卫生间、餐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说她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爱她的老公,父女俩都在多米尼加。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会发亮,昂着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艾伦给我们看她一家三口的照片,他的老公高大而精神,她的女儿看起来很成熟,大家都说艾伦很幸福。那时她每月把工资寄回家,每天都兴高采烈地工作。好景不长,大约半年后,我们发现本来很温顺的艾伦,总会在打电话时很大声,象在争吵,更象是在发脾气,因为是用西班牙语,所以我们都听不懂。
一次午休时间,马丁最先发现艾伦躲在卫生间里哭。那次她哭得很厉害,可能不愿意惊动别人,才压低着声音,但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可以看出她真的很伤心。
几个女同事安慰她,用湿毛巾帮她擦脸,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艾伦哽咽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讲述。原来她的女儿一个月前就告诉艾伦,说她的爸爸认识了另外一个女人,晚上总是回来得很晚。当艾伦问她的老公时,他却矢口否认,说晚上是和一些男人在一起。于是,每次电话都是争吵。可是昨天艾伦的女儿告诉她的妈妈说,爸爸拿走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了。
艾伦抽泣地说:“我每个月都把工资寄回去给这个家伙,可是他竟然这样对待我?开始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承认。”艾伦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现在他承认有了另外的女人,他说和我之间彻底结束了,这个猪,这个畜生!”从话语和泪水中我们听到了这个女人无限的愤恨和深深的无奈。
后来听说艾伦的父母亲在帮着照看她的女儿,艾伦的情绪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那时我下班时,还是会站在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看晚霞和慢慢消逝的夕阳。
每年只有圣诞节放假,艾伦能回家一次。当她从多米尼加返回,上班的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的告诉我们大家一个消息。这次她没有笑,也没有哭,平静地说,上帝把灾难降临到她的老公身上了。她的老公(她还这么称呼他)和另外的那个女人,在一个傍晚,两人驾车去了郊外。他们停在马路边,关上车灯,正在车子里鬼混时,却不料被一辆运输建筑材料的大卡车撞上了。大卡车只是前面有一点损坏,小车子被撞得顶在马路边的树干上,拧成了麻花,车子里面的两个人,终于带着爱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马丁那时发疯一样地抱起艾伦,一边狂笑一边大喊:“哈哈哈,我的天,哈哈哈,这是好事呀,艾伦,你终于摆脱了!”
我们都感觉她的老公是罪有应得,而艾伦的神情却是淡淡的,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后来没有多久,我无意间撞见了马丁和艾伦在办公室里亲热。
马丁自从艾伦大闹那次以后,确实又来过一次,艾伦把满满一玻璃杯的水都泼在了马丁的脸上,马丁狼狈不堪,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没出现。几天后,公司总部发来一份通知,马丁辞职了。
办公室后面的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似乎变高变粗了许多,我经常会站在那树下看西天烧红了的晚霞,还有慢慢消逝的夕阳。坦白说,我不喜欢深沉,但是我愿意欣赏大自然的美,比如这色彩鲜艳的火烧云。自然的才是最美的,也是最真实的,一如我这颗漂泊多年的心,却依旧纯净、坦然。
我后来也回国了,同事们都去机场送我,说让我尽快返回。去年秋天,我果然又回来了,那棵树还屹立在办公室的后边。同事们都很热情,艾伦还在,她变胖了许多,还是负责清洁,也会在食堂帮忙做事,每天下班,外边总是有男人开车来接她。
我发现艾伦喜欢了化妆,尤其是下班后,总是浓妆艳抹的。手指甲、脚趾甲都抹上鲜艳的指甲油,会涂眼影,也抹口红。下班后,会穿着很暴露的衣服,她腰的后面,那只粉色的玫瑰,和指甲油一样的鲜艳。但是她没有了面试时的羞涩,蓝蓝的眼睛充满着情色和妖娆。
几乎每天下班前,都有男人驾车在公司外等候艾伦,这些每天都更新着不同面孔的男人,眼睛里却流露着同样的贪婪和色欲。
想起五年前,艾伦第一次来我们公司时的情景,我站在那棵不知名字的树下,心里不由得一番感慨。同事告诉我,现在艾伦几乎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前提是肯付钱的男人。原来艾伦真的变了。
在一个黄昏,艾伦又是浓妆艳抹了一番,但是我拦住了她,我冷冷地说:“艾伦,我想和你谈谈。”她先是吃惊,然后笑着说,可以。
在那棵树下,我和她谈了好多,同情她命运的多舛,承认男人的无情,也感叹世事的无奈。最后我说:“艾伦,你这样生活,你感觉快乐吗?我是为你好,别再这样玩下去了,找个好男人结婚,好好生活吧!”
她脸上先是有一丝羞愧的表情,瞬间转瞬即逝,随即呈现的是轻浮的神色的和嘲讽的口吻:“你以为这里是中国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儿还有真诚、善良的男人吗?阿伟,你是憨厚诚实的,但是你能娶我吗?你能吗?”
“是的,我不能,我有妻子在我的家乡。”我声音很低,低到我的灵魂深处。我感到了自己声音的单薄,有种力不从心的挫败。
“没有哪个男人能真心地对我好,那些男人其实也不是爱我,我知道。”她说这番话时,眼角是潮湿的,“但我没办法,我就只能这样生活下去!”她狠狠地擦去了最后一滴泪,嘴角扬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决绝的离去。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那棵树的枝叶还是那么茂密,只有艾伦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浓浓的暮色里。
(艾伦的堕落,邱俊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