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家园 [复制链接]

归云轩

主楼

发表于 2014-5-28 10: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它就藏在胡同的拐角处，一棵香椿树下边。四方的院落，一拉溜五间大北屋，豆青石的根脚，土坯的墙，青砖的把子。麦秸葺的屋顶明显被修补过，深一块浅一块的像一个人得了白癜风。屋檐上挂了一趟红瓦，这些新型的建筑材料把它与旧式老房区别开来。冬天的时候会有冰凌挂在下面，随阳光日消夜长；而在每条冰凌的下边，滴落下来的水又会被冻成一个冰坨，冰凌用另一种形态把自己安全转移。抹着白灰墙壁上，楔着好多木橛子，它们被挂上挑水的担杖，或被扯上斗条晾晒衣服。空大的墙面上经常可见小学生刚识字时的作品：某某某，王八蛋——“蛋”字还没有学到，就画个圈代替。墙面靠近根脚处，因为雨水的浸刷已经变的斑驳，甚至有些绿苔长在上边。五间房被分成两室，左边的三间叫大屋，即客厅；右边的两间叫房屋，即卧室。有三个窗户，都镶着拼凑起来的玻璃。木制的窗框，因年久变形有的已经关不严实，但依稀能分辨出曾经刷过绿漆。窗台上堆积着一些瓶子罐子，人们总喜欢把物品放置在自己最随手可得的地方，即不必弯腰，也不必踮脚。季节性的你还会看到这里晾晒着一捆芝麻，几穗高粱，或者一些被拍扁了的柿饼。几只破鞋也被在丢弃在窗台一角，或许主人是想找机会把它们修补一下，但是很显然，换下来的东西往往不会再派上用场，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两扇对开的门，夏天的时候会有一扇草帘子从上边垂下来，冬天则换成了棉布的，四周用塑料布裹边，风一吹呼哒呼哒作响。    西边窗户底下一株石榴树，四月里，一阵繁华过后总是一地落红，看得人心疼。东边窗户底下是一盘石磨，磨棍横在磨盘上，与磨道一起被生活打磨的明光可鉴。
   以大屋门口为基点，几条线笔直地发射出来，那是踩出来的几条小路，在灰褐色的土地上呈现出惨白的光。雨天的时候它们就会被撒上一层煤渣，或者丢上一趟砖头，所以这几条线构成了院子最为坚硬的骨架。
   一条路通向院子西南角的饭屋。那是一间明显矮于正房的小屋，开着一个大得极不相称的窗口。房顶有砖砌的烟囱，门边整齐地码着一垛柴火。里边的墙壁、顶棚都被熏的乌黑，屋梁上垂着长长的灰线，仿佛是一条鼻涕随时都会滴落下来。门口一侧是一盘鏊子，紧挨着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灶台，灶沿上总是放着一盒黑乎乎的火柴。灶台上方的墙上，被挖了一个龛台，里边有一些瓶瓶罐罐，盛着油盐酱醋。走进去虽然感到压抑，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踏实。
   另一条路通向院子东南角的猪栏。那里也兼做厕所，所以，门口总会竖着一根小木棍。推开栏门，栏台上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猪趴在那里。听见声响，它抬起头，吧嗒一下嘴巴，哼唧一声，复倒下去，以最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栏坑有一米半深，已经积攒不少粪肥。临街的一面墙上开着一个小窗口，平时就用石头堵着，开春的时候，粪肥就被从这里扬出去。
   最宽的一条小路通向大门。门楼高挑，两扇木制的大门，镶有黑铁的门环。门框上褪色的、残缺的对联还能模糊辨认一下，算起来最下边颜色最浅的一层，还是儿子好多年以前结婚时候的喜联。门洞里挂着竖着各式农具，有锄，有镰，有镢，有镐，有铁耙和竹耙，有尖锨、铲锨和木锨，还有一架双人的耩子。这是一副得力的好家伙，一人扶耧，一人驾辕，两人拉边套，轻便出活，种麦种谷都离不了它。铁制的农具都被打磨的锃光瓦亮，主人真无愧于一个好庄稼把式。
   这些建筑统统被一道低矮的院墙连缀着。院墙也是土坯垒砌的，但是没有破费白灰，只是拿掺了麦糠的黄泥巴在上边胡乱抹了一下。所以雨天过后，你会发现墙上钻出了很多麦子尖细的芽。墙头上压了两排灰瓦，瓦缝间会长出一株狗尾巴草迎风摇摆，或者开出一串牵牛花一直从上面垂下来。
   也许在院子的哪个角落会有一块青石板高出地面，那下边一定是一个地窨，里边储存着过冬的大白菜、地瓜、萝卜；也许在院子的哪一面墙下，会有一排两层的鸡舍、兔舍；也许在院子的哪个墙角会有一个碳池……总之，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鲁北农村的一个小院。

   我时常会在梦中走进这样一个小院。
   我总要在大门口徘徊好久，嘴上叼着一根烟在那里转圈。好像我不是要进入这样一个院子，而是，我正在等一个人，从里边出来。门口的阳沟里有水缓缓流出来，灰蓝色的，很浑浊，上面漂着一层泡沫。我分辨得出这是洗衣服的头和水，要是在冬天，这样的水也不会浪费掉，可以用它来和煤土，很显然这不是冬天。我叩了一下门环，里边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一只狗突然窜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推了一下院门，门开了，但只是一条缝，里边被一条铁链连着，很显然已经上了锁。我很自然地伸手进去，沿着门栓摸了一下，取出一把钥匙。黄铜的，手柄的一端被摩挲的锃亮，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上边系着一截蓝布条，我觉得眼熟，看了一眼我的袄，果然跟它是一块布料。
   进门的时候我踢倒了立在墙边的一柄锄头，它突然失去重心，重重地一头栽到地上。在竖起它的时候，我发现锄柄上手握的地方已明显变细，变得光滑，颜色也变深。我摸了一把，放佛感觉还留有一个人的体温。
   我站在院子里，我想问一声“有人吗？”，但我还没有那么虚伪。因为对于这样的门我太熟悉了。它只有在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才会上锁，家里有人一般会从里边插上。那样，门就连条劈缝也没有了。
   我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兔子窝里有两只兔子，它们正龇着一对龅牙，啃食木头的栏杆。发现我，立即停下活计，瞪着一对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就好像我跟他们多么有仇似的。窝边有一篮新打的草料，有苜蓿、灰灰菜、还有猪耳朵叶，我抓了一把塞进去。它们立即“呸呸”吐掉嘴里的木屑，与我冰释前嫌，抱着大嚼起来。
   石磨旁边有一口大水缸，靠近缸沿的地方有一道裂纹，已经被用一串把钉牢牢锔好，并抹了白色的腻子。水缸毕竟不是人，这一点也不影响这个大家伙的美观，反倒更增添了几分沧桑感。缸里还有小半缸水，一个葫芦瓢漂在上面。旁边映出一个人的一张脸，因为背光，所以很是模糊一团，但我确定那并不是我。因为我曾抬手捋了一下头发，而里边那个人却一动不动。我并不感到渴，但我依然舀了半瓢水。我拿起瓢的一瞬间，那个人便隐去了。
   石榴早已过了花期，但上边连半块果实也没有，总之是让我猜不透这是一个什么季节。
   灶房里炭火尚有余温，鏊子上留有摊完煎饼落下的一些碎屑，瓦罐里还有半罐猪油，上边飘着几块油渣。掀开锅，里边蒸着一些黑得放亮的地瓜面窝头。我早已吃伤了这些东西，看到它就难过得要死，就迅速盖好了盖子。
   这一家人应该并未走远，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正打算悄悄离开，忽然听见房屋里传来一声咳嗽。我被吓了这一跳，差点就从梦中醒过来。但是我抑制不住的好奇与冲动。我走到窗户底下，那里有一块破碎了的玻璃，我恍惚记得是被自己用弹弓打破的，但一直没有换上新的，只是拿纸把它糊贴上了。
   我屏住呼吸，往里一看。一个男人，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正坐在矮桌前。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烟笸箩，里边是细碎的金黄的烟叶。他拿一张纸条，捏一撮烟叶在上边，熟练地卷成喇叭状，从大头处拧住，再从另一端撕去多余的一截，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了，然后猛吸了一口。伴随着一阵烟雾火光，他咔咔地咳嗽一声，说，还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抽着“带劲”。我暗笑他out，那个词放在今天应该叫“给力”。倚着炕头坐着的是一个妇人，她剪着两腿，正在纳鞋底，一锥一锥的扎下去，看上去很吃力。扎一会儿，就拿锥子在头发上蹭蹭，或者将麻线在嘴里湿润一下。一盘大炕上熟睡着两个孩子，炕里边墙壁上贴满了有着齿轮麦穗装饰的奖状。门口的饭桌上，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趴在那里在写作业。他咬着铅笔，皱着眉头，一副他日必成大器的样子。

   我这样看着他们一家人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抬头望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我常有的那种坏笑。并且，我惊奇的发现，他的眉弓上有着一颗和我一模一样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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