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文/碎红如绣 A 我记得那个天色薄如蝉翼的盛夏傍晚,我们坐在和睦新村临时组建的大排档吃饭。我左边坐着乔乐,右边坐着景安。郝蕾迟到了。 我们点的菜很普通:酸菜肚片、红烧田螺、水煮鱼、清炒丝瓜。一大扎生啤。郝蕾来的时候乔乐正和景安为一部电视剧可能的结局打赌。郝蕾身后的天际有一条浅显的灰白色界限,一端是逐渐倾斜的落日,另一端是一镰弯月。郝蕾穿了条水蓝色及膝裙,从那道界限底下急踏步走来,有一瞬息她一脚迈在余晖一脚踩在月影上,半身裹了淡薄的紫色,半身隐在虚暗中,看上去十分虚幻。 我们是室友。不同学校毕业后同在这座城池奔劳,上了同一个骗子的当。他把一套房源分别转租给我们四人,收取了房租后逃之夭夭。幸好这套房有两间卧室,重新交付租金给真正的房东后,我和郝蕾就同室共寝了。 郝蕾在一间报社负责跑新闻。我是普通的公司职员。乔乐开了家经营游戏卡的网店,景安刚辞了职,准备另寻出路。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由一连串意外事件连缀而成的。我们原是互不相干的四粒浮尘,经此建立了最牢固的友谊。郝蕾常夸张地说:清荷,你看,相遇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儿呀。 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郝蕾。她把衣物往床上一丢,蹬掉靴子盘腿而坐,半空里抛一粒话梅给我:“接着!”根本不似初来乍到,而像在这间屋子生活了许多年。我在厨房忙碌时她跟着瞎转悠,嘴里哼着流行乐,手中筷子击打着碗沿。令我们的烟火气生出一些明媚的节奏。 郝蕾是北方人,长得却像江南的小家碧玉。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她脾气激烈,像一点就着的炮仗。不说话,别人都当她是本地人。但一开口就能听出北方人的直爽来了。乔乐喜欢郝蕾,他总是温柔看她,郝蕾每次加班,乔乐会在开动食指前为她预留出每份菜。乔乐曾对我说:清荷,郝蕾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那时候,我们站在这幢破旧的老房子楼顶。楼顶有几处水塔,还堆着不少居民家中闲置却不肯丢弃的老家具,四脚柜什么的。天空阴沉,气息闷热。乔乐直视远方,我顺他的目光望去,有一排鸽子在两幢楼之间低旋打圈。我看不清楚它们是否在啄食。 “清荷,鸽子是有独特记忆的动物。”乔乐回头对我说。乔乐长相普通、端正。他有两排细密惹人羡慕的长睫毛。 我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郝蕾,她像我一个故人。”乔乐说,“我也是一只有独特记忆的鸽子。” 这两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语联缀在一起,突然就有了莫名的悲怆味道。我觉得乔乐心底根植的故事,一定是他不可触摸的隐痛。就像我谈笑风生背后的眼泪包裹的信息一样,它总是在深夜无端奏起,惊扰了整个夏季的子夜。
B 我相信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不及时抒发,这秘密会像一团乱发越长越纠缠。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秘密搏斗。我的秘密也许与乔乐相关,自从他自诩是一只鸽子后,我忽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我时常偷偷窥探乔乐,他的眉骨、眼神、一举一动。我觉得心腔里重新住进来一只兔子,它东蹬西窜活蹦乱跳。 可我不能言语。暗恋是剂无药可救的毒药,一旦表白就会很快毒发身亡。我尝过这苦楚,不愿意再重蹈覆辙。所以我只能尽量迟出早归,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蹩进乔乐的房间,再透过门隙悄悄瞥上几眼。乔乐偶尔坐在床沿吸烟,他低垂头颅缩着身体,台灯映照出他的影子,仿若一枚巨大的问号,烟雾在这枚问号的顶端层层叠叠弥散开来。我想起某年此时,我正坐在教堂威严的圣灵前聆听教诲,那会儿我所挚爱的男生抛弃了我,他说清荷我试图与你交往,但是没有办法,每个人会爱上谁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掉落在牧师脚下,眼里只剩下墙上那个模糊的背负着十字架的外国男子,我们一样愚昧。我说:你失去了生命,而我穷得只剩一口呼吸,我们一样被爱背叛了。 那年我十九岁,就读于浙大的紫金校区,喜欢上了一个总喜欢把手插在裤袋里仰望天空的男生。他被我的执着打动,两年后却找出不适合这样蹩脚的借口提出分手。从此以后,我的心覆上了厚实的一圈茧,我再不会轻易告诉谁:喜欢你。 那意味着,我将失去自己,最终变得一无所有。
夏日将尽,郝蕾最近变得愈发忙碌,景安也奔波于大大小小的人才市场。整座房子只剩下我和乔乐两只孤单单各安其室的影子。我会在黎明时分起来煮一锅粥,上班前盛出一碗搁在桌上,晚上貌似随意往茶几丢几只香蕉或几个苹果。我每天换着花样制作晚餐,每当我收拾碗碟时,内心布满了丰盈的喜悦。可我不希望让乔乐瞅出我的纠结,它们像一簇簇槐花伏在枝头,香得惊心动魄。 郝蕾有一晚抛开手头的文稿,狠狠注视了我三分钟:“清荷,你有喜吗?”郝蕾的长发刚洗过,散发出一股清香,有几缕发丝在她前额生动地摇来晃去。我慌忙躺下,将《圣经》扑在脸面遮档住熊熊燃烧的脸膛,含混回答: “你总是这么忙,我还能有什么喜?对我来说,生活是日复一日的寡淡无味。” 郝蕾沉默片刻,尔后她坐在我的床沿勾下身子轻轻拥抱了我。我嗅见她唇齿间的芬芳,郝蕾说: “清荷,我希望你快乐。” 我的眼泪扑嗒嗒地要跃出眼眶。我把它们集体回收了。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告诉郝蕾: “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一切都很好。”
这句话说完不久的某天,我险些触电。这幢古老的房子设施陈旧,当夜雷电交加,风雨如晦,电闸突然跳黑。乔乐前天去外地进货,郝蕾和景安都没有回来。我找不到电筒,只有擎着短小的蜡烛在漆黑里摸索,正当我战战兢兢爬上板凳准备修理电闸时,一个黑影嗖地奔出,拦腰将我抱下。是乔乐。 “你不要命了?”事后,乔乐严肃地提着断成两截的火线问,“你想充当导体吗?” 我摇头,张口结舌。 郝蕾知晓这件事后,惊得捏住我肩胛骨:“天哪,清荷,你以后可别再莽撞了!吓死我,幸好乔乐及时回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着乔乐。是的,幸好他及时赶到,因此,我更该报答我的救命恩人,让他得到他所期待的爱。
C 分手那天的风很大。我记得从教堂推门而出的一霎那,风用它的双手猛地卡住我的脖子,叫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我蹲下身子抱紧自己,直到泪眼婆娑中插进两双鞋子,一双黑色一双白色。有人扯着我起身,我拍打掉他的胳膊大步逃窜,窜出十数米后我停下脚步愤恨回眸:我那分了手的男朋友正忧伤地、满怀亏欠地望着我。他的身旁依偎着那位“命中注定”,一袭白裙,飘飘若仙。我的喉间汩汩冒出一长串恶毒的诅咒,铺天盖地朝他们疾射出去。然后我踉跄着一路奔跑回寝室。那晚月光皎洁,似一线拼命挤破云层包围的抿着笑的小嘴。我随手操起一只笔抛向它。 那是男朋友赠送给我的唯一礼物。后来我在茂密的草丛中仔细觅寻,始终找不到它的影踪。很久以后我终于意识到:该逝去的终将逝去,不管是人或物。它们都将以同一种方式逃离我的生活。 再不复来。
有关景安的秘密,是一天正午他述说给我听的。景安的语气很平静,像那天旭暖的阳光,我却感觉到了寒意。我十指交扣,看他点燃一支又一支香烟,它们在他的指尖欢乐腾腾地燃烧着,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 在生命的终结时刻,以一种方式结束,另一种方式开始。景安说,他的神态安详,像一个真正饱经风霜的老人。我挪动了一下位置,插不上话,只能静静望他。景安说: “清荷,我喜欢你。” 他视线的前方,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昆虫俯在窗玻璃上,用脑袋一下下扣击着窗子。我说景安,我没有心思恋爱。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景安吞出一口烟,我看着它在他的鼻尖慢慢聚拢来,叠成一团灰白棉花: “你有拒绝的权利,”景安说,“但告诉你,是我的义务。” 我们彼此缄默着。初秋的天空真是高远辽阔,湛蓝如璧。景安说: “我怕来不及,曾经我很想告诉我哥哥我有多爱他,但结果事与愿违。直至他离世,他都以为我是憎恨他的。” 我不知该给予他如何一种安慰。这种情绪我一样经历过,我缓缓走上前,给了景安一个坚实的拥抱。那一刻我觉得眼前这个大男孩像只瓷器娃娃一样脆弱。我说: “让未来到来,让过去过去。” 景安说:“谢谢你,清荷。我即将离开这里去往他城,我会永远记得你。”
景安两天后收拾行李登上南下列车。我们杵在站台,初秋的晚风清凉,夕阳半隐在城市的另一端,洒下万千粉紫色的光辉。汽笛的鸣叫声更像一声鸟的哀号,拖延着不肯离开。清荷站在我的左手,她白皙的面庞遍布暗影。我们伸长脖颈,看那列车轰隆隆地驶离了我们的视野,开往黛青色的未知天际。清荷说: “每一次离别,都是一场伤痛盛宴。” 我们踽踽而行,我听见自己的脚步踩断了落叶的筋脉。哧啦哧啦地,撕开一条条往日时光的旧口子,在那些老去的时光里,有爱、有恨、有悲痛;还有未及说出口的 ——我原谅你。
只要生命存在,依然鲜活。谁在谁的身边,又有什么重要?
D 景安说:“清荷,我真的很爱他。虽然他夺走了我所喜欢的女生,我一样那么爱他。” 我听见脉搏里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它们燃烧着,想要挤破血管的束缚。我的喉咙涩哑,好像里面灌塞了鼓胀胀的风。 2011年毕业前期,我的男朋友回来找我。时值四月,校园处处桃李争春,流莺燕舞。他看起来意志消沉,像经受了一场重大打击。我的眼光虚无地飘到前方的一株桃树上,那上面有两只小麻雀不停地跳来跳去。 “清荷,我来与你道别。”他说。 我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我内心嘈杂,却在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你无须和我道别,”我说,“你是来与你的昨日说再见,但对于我,我的昨天早已死去。” 我的男朋友脸色苍白,他说清荷我是来乞求你的原谅的。这对我有相当大的意义。 我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就像一株垂垂老朽的腐木,有气无力地恳求我的原宵。怎么可能?在历经了仿佛西天取经的心路磨难后,在历经了休学近一年的漫长时光后,我的心弩钝且阴冷,像一潭黑漆漆的死水,波澜不惊。 是的,不可原宵。
景安搬离后,我感觉有什么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悄然滋生了。景安带走了他的幽默风趣,我从不知缺少景安的房子竟然会如此寥寥无趣。郝蕾忙过一阵,终于回归到正常生活轨道上,然而却有什么,横亘在我们彼此之间。有时候我一边扒饭一边看着乔乐,乔乐望着郝蕾,而郝蕾似笑非笑地睇着我。被我发现后,她扭过头去,朝乔乐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我再一次遭遇失恋。不同的是,这一回我不可能再逃窜到哪个教堂,借由倾述让自己的眼泪胡乱迸发,我能做的,只是安静地回过身去,聆听自己的心房一颤,再一颤,像一张反复张弛的弓。郝蕾搬进了乔乐的房间,隔着一堵墙,我仿佛听见他们的轻声嬉笑,像一串在时间纤绳上行走的音符。郝蕾收拾东西前十分郑重地坐在我面前,用她柔软的掌心覆住我的指尖: “清荷,我并没有离弃你。” 我垂着头说:“去吧,恋爱使你婆妈。” 郝蕾还想说些什么,我起身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推出房间。我听见她在门前犹豫俳徊,然后轻微地叹息,走开。我的五脏六腑疼得扭绞成结。从此以后,乔乐的隐秘便有郝蕾作为倾听者,我,沈清荷,将继续我透明人式的生活。
E 我的前男友叫程远,他的新女友叫吕艳,相当俗气的名字,却生就了那么美丽的一张面孔,和极其窈窕的身姿。可恶的是,她并没有像一般漂亮女生那么骄傲、盛气凛然,相反,吕艳非常谦逊。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因为她为顶替了我的位置而羞愧。她跑来找我,四月的桃花燃烧成一片火海,她站在火海中央,像一株婷婷玉立的白荷。 “清荷,我想跑来请求你的原谅。”吕艳说,“程远并不是个坏男生,他只是——” 我冷哼一声,预备从她的身边昂头经过。吕艳一把拽住了我,“你听我说,只有你快乐,程远才会不那么内疚。” 我咬牙切齿盯住她:“凭什么你一个第三者要装好心来请求我的原谅?我怎么生活是我的事,我上不上课喝不喝酒都是我的事,听着,你和姓程的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不要再来烦我。” 说罢,我挺胸抬头,像一个从战场上凯旋的旗开得胜的将军阔步离开。我想她一定在桃树下站了许久,久到天空猛然划过一道银蛇,我快步跑到综合楼楼下,一回首,就见到如豆的雨粒劈哩啪啦地摔在了吕艳的白衬衣上,而她倔犟地、忧伤的目光,透过层层雨帘看着我。那一瞬息我有些心疼,但随即我看到一个男生,甘冒着大雨向吕艳跑去,他托着她纤细的腰肢,就像托着一枚在浪花顶端沉浮的柳芽,从雨雾中慢慢消失。我死死咬住下唇,才融化的心一点点重新冷凝锻造,坚硬如铁。
景安向我告白的那个夜晚,我们偕臂坐在楼顶的破木柜上,边灌啤酒边数落自己 的过往。景安说清荷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她,她善良、漂亮、大方,我把她带入自己的圈子,没想到竟因此失去了她。而且,是永远失去了。——他抬头眺望一眼天空,那是一方蓝墨色的丝绒,上面零星地撒落了几颗尘灰般的星辰,景安自嘲地笑了笑,转向我: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喜欢上谁了。” 我微笑着点头,用力吞一口啤酒,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口流进腹内,我也曾以为不会再爱了。是的,我讨厌曾经以为这四个字,它们更像一种耻辱,譬如我和程远相爱的那一刻,我也曾经以为我们会生死相依不厌不弃一样。 那是高三暑期,我们一群即将分赴东西的同学聚集在湘湖,举办了一次狂欢。大家玩得很尽兴,将近子夜时,我们解下拴着的小船缆绳,偷偷摸上了船。我们大声歌唱,惊得芦苇丛中扑腾腾蹿起一群野鸭,划船的同学兴奋不已,竟对准野鸭举起了双桨。结果可想而知,船身左右摇晃几下,朝一边倾倒,程远第一个掉入了湖中。我奋不顾身跳下船,凭借我自学的三脚猫潜泳功夫准确地找到了程远,将之半拖半抱地弄上岸。程远晕厥不醒,于是我学着电视里演绎的那样奉献出了我的初吻。现在想来那情境多半有些荒唐,月色如纱,我的唇触碰到他的唇:迷乱、心悸、还有忐忑。我半跪着凝视程远,后来他醒过来,捉住我的手说: “沈清荷,谢谢你。” “还有,我想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我的脑袋发昏,强忍兴奋甩了甩头:“你再说一遍?” “我想,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就是那样的夜,暖风轻呵,涟漪微漾,密匝的芦苇荡里四下飞扬着芦花,那样使人迷醉的夜,像一轴画,钉在我的颅骨上,入木三分。然而说这话的男生,却在两年以后,在教堂外面告诉我: “清荷,对不起。”
F 吕艳之后再没有出现,我听说她住了院。室友告诉我这消息的时候我正拔掉耳塞端起脸盆迈进淋浴房,室友的话透过刷刷的水流声断断续续地洒在我耳畔: “都说是急性心梗——好像她一直有心脏方面的问题——清荷,你不去看看她?” 我抖了抖洗净的内衣,摊开晾晒:“非亲非故,与我何关。”
2011年毕业前夕,程远回来找我。为了吕艳。四月的那场桃花雨,给她帖上了一张死亡标签,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都没有忘记请求我原肴程远。 “清荷,你从来不是这么冷漠的人。”程远哑着嗓子,“难道你就不能同情一下我们?” 绝望的程远用了我们这个敏感词。娴熟而不知羞耻。他乞求我的原谅是为了吕艳能够安心通向天堂,那么,我算什么?在这出戏剧里,我被遗弃、抽烟喝酒麻醉自己、甚至辍学一年来逃避内心的伤楚,我算什么?我愤恨地狠狠关上门,阻绝了那一张充满期盼却疲惫不堪的脸,缓缓地瘫坐在地上。 两个月后,我站在程远的葬礼上,看悬挂着的相片上他安静美好的笑容,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大卸八块的稻草人,没有哀伤没有怨怒,什么都没有。 程远,最终,你们赢了。
G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像一帧日日重复播放的默片。上班、下班、偶尔和郝蕾乔乐一同吃晚饭。他们的恋爱不同寻常,在我看来,郝蕾就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一分每一秒都安排得紧凑,而乔乐则相反,他经营的网店生意不好不坏,有大把溢出的休闲时光。有时我听见乔乐轻声埋怨,他说郝蕾你对待工作比对待男朋友要认真多了。郝蕾嘿嘿笑着,吐一下舌头: “这才是最真实的我啊。” 不知觉间,秋天踮起脚尖走开,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紧跟着是第二场,第三场,整个冬季大雪无休。我记得那天是平安夜,我特意推迟了下班时间,估计郝蕾他们差不多出门了才踢踏着积雪回家。然而在小区拐角处昏黄的路灯底下,竟看见擎着黑伞的乔乐。他健硕、挺拔,如一棵巍峨的松。他迎向我,替我遮挡住漫天纷飞的雪花,我的眼眶发热,偏过头看他。乔乐说: “别看了。郝蕾又放我鸽子。我下厨做了满桌菜,只有你肯赏脸给点意见了。” 饭桌上红滴绿翠,喷香的菜肴、美酒、以及两支闪烁着柔软光芒的蜡烛,我相信这是一曲平安夜爱的饕餮盛宴,却由我这位不合时宜的配角享用。我们吃饭、逛街、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里,男主角一脸深情地凝视着女主角说: “请允许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引得旁座频频侧目。乔乐并不阻止我,等我眼角溢出泪水,他毫不犹豫牵着我回家。大街上人群汹涌澎湃,恋人的脸上镌满了喜悦颜色。我一路跌跌撞撞,蹒跚前进。我们重新坐在了楼顶,一些青灰色的天光在远处楼裙的缝隙间晃荡。四处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棱。乔乐指一指远方: “沈清荷,现在告诉我你心底的故事。” 我仰起头,回想起那一天,乔乐向我述说他的故事。有关鸽子、记忆、我所臆测的爱情。就在那一刻,我迷恋上了他,他的指尖、温度、被台灯映照得萧索的影子。 我说:“乔乐,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我不会喜欢程远,不会喜欢你,吕艳不会死,景安也不会走。我们只是这座城市彼此毫不相干的路人甲己丙丁,机缘凑巧得以相识。” 又一次,我向另一个男人坦诚了我的欢喜。也是时隔多年后第一次,我说出吕艳的名字。 在这以前,她一直都是禁忌。
事实上,程远选择从二十几层的高楼跳下来之前,甚至更久以前,吕艳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我去看过她。我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的大口罩,衣襟上别着实习护士的胸章,为躺在病床上孱弱的病人注射葡萄糖……我不清楚吕艳是否认出了我,在生命的弥留时刻,她一直处于清醒之中,她走的那个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旭暖,我为她测量完体温,正要转身,她叫住了我。 “护士,”她说,“你现在愿意原谅我们了吗?” 我托着仪器的手微微颤抖着,嘴唇在口罩后哆嗦。我想一定是我的眼睛出卖了我,它们无时无刻不特别留意这一床病人的动静。 “我很久没见他了。”吕艳接着说,“我拒绝见他冲他乱发脾气,不要他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等我走了,他也可以安心继续生活。” 我的肩膀耸动一下。 最后,吕艳说:“不管怎样,谢谢你,清荷。对我们来说,宽恕是最好的爱。” 我沉重地点点头,走出病房。午后的阳光流畅地在洁白的墙面上绘出一只只烫着金边的蝴蝶,它们精神抖擞振翅欲飞。
“最初我选择到那家医院当实习生是想享受报复的快感。”我说,“吕艳是我目睹的第一例死亡,也是最后一例。生命本身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也沉重得多。” 乔乐深深叹息,他呵出的白气很快凝结成一面雾镜,悬在我们中间。 “那么,程远怎样了?” “他跟着她走了。吕艳死亡后一个多月,他从自己家的阳台纵身跳下。” “清荷——” “这就是我的秘密。乔乐,从那时起,我便懂得,人的生死之间,一线相隔,爱或不爱,都并不那么重要。” 乔乐探出胳膊,指尖划过我的鬓发:“那么,轮到我告诉你我的秘密。清荷,我喜欢你。从第一次我和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起。” “可是现在,我不能。”他缩回胳膊,“我见到你趴在景安怀里哭。你舍不得他走。我也知道你一直和他联系,而我有了郝蕾。” 我微笑着朝前迈出几步。雪依旧下得密集如发,像一群灰扑扑的鸽子翅膀。我看见东南方蓦地腾起一条五彩的蛇,又一条,一堆,它们恣意妄为,在天空中胡乱画下各种符咒。有关爱与被爱,误解与伤害、原谅与体恤的符咒。 “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乱向东风”……这生机勃勃的平安夜。
H 景安说:“沈清荷,我知道你与我陷入的是同一个困境。” 那霎那,我如遭电击,恍然大悟,许久以前的影像疾奔而来,冲撞着我的心膛。我感觉世界一下子变得微妙离奇。我把头埋在景安肩上嘤嘤地哭,他搂定我的肩,揉搓着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天底下最委曲的孩童。 程远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一人一个。他和景安,曾是那么要好,骨肉相连的兄弟。 我想起程远说起景安时脸上满足的神情,他一直称谓他:我最好的小弟。他从来不直呼他弟弟的名字:景安。 他们一直分住在两个城市。 我顷刻泪如雨下。景安说:“清荷,直至郝蕾告诉我前我并不知道你就是那个令哥哥羞愤难当的女朋友,我一直迫使自己恨你,但做不到。你和我一样受了伤害,也伤害了别人。在他出事以前,我连他的电话都不屑接起。我知道,你现在是喜欢乔乐的。是时候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了。我祝福你。” 尔后我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回头却看见郝蕾抱着双肘,似笑非笑地杵在门坎。
郝蕾的秘密是我无意间得知的。在景安刚刚搬离,她尚未正式成为乔乐女朋友前,她约我去南郊散步。我们走在半废弃的铁轨披着苔藓的枕木旁,感受迎面扑过来的冷风。郝蕾说清荷我感觉我和乔乐之间有点问题。我沉默着,绷直了脚尖踢小石头。就在拦杆升起的霎那,郝蕾像一条泥鳅滑进铁轨,迎向预备穿过轨道的一辆汽车。我顺手捞她,却被郝蕾一个倒扣再一推送,挡到她前面。我闭起双目,感觉腕上一紧,脚步踉跄地朝右移了四五步,一股强大的气流从耳畔呼啸掠过,伴随着司机凶狠的咒骂。我望着郝蕾,她若有所思地杵在原地,嘴角悬着的笑更像哭泣。 “走吧”郝蕾说,“清荷,原谅我的恶作剧。” 真相在我轮休那天揭开。郝蕾忘记带手机去上班。(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郝蕾故意设下的陷阱)她说好清荷我手机的备忘录里有一条极重要的备忘,约定了和XX企业家约谈的,我忘记地点了,你能不能帮我翻查一下? 于是,在那条重要的地址下面,我读到了另一条备忘录,那是记录着吕艳名字的一长串文字。她写: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她的男朋友也自杀了,只是因为另一个女生的怨恨。我要查明这一切,为她早逝的生命讨个说法。 我悚然而惊。原来一早最深谋远虑的是郝蕾,她根本不是机缘巧合与我同室,而是提前查询了我的住址,才会详装与我结伴。她算准时间,弄断电线,试图制造一起意外;失败后又试图将我永远地碾压在车轮底下。可是我竟然一点儿也不难过。我只是替郝蕾悲哀,害怕我曾执着的,会在她身上历史重演。我匆匆在下面加上一行: 如果你选择的,正是你所爱的,请珍惜他。不然,你会像我一样痛苦一辈子。 想一想,我又加上了署名:一个过来人。
我想郝蕾应该明白,我的痛苦比之于谁,都不会减少一分。她更该明白,当我决意封锁住自己的情感,提起行李离开这城市——是对自己的解脱,更是对她的祝福。正如景安所说过的那样: “爱,是还拥有希望,还能够期待明天的日升日落。”
飞机即将起飞,在这片广褒天空的另一端,地球的某处角落,将会有一个男生替我卸下满面风尘一身负累,轻声告诉我: 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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