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5-5 12:43 编辑
因风吹过蔷薇 文/碎红如绣 A 家明那时不会吹这一曲调子,便喊四喜吹。四喜说:无聊呀。顺势在家明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却嘬圆嘴削尖下巴,悠悠扬扬地吹起来,圆圆的月亮挂在帘外那一枝黑墨墨横过来的泡桐树枝桠上,月光幻作一只只游来游去的小鱼。四喜的半边脸侧着,家明便看见那群小鱼忽啦啦一下全游进了四喜的口腔,再被四喜变成一只只音符吐出来。家明趴在床里端,轻轻和着拍子,慢慢眼帘就耷拉下来,睡熟了。四喜停止了口哨,扯过薄毛毯盖住家明胳臂,圈着膝盖望那一幔蓝花布窗帘发怔,才四月,风便轻轻薄薄地暖了,在人的脊背上呵气,呵得人骨头都酥软了。 帘外时常是这样的颜色。灰蓝的天色里混杂点蒙昧的桔红色的灯光,洇得天空旧兮兮的。家明的一只细胳膊抖一抖钻出薄毛毯,搭在四喜胸前,她又喃喃说些话,说得不清不楚的,像嘴里含了一枚枣核,说一阵,调转了身子,长发尾端飘出一股清甜的洗发水香气,直往四喜鼻孔渗进去。隔壁传来一阵规律的呼噜声,像弹奏钢琴,呼噜飑到最高音处颤一颤,直直回落,停顿、再重新弹一遍。 那时家明十几岁,叶子青青的辰光。每天中午四喜吃过饭,站在楼底下仰着脖子喊家明,声音细细的一根线摇上去。家明站在二楼,伸手一捉,捉牢了,说我马上下来,颠着碎步跑下楼,圈住四喜瘦伶伶的胳膊,撒娇般地摇一摇。四喜便咧开嘴,一嘴细碎摇曳的阳光闪亮。
B 比起家里,家明更欢喜住在阿婆家。阿婆家离四喜家近,隔着一个单元一层楼高,且阿婆不会念叨:作业做好了没啦?快点复习功课!之类惹人心烦的话。 四喜随她爷爷住,一个戴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男人。家明从没见他笑过。编居委会板报的时候,他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字让人疑心是从课本上拓下来的,家明想:字如其人,怕就是以四喜爷爷为原型的叭。但是他的熏鱼做得好吃,炸油耳朵也香脆,时常令家明忘记面对的是位不苟言笑的长者。四喜家长年悄静,竟因为家明三番几次的蹭饭热闹起来。她们在饭桌上讨论功课、女生的新裙子、学校制度,四喜的声音轻细,慢条斯理,家明的响亮、叽叽喳喳,四喜爷爷咳嗽一声放下碗筷,掳了报纸走进屋,家明便放肆地奔去拉开大门,引进白灿灿的一地阳光。 夏季午后的两小时,绵长燠热。偶尔会去附近山上摘一碗野果:果子长在满是尖刺的藤条上,碧青的叶片底下,红殷殷一大串。四喜一手拉住家明一手攀住树干斜着身子去采,汗水顺着鬓发蜿蜒爬过,被炽烤成一层稀薄的白霜,凝在下巴脖颈的交界处。有时遇到同班的男生卷毛、黑皮,也弓着背摘果子,家明便轻轻捏了四喜的指尖,攥她走开。 十几岁的年纪,便连喜欢,也仿佛一场兵荒马乱的战斗。黑皮给四喜递过一些小字条,大概是写着倾慕的,四喜摊开来看,淡淡一笑,甩进了垃圾筒。黑皮又在放学途中堵截过四喜,拉了几个嘴上刚冒出细绒须的男同学当见证,当大家的面跪在四喜脚前,家明看得目瞪口呆,四喜却视而不见,扳着面孔拖住家明拐过去。家明便感觉耳朵朝后扭了一扭,奋力支张开来,捕捉黑皮一迭声地咒骂。
C 阿婆家种了两株茉莉花。五月,茉莉花羞答答地绽放了,洁白得像一双双不染尘埃的翅膀。阿婆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开始纳一家人过冬的厚棉鞋垫,扳指针线碎布头躺在她的围兜口袋里,她褶皱层层的指尖跳着一支灵巧的舞曲。家明坐在一旁,两手托住下巴看呆了。 阿婆的手是魔术棒。它可以变出香喷喷的白粥,可以变出一块漂亮的手绢,可以变出家明想要的许多东西。家明安静地看,迷糊地想到四喜:四喜爷爷会给她做这些东西吗?家明将脸庞伏到阿婆膝上,感觉阿婆的手带着五月阳光的温度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发,把头发一根根熨得齐整旭暖。她抬头望着阿婆,说: “四喜从没有好看的裙子呢。” 阿婆笑着不说话。家明的眼睛忽然氤了一抹雾气,心里酸得像下一场淅沥的雨。 妈妈说四喜的母亲有多美:“你看她的相片便知道!谁见到她都会赞叹的!” 那么美的一个女人,偏偏生下四喜不久一脚蹬开了人世,用一匹白绫泅到其生命的终点。 她掐住四喜的脖子想带四喜走。 妈妈与四喜的妈妈,曾经也是形影不离的金兰之交。家明惊得脸泛绿光,背过身去,不忍看那一张写着时间仓促的旧相片,她听见妈妈极轻地叹一口气,对她说: “家明,你要好好对待四喜呢。”
D 那天家明看见了四喜的弟弟。才不过三四岁光景,由一位削长脸孔的陌生男人领来,将他肉嘟嘟的小手搁在四喜掌心: “我要出去一会儿。傍晚过来接他。” 四喜撇过脸去,望着窗外轻轻嗯一声。窗外的天空很蓝,蓝到忧伤透明。四喜抱着弟弟到后院,抓起一把玻璃弹珠从脚边滚过。孩子咯咯笑着,一步三摇去追逐那些红黄蓝绿的弹珠,捡到后他把它们重新放在四喜手里。整个慵倦的午后他们不断重复着这个游戏。直到傍晚男人来接走了男孩。他和四喜爷爷躲在房间,用方言叽叽噜噜地探讨问题,然后他对四喜说: “我们回去了。你要听爷爷的话,孝顺他。” 四喜面向天边一大丛晚霞咽了口唾沫,那天晚霞开得真美啊,家明印象里,天穹整片都被它们覆盖了,像一条红彤彤的织锦,从头顶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家明弯腰捡一根小树枝,在院子地上涂涂画画,四喜站了半晌,也走过来捡根树枝画。 “我爸爸。”四喜说,一面重重地刻下去,“他还有个家。我有个弟弟。” 家明头一顿,树枝折了。她慌慌张张别过脸去看四喜,四喜却站起来,两手拍拍屁股,说: “我弟弟很可爱,对吧?”
大概便是这样的了。之于四喜,父母只是个生僻的词汇。家明不好多问,竟也朦胧晓得四喜对黑皮,甚至对所有男生的漠视源出何处。她对四喜,除却一般的喜欢外,还多了一些怜恤。到这年六月,俩人已要好到家明愿意丢下阿婆,时常赖在四喜床上的地步了。
E 没几天,阿婆生了病。不严重,可是没了胃口,一寸寸瘦下去。阿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阳光涂得她的脸一片恍惚的虚白。家明砸破储蓄罐换回一盒补品,阿婆吃了却不见效。家明急得团团转,险些抱住四喜大哭出声。四喜说: “或者去弄些平时不太吃的东西开开胃。” 家明与四喜去摘野果,沿途寻去,不少树都只剩下了一汪油绿,在翻腾的暑气里咄咄逼人地扎人眼睛。后来总算找到半株还残剩些七零八落果子的树,立在山崖边的峭壁上,目光垂怜地看她们。 四喜一手勾住家明,探出半截身子去捞树枝,哗啦啦一阵响,却是脚下泥土跌落了一大片,吓得家明尖叫一声,急急伸出另只胳臂去扣四喜,俩人双双往后仰倒,四喜摔在家明肚子上,家明的头磕在石头上,她摸一把后脑勺,也不知是血是汗,手心黏乎乎一团,家明一面笑一面去摸四喜的面孔,四喜便有泪磅礴涌出,整张脸模糊成一团。 野果终是采来了。半青半红装了一小碗,四喜执着家明的手泪眼婆娑。床头柜摆着阿婆炖的肉骨头汤,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香气,家明皱起鼻尖使劲嗅嗅:“ 哇,四喜,你嗅嗅,这汤多馋人!你也必须吃一碗!” 便见四喜拿袖子揩了眼睛,肿着一双核桃眼,咧开嘴想笑,却扑愣愣又掉落一串泪。家明假装生了气,猛一蹬床: “喂,林四喜,我这不好端端地没缺胳膊没少腿嘛。哭什么哭?”
后来一阵,家明竟觉察出四喜的不对味道。仿佛是青草繁盛到了一定程度突然瘪蔫下去,开始恹恹然了,对什么都少了兴趣。家明依旧去四喜家蹭饭,饭桌上静悄悄的,四喜低头扒着饭粒,筷子撅得飞快,一碗饭始终没有浅下去几分。四喜的爷爷坐在另一侧,照例掳着报纸进屋去,将小小的厅堂留给她们。家明不敢轻举妄动,呆坐着,像在暗庙参禅。倒是四喜叹口气,起身把碗碟拾掇了去洗。家明纤瘦的身躯抵住门框,问四喜: “你同黑皮是怎么一回事?” 四喜的动作一缓,关上水龙头,抹布擦得盘子吱扭扭地叫唤,仍忿忿然不肯歇手。家明跑过去,将一扇油腻腻的窗推开,伸出头去看那遍地白光,一只碧青的蚱蜢窜到柴棚间的门槛底下。 听见四喜悠然长叹一声,赌气似地将盘子一只只摆好,又踮了脚去关窗,肩胛骨顶得背上像耸起两座小山峰。
F 一连几个星期都是这样,日子寡淡地度着,一转眼便到了秋天。暑期家明跟父母去了趟海南,给四喜带回一串贝壳编的风铃。跑到四喜家门前,门紧阖着,也不见里面透出些微光亮,想了想将风铃吊在窗沿一角,回到阿婆家去。阿婆煮红枣汤,煤炉上搭着小铝锅,香甜的热气从锅盖边沿一缕缕奔出来。 家明喝了两碗红枣汤,傍晚陪阿婆去散步。等回家,却见一则孤单单的身影蜷在楼底,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小猫。家明朝阿婆呶嘴,自己走到四喜面前,探手扯她,四喜反而拖她坐下,一只手在地上比着月光划一个圆圈。 “家明,我大概要走了。” 家明骇然,盯住四喜,嚅嚅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便轻轻吁一口气,听她念下去。 “我不怪你的。”四喜说,“我原来成绩不好,又跟黑皮来往,你不再愿意睬我也是应该的。可是我并不喜欢他。” “爷爷认得个江西女人,要带我到江西去。” 家明感觉遍地惨白月光。四喜的两只细胳臂抡起来,举过头顶想伸个懒腰,又放下了。侧过脸看家明,瞳仁簇簇地晶亮。有那么一瞬息时间像静止了。家明看见四喜脸上还留有一道道泪水洗过的辙迹。初秋里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穿着件米白色短袖开衫,露出两截白嫩嫩的手臂。 家明也捡根树枝,在地上乱戳画:“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月光里感觉她的影子颤了颤,一条腿伸直去,架在另一条腿上,又不出声。家明咳嗽一声,那只手臂圈过来,掳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地上两只影子交叠着,扭成一团麻花。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家明狠命咽着唾沫,好打压住嗓子眼里一股股地泛酸。 家明跌破脑袋那天,四喜急得手足无措,却看见同在山坡上转悠的黑皮。四喜同黑皮讲好:背家明到医院,自己就跟他做朋友。卷毛作见证。黑皮撸起袖子,扛起家明颠颠地跑下山,家明住院,黑皮巴巴守在医院门口,一把逮牢惊魂未定的四喜。 这些都是刚刚才知道。与阿婆散步,撞见了卷毛,他禁不得她再三追问才吐露了实情。但仿佛晚了。家明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她没有留意另一双眼睛也同样湿润着,一阵晚风拂过,却像谁的手轻轻柔柔地抚触着脸面,掀起几丝发梢。 好一会儿,月亮移到了天穹中央,像一口圆井,井里深深浅浅地映着些枝叶残影,遥望去有说不出的欢喜及惆怅。四喜松开胳膊,两条长腿缩回来,站直了掸裤子上的尘土,扭头微笑着看一眼家明: “还去不去我那里睡?”
G 说要离开,到底没有那么顺当,或许也是中途起了变卦。十月里的桂花开了,遗落一地琐细的花瓣,阿婆弯腰捡拾,竹筛里晾干了放进玻璃罐,隔着一面磨沙玻璃,看见它们面目焦黄地疏落躺着,便有说不尽的怜惜一点点挤上心头。家明倒一点在掌心,捏着跑到四喜家,开水笔直地烫落去,那细小的花蕊忽忽冒出一缕幽香,缠着杯口绕出些氤氲水汽。 对黑皮四喜又恢复了清淡的神气,直绷绷面孔走来走去。黑皮不懊恼,仿佛是追捕一只不能吃的小兽,捕获住了把玩一阵也就等于证明了自己。秋意是一阵一阵地浓,街道上的梧桐树叶翩翩飞舞,枝桠上还悬着一些半青半黄的,稀薄的阳光下映出淡褐色的血管。又接连下过几场雨,洗濯得万物镜子般亮堂洁净。马路低洼处积蓄了几处小水塘,家明踩一脚,里头的房屋树木就都晃成了碎片,四喜抄着袖子垂着头,极文雅地跟在后头。 学校组织看电影,学生都当作放半天假。大屏幕上不时闪过一两颗黑头颅,耳朵边叽叽喳喳一堆声响,到走出剧院,却见剧院屋檐下扎一堆人,人群外茫茫一片雨幕,天似乎漏了道口子,从里面倾出三五条瀑布,“噼噼啪啪”砸着地面。四喜探询地望一眼家明,抓起她的手就往雨幕里冲,鞋跟踏得水花劈劈泼泼地溅洒。一路奔回家,先丢条毛巾给家明,拉开立柜扫荡了一圈,却回身掰开柜子边的红木箱子,拎出一条白底浅绿色小碎花旗袍来,正合家明微微饱满的身形。四喜跳开两步,从上往下打量家明,左边眉骨耸一耸说: “真漂亮。只有你穿着最合适。像一朵栀枝花。” 家明便踢踏迈到穿衣镜前睇自己,披散的头发湿答答的,胸前略微鼓起两陀,膝盖下两截小腿肚上都还沾着灰泥。她回去同阿婆说: “想不到四喜还有那么漂亮的裙子呢。” 阿婆舀一勺蜂蜜混了凉水端给家明。家明仰脖子呼噜喝掉大半杯,拿袖子揩一揩嘴,弄不懂为什么还是想笑,把头拱在阿婆怀里蹭,阿婆拍拍她肩膀,又去看煤炉上炖的骨头酥了没有,煤炉肚皮圆圆,外端绑了一根松紧带,家明的鞋垫端端正正地焐在上面。
H 再过阵子,梧桐树已经徒剩下光溜溜的一堆手臂,风的呼哨声越来越紧凑,等过了冬,河边的柳条开始窜出一蕊蕊鹅黄的嫩芽,漫天飞舞着棉团般的杨树絮儿。家明撕扯掉日历上三月里的最后一天,始知过完这个学期她的初中生涯就要宣告结束了。 功课遽然激增,在饭桌上也没了商讨学校同窗的趣致,说几道数学题,四喜不懂也不感兴趣,家明于是埋头苦吃,将四喜爷爷做的熏鱼清扫一空。午休不去摘花采果,一个在床上仰面躺着一个在书桌前坐着,听见卡啦卡啦的翻书声和笔尖摩挲纸页的沙沙声,须臾,床上的一翻转,把身体曲成一张弓,慢慢呼吸匀称悠长起来。 周六难得没有补习,家明活散一下筋骨,挽着四喜去逛街。四月中旬,瓦蓝的天空白云朵朵,一忽儿集拢一忽儿散去,如同一群调皮的羔羊。含笑花香馥郁得像糖。便听见有人遥远地叫唤四喜: “林四喜,你爷爷有没有再炸油耳朵了?” 四喜颧骨一红,拧了脖颈目不斜视地走,却听见一窝蜂扑哧哧笑。为首那个剃着平头的小男生跳过来,两手抄在裤兜,小眼睛一眨眨地看四喜: “喂,林四喜。我问你话呢。” 四喜的掌心粘糯糯出一层汗,家明倨傲地瞥一眼男生,回头同四喜讲: “何必理会三教九流。” 回房里忙不迭关了门,好奇那人是谁。也奇怪都是同一弄堂同一学校的,像是从来没见过。四喜坐在床上交叉双臂抱住腿,膝盖顶着下巴吐一口气。家明也依样吐一口气。窗前的风铃被风一吹,叮叮咚咚乱敲一气。 傍晚有人在阿婆楼下三长两短地叫唤,家明探出头,见淡金色的夕阳余辉当中嵌着一枚眉目莫辩蹲着的的影子,想起四喜的话,有些怔忡,便保持了一手搁在窗户半个身子倾出的僵滞姿态。下面又喊:沈家明你不下来我就上去找你!吓得缩回头,片刻再伸出脖颈张望,那影子正慢吞吞直立了,拿手拍打几下屁股,又仰头朝上瞪视。家明慌里慌张地回答: “我就下来!”蹬了拖鞋疾步跑下楼。看清楚眼前的一面嬉皮笑脸。男生不由分说,攥了她的手拖几步: “到边上说去。” 家明甩开他,低了脸跟在背后磨蹭走着,经过四喜门前,飞快撩一下眼皮看那扇窗后有没有坐着人。房屋之间的小道上布满了蜘蛛网、烟蒂和腐烂的水果。家明木呆呆看他的嘴一张一合,想起四喜说的传闻:他某天梦游间从家里三楼阳台跳下,竟然可以毫发无伤。
I 期中考试后,家明略略松弛下来,又去了一趟外地游玩,给四喜带回一只莹绿的仿玉镯子,套在腕上刚刚正好。四喜说:“像一条蛇。”要摘下,看见家明鼻尖红红的,眼眶也是。便没有坚持,横着胳膊朝阳光一照,说: “真好像一条缠在我手腕上的竹叶青呢。” 那天傍晚四喜去隔壁幢李姨家借手摇缝纫机,穿小道走得快,就看见了家明,还有侃侃而谈的男生。她想披一件隐形斗篷从他们之间飘过去,却站定,恍惚着咳嗽了几声。 家明最后一次与四喜睡,头抵头,都不说话。窗外天色慢慢暗下来,又洇上些昏黄的灯火倒影。一会儿有人脚步急促地经过,踩得那些倒影虚摇几下,逐渐合住围成一圈。家明摊着手瞪天花板,使劲咽一口唾沫: “我不知道他会找我。” 天花板上也贴着些琐碎的影子,像泡桐树零零落落七扭八歪的叶片。好一会儿听见四喜长长吐出一口气,却撅起嘴削尖下巴,悠悠扬扬地吹起口哨。家明侧过身抱住四喜,眼泪突然汩汩流出。帘外慢慢腾起一帘月,悬在对面屋脊,像一枚眯着的眼,眼里有清浅的哀怨。 接着熬完一场又一场的测试,家明住回自己家里,成日里背诵:CaO + H2O → Ca(OH)2(化合)或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走向胜利的标志是斯林格勒会战、阿拉曼战役和瓜达卡拉尔岛战役。七月统考,家明按父亲的意愿考取了两百公里开外的一间学校。暑期住到阿婆家,隔三岔五去看四喜紧闭的窗有没有敞开,但都踽踽而归。窗台上那串贝壳风铃擦碰出嘶哑的嗓音,上面粘着黑乎乎的一团灰。唯一使人安慰的是阿婆家阳台上那两盏茉莉花开得繁盛,叶子青碧花朵瓷白,在燥热的八月香气袅袅。
J 头一年从城里回到镇上,家明见过四喜一回。四喜蹬着细长的高跟鞋,两条腿修长笔挺。家明坐在床沿,看她翻出一只小化妆包,一面搽唇彩一面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眼睛片刻不离书桌上的小立镜。四喜邀请她一起去唱K,家明断然拒绝了。还是回去阿婆家先睡了个囫囵觉,再起来吃晚饭。糯米藕、黄瓜炒蛋、糖醋排骨。菜的味道依然,阿婆的笑脸也依然。家明忽然很想把头再埋进阿婆怀里蹭一蹭。 如此,有一天夜里接到电话,母亲说阿婆患了疾病刚刚猝然走了。家明叫不到车,睁着眼睛捱到黎明,坐首班车回去,一路颠簸着,心里鼓胀胀地难受,眼睛却又干又涩,好像有针恶狠狠地刺了一下。太阳才露出半边脸,被一团白云裹挟住了,再没有钻出。去医院看见阿婆的躯体,仿佛比原时萎缩下去一半,又硬梆梆地沉得似石头。家明跪在阿婆身旁,伏低了身体对阿婆说: “阿婆,你把身体放轻软些,好换上寿服。” 直到一行人抬着阿婆的尸体进了车,家明木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发了梦魇。回去阿婆家那张大木床上倒头便睡,睡醒时看见几位舅舅阿姨在清点阿婆的遗物:衣物鞋袜、未来得及纳的鞋垫、五斗橱里几幅绣花图型、一麻袋自己和其他表弟表妹的旧衣裳。几本少儿读物。阿婆是聋哑人,小时候总喜欢买这些绘着图案的书给自己,她一边翻看,阿婆一边替她打蒲扇。东西被堆聚到一起,预备明日火化时烧掉,家明趁大家讨论的时候捡出一两件留作纪念:一双玫红色细绒面的鞋垫,一本书,一只阿婆时常坐的小板凳。 没有谁理睬她,大人们忙着打点阿婆的身后事。家明别到阳台,抚弄着两盏茉莉花青瓷的叶,六月初,风是暖酥酥地挠人骨头,像个顽皮的孩童挠一阵跑一阵。隔一排花坛,对面那幢楼的窗子犹如蜂巢,一格格齐整地码到六层,有些格子悠悠荡荡飘出红烧肉的气味、醋白菜的气味、葱椒蒜冲鼻的香味。 家明默默抬头,望着头顶蓝墨色的天穹,几粒星子正悄然走到一块窸索耳语。月亮懒洋洋地腾起,挂在密密缠缠的梧桐叶子间,像一堆手掌捧着它的皎洁光辉。隔壁单元一楼搬来一对年轻夫妻,正敲着碗沿满院追赶蹒跚学步的孩子。家明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她嗫圆嘴削尖了下巴,从口腔逼出一股尖锐的气流,它颤一颤,抖索着抵入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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