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人在人前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所遇无论大事小事,就算偶然把天戳破了个窟窿也如同不小心脚踩到西瓜皮一样,咧嘴 呲牙的笑,脸上的喜纹似深深的水波层层荡漾开来,仿佛心、肝、肺、肠都一起在兴奋欢愉的颤舞,把手高举至头部,被滚水烫了般的用力挥摆着,口气也是满不在乎的无所谓:“没事没事!这算啥事!”
是的,在他眼里少有能称得上是“事”的事。就是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迎亲了,他照样与朋友们酣战纸牌到深夜,鸡叫头遍了才拍拍屁股起身离场。输了钱的牌友不无妒恨的挖苦他:“咦-----!你还记得今天是喜日子吗?还以为你准备等新娘子送饭过来哩!”
他低头数那满满一大把零乱的钱,却不忘抬头一笑:“没事!”
没事!这等同他的口头禅。打小时候他就是这么自信满满的。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几位玩伴须路过一条干涸的小河,从桥上往下瞅瞅,只有桥下面有浅浅的一小水洼,便提议看谁敢先跳下去,大伙都为险高而发怵的时候,他往桥栏边上一站,一跃而下,稳稳的双脚落地,大家正要喝彩,却见他又往后一跌,恰好墩坐在泥水里。大家顿时惊呼而后哄笑起来。他爬起身,脱掉裤头,干脆在水里涮洗了几下,拧干,往身上一套,便神气活现起来:“没事!------你们谁敢跳?跳下来的,我请他吃甜瓜。”……
甜瓜,不是他家种的,他说的“请”,不过是带大伙一起去偷。晌午头,看瓜的驼背老头应该回家吃饭或午间酣睡了罢。但,“老头养的有条癞皮狗,可厉害了!”,有玩伴深深的担忧着。
“没事!多拣点砖头碴,它要敢过来,就使劲砸它。”
但这条狗虽然长得难看,凶猛的程度显然超出了他们以往对付狗类的经验,砖块丢完了,依然是穷追不舍,直到一口扯咬住跑在最后的玩伴的裤腿,然后扑到在地,才算罢休。剩下的几个没命的逃,连去学校的方向都跑反了。“没事!没事!”他安慰大伙:“咱不就是偷俩瓜蛋子吗,能咋着?”
果然,除了老师的批评外,也的确只是父亲的一顿鞋底揍屁股,好在只是布鞋,没事!
长大了,结婚了。老婆肚子鼓溜溜的,七八个月了,一天半夜忽然哎哟哎呦的叫疼,他白天下地忙累,这会正睡得酣甜,哈欠连天的坐起:“咋了?没事吧?-----没事!那就先睡吧,天亮再说。”一翻身又躺下了。老婆也不敢吭声了。
到了医院,女医生一问情况,吃了一惊,发火了:“羊水早破了,这会才送来,你们干啥吃的?”
他吓了一跳,忙问:“没事吧?”
“没事?”医生狠剜了他一眼:“就你还配做人家的男人,还盼着做爹?!”
他不敢还口,惴惴不安的等在产房门口,好半天,里面才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啼。他浑身被抽了筋似的,松弛了下来,蹲在门口,默默念道:福大命大,没事了!
老婆急了也数落他:“一天到晚,没事没事,啥是事?你属驴的,咋能犟筋哩?好话坏话都听不进,光显摆自己能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但以后还是没事没事的挂在嘴边。儿子学习不好,没事!老天饿不死瞎鸟雀。只要长大总会有一碗饭吃。女儿赌气偷拿家里点钱外出务工了,没事!女孩家,——现在不就是这世道么?!与老乡合伙买了工地上的一批废铁,却是一个小头目偷卖的,上边报了案,追查了下来,他也慌慌张张的躲逃了一段日子,最后还是呲牙一笑:“没事!又不是咱偷的。”……
就这样在“没事”中,果然一路虽小小的磕绊不断,但平凡的日子大致总算顺风顺水的,其中,孩子都养大了结婚了,父母也都送了终,陪他经历这一切的老婆也真的老了,脸黄了皱了,头发也花白了……。是的,他也到了五十上下的年纪了,现在日子过得还可以吧?!----没事!心气爽着呢!
亲友的孙子过生日,他去了,心情好,多喝了一些,摇摇晃晃的推着电动车出门的时候,亲友拉住了车把,“你别骑车回去了,天黑,路也不好……”这时,他的犟脾气又上来了,一笑在夜色中露出了白牙牙:“没事没事!天黑有车灯,-----你以为我喝多了是不?没事!离得又不远,没事!”亲友只好放开车把。
他晃晃悠悠的跨上了电动车,摆摆手:“走了!”昏暗的车灯也一直在路面上摇摆不定,转过一个山弯,他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然后连人带车一起冲下乱石遍布的陡峭山沟里。
在医院,他被厚厚的纱布缠绕成了待羽化的蚕蛹,因为毕竟还露出俩眼睛,鼻子,还有嘴巴。他醒来,从最初混沌般的空白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低眉瞅见一旁木然呆坐的妻子又添了许多疲累的老态,儿子正低声的劝说着不断抹眼泪低啜泣的女儿,儿媳妇抱着岁半的乖孙子依在门边。
他很想对他们笑一笑,然后说出他一贯的口头禅:“没事,没事!”可是,哎呀,这头好沉,脖子也动不得,浑身--------都使不上劲儿了呢!于是,他硬生生的咽回了这句话,把眼光无助的游移在雪白的天花板上,嘴唇轻微的抖动了一下,作出了无声的叹息:唉!这回,怕是真的有事了呢!……
不过,也不好说。只要死不了,兴许、大概、没准、差不多也能算的上:没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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