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4-16 22:32 编辑
映在路灯下的那双眼睛,埋藏了太多的脚印。她殷切地向我们递来玫瑰花。仿佛在说,先生买一朵吧。鲜艳的玫瑰花自有其美丽,自有其烙在身上的寓意。我不愿差强这朵花。X故意将眼睛望向别处,嘴抿得似乎更紧了。在她的身上分明有浪涛拍打的痕迹。对这朵花的微妙感受,就像端坐海边的礁石。身上沾溅满了退回去的浪花碎片。搭在耳边的一缕长发,翻卷着贴在她月光的脸颊上,波动如一艘古老的帆船。我尝试着在这艘船上落脚,并用双手扯起桅杆。这时风更加细密了。海水也更加沁凉了。这份感受将我带回到前一天的傍晚。
我尾随着X冲上滩涂。在海鸥管弦一样的鸣叫声中站上礁石。夕阳在海天相接处,尽情吞吐着烟圈。一圈一圈缠绕着眉头上方的云层。连记忆也被抹去了。她展开笑颜将自已埋向锈黄的余晖。我在她的身旁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一路爬向那海风荡漾的虚空。海水沙沙地爬向我们脚下,仿佛藤萝一样,顺着小腿,无声地旋转上来。转眼间便将我们吞没了。我们像玻璃一样被阳光、鸥鸣,照得透明。海风像掠过空谷一样掠过我们。这一刻我只想抱住她。我的双手顺着X腰部环抱过去,并将一张脸埋向她的后背。这时海风将海面拉动起来,海浪声更响了。
先生,买一朵吧。小女孩几乎拦在我的面前了。她是多么狡黠啊。稚气的一张脸,却奇异地布满了老练。我思绪的触觉从卖花女的面部无限地延伸下去。滑向她的心灵,更深处的血脉。她的父母,蜗居的小屋,她的左邻右舍以及叫卖拍打,叹息,咣当咣当的碗筷碰击声,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我的右手开始缓慢地移向口袋。
你打算买给谁呢?X将脸转向我,那缕长发顺势滑向她的前额,葱鼻。快走吧。X笑着拉起我的手。
啊,那双手真光滑啊。像螺壳——我们在落日的最后一抹余光中,从礁石的缝隙中掏出它们。然后在海水里洗去沙砾。这些螺壳都空了呀。我边摇着边迎着光线看。是啊,那些蜗居于壳内的生命,只是短暂的过客。短暂得如我们身后的无名小花。总有一天连这螺壳都会在海滩上消失。我边说着边将手中的一枚远远地扔出去。它在空中划开一个弧线,灰鸟一样飞向微黑的海面。
我没能看到浪花闪动,更无法捕捉到它与海面的一丝撞击,便永远地消失了。我想象着螺壳落下的位置,海面迅速打开,又迅速合拢。
在X的手上,仿佛仍有海的气息在那里汩汩地流着。我甚至能在她的手心上,描画出海浪的波动。自从我与X认识后,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一起去一次海滩。一起面对海上日落。在去海边的路上,心都是颤栗着的。仿佛这样也是奢侈的。仿佛这将是全部。一切形而上的意义被折成小小的纸片,漂浮在空荡的翻滚着泥浆的海面上。唯有在这仅被两人容纳的海滩上,X才能停止倾诉。从毫无色彩可言的过去中,将瘦小的翅膀收拢回来。变回静立枝头的一只小鸟。
从孤儿院至被养父母认领是一次转折。X微眯着眼,神情像垂挂在落日下的一只风铃,极细微的风都将在它暗黄的身体里,激发出脆薄的铃声。整个画面都将被它摇动起来。X一次次在镜中梦里,勾画着母亲的形象。那个带着一沓钱,将尚在襁褓中的她送入福利院的女人。在赋予X生命后,便将之无情地推向浑浊的海面。
在福利院的六年,不断有伙伴被人认领,或者死去。X天天扒在围得死死的窗户上,向外望着。有一个温饱的肚子是多么开心的事啊。而在被养父母带走后的近十年里,她却又一次次在梦中回到那个曾经冰冷潮湿狭小的空间。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X摇着头望着透过桦树伸进怀里的残月。然后扑倒在我的肩头。抱得那么紧。整个身体颤栗着,摇摇欲坠。仿佛上帝随手叠成的纸船,扔进了奔涌的大河。在浪尖上起伏翻转。仿佛我微一松手,她便会在一阵无形的波浪里消失不见。
X的左肩又隐隐地痛了,整个脸部扭曲起来。外婆去世了,唯一在她童年伤口上涂着云南白药的人。X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在象征永别的墓碑前,她晕厥了过去。要是外婆就此将自己带走多好啊。更大的悲伤就像一望无边的海面,将整个天空都抹黑了。她细数着自己的婚后,有更大的潮湿阴冷。在这遥远的苏北,连个赖以慰藉的标志都不复存在。是什么将她推向更深的海域?是这偶然的海风,还是根植于内心,顽固的宿命意识?她再一次流泪了。在我的肩头婆娑着。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却又总是那么几句,在嘴里来回颠倒。难道光阴就是这样,让一个人只能清晰地说出几句话,甚至是几个字吗?
就在前一夜,我们相拥着坐在海滩上,看着冰冷的月色顺着堆坡,缓缓地爬上来。X一边亲吻着我,一边说这一刻便是让她死也值得了。可是谁又能真正看清下一秒呢?上帝也不能。一朵花就在刚才,在卖花女的手里,失去了它生命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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