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子味道在晨色里盘着这座破旧的楼逶迤而上,若隐若现触到他鼻尖,他迷糊的意识里有了感知——老王又要出门了。果不其然,老王吼了两口痰,那辆破三轮摊车的嘎吱声便渐渐远了。
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不只是因为他最近食欲越来越差。每当他看到老王那些长时布满油渍粗短的手指,心情就有些黯,瞅着老王油腻的领口以及永远慢吞吞“吧嗒”着的那双大得不太合脚的旧棉拖,他脑子里就像摔下一支判官笔定了那些丸子死刑——这也能吃?那被食客们啧啧称道的味就此被株连。
彻底醒了。他甚至在心里怨气过,好像很多时候是被那些从窗户溜进来的味道扰醒的,他不会比阿芹起得晚,但更不想比老王早。他睡觉从来不关窗户。房间很小,窗户一关他立马觉得心里瘆瘆的,“啪”的一声又掀开了。
猫不在枕边,它已经失踪了好几天了。也许被人抱走了,那猫天生不怕生且很黏人,否则他也不会轻易就将它捡了回来。想到这里,他心里多少有些惆怅。以往的日子里,醒来过后,猫总是乖顺地卧在枕边,软糯的皮毛贴着他苍瘦的脸,他用手指点了点猫须,眯声卡了下壳,那须含羞草似地缩了缩,再点,又缩了缩,猫半睁了眼,他好像在猫瞳里看到了无限微小的自己,又好像不是,猫闭了眼眯声又起来了。
枯瘦的手指往旁侧一伸,触到个瘪了的烟壳。他有些沮丧,手一紧,烟壳就成了颗不规则的丸子。他把丸子握在手里,无力地耷拉在床沿,脑子里空白了小段又缩回手来,展开,看见印成小篆的“晓楼”二字时,窗外传来隔壁阿芹刷牙时的干呕声。他侧了侧脸,拉过被子掖住了另一只耳朵。
把手指叉在一起,两个手掌对向屋顶,关节就脆响一片。他懒懒起身,像只倒掉的钉耙受了均力,屁股以上的位置缓缓笔直起来。昨夜叠齐整的衣裤抱到被子上时,他感觉头有些沉,确切说这应该是疼痛感,扭头看窗外,远处的高楼顶部已经在跟阳光亲昵,想到这是个好天气,微微痛感倏忽就匿踪了。
白色衬衫,纯棉裤子,最后是薄外套。夜复一夜,晨复一晨,折叠、展开,成了规律,或者说习惯。自从住到这楼里,他开始每晚都叠衣裤。以前不是,经常脱了就扔一边。曾经的枕边人因此还讲过他,他不以为然,心想反正都要穿,何必呢。
人有时很奇怪,本有机会人前表现的良习,往往是无人注目时才忽而懂得、姗姗来迟。
走到阳台上,昨晚洗干净的袜子已经被夜里的微风熏得焦干,有一只掉在了地上。他一手探起来,在另一只手上“啪”了几下,连同折半吊在铁丝上那只一起叠好,回身看看门,索性还是捏在了手里。那小盆仙人球成长得很茁壮,刚买的时候只有乒乓大小,时间不长,而今已成了带针的绿苹果。
那天,拖着步子回来时,在一个巷口看见了这盆仙人球。
一个小姑娘,手里抱着本小学生用书,面前摆放着好几盆花,都是些寻常芳色。雏菊、文竹等等。他一眼就看到了这盆躲在瘦高文竹后面的小仙人球,里面撒了一圈五彩小石子,拱卫着这颗刺呼呼的圆物,他被这份憨态吸引,停下了脚步,躬身端详。叔叔你买花吗。他没有回答,盯着仙人球问,为什么只有这盆放了石子,浇养所需吗。小姑娘笑了,蘸着缕羞赧说,因为它还没有花陪伴,所以打扮了下。好看吗?小姑娘歪起脸蛋问他。他动容了,哑然一笑,抬起头看了看小姑娘,眼睛大大的,扎了两小辫,穿着件对襟薄衣,上面有小花,无声无色。都是你自己养的吗。是,家里有个小院,养了一些,本来是自己玩的,可越来越多,就周末时拿出来摆摆,有人买就卖,没人那看看也好的吧,花可懂人呐。
他呆呆听完,不再说话。付了钱捧着仙人球离开。
对面稍远些的单楼顶台上,有个丰满的女人在晾衣。俯身取盆里衣裳的当口,领子一沉,衣内的风景依稀可见。不一会,晾架上就挂满了万国旗。他目光停留在一条红色的内裤上,嘴角轻轻扬了扬。
那天他站在窗前抽烟时,天还没亮透——半夜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眠,抚着猫肥软的脊背,索性起床。
第三支“晓楼”刚一点燃,他嗅到了丸子的味道。窗下老王边推着车边往一旁看,嘎吱声歇了下来。他以为老王忘带什么东西,但老王并没回屋,而是轻手轻脚往楼下那根临时绑搭的麻绳走去,边走边四处张望,最后停在了一抹浅粉面前,呆呆的。这是阿芹的内裤,他认识。还有她其余一些衣服,透漏艳丽,他都见过。老王近近地瞅着,就像面前有个人,而他在与这个人对视。或者说,这个人与老王之间有块单视玻璃,对方看不见他,而老王看得见对方。
他把烟掐灭,缩了缩鼻子,徒劳地拒绝了下丸子的味道,继续俯着楼下这份古怪的晨景。
老王的手抬起来了,像手臂受了重创后的恢复训练,没有方向感,略显失控——先是往屁股那块突兀地绕了绕,继而缓缓抬至半空,手指没来由地挠了几下空气,最后向前伸去,像要小心翼翼地去摸一个人的脸。
他竟跟着莫名地紧张起来,不知是替那抹浅粉,还是老王。
老王伸得特别慢,身子已经是一根木桩,周身除了呼吸、心跳以及这只手外,全都木着。
老王离阿芹的内裤越来越近,紧张得他快屏息时,老王的手却一下子缩了回来,犹似被仙人球刺了一下。但是老王没走,双手像受过刑那般死死垂着,身子却慢慢动了,一点一点往前倾着。老王的头离这张粉色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忽然定住,像被一块透明物体挡住了鼻子,猛地转身跑开。
老王居然会奔跑,这使他感到稀奇,搬来这里也有小段时间了,从来都没见矮胖的老王利落过。慢慢地推着车,说话也慢吞吞的,挥手打招呼也是懒懒的,尤其是走路时,那双旧棉拖永远“啪——嗒”“啪——嗒”着,节奏分明得令人气恼。
回过神来的他感觉有些尿意,把袜子放进抽屉里,在桌上的旧相框前定了定神,往楼下厕所走去。
他失眠除了精神状态走至谷底外,还因为阿芹。尤其在阿芹生意好的时候。
这个城边的偏僻角落,有两个是大家熟识的,一个是老王,而另一个便是阿芹。至于他自己,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游荡在这个别人的城市,寄居一隅,不过是个过客。老王走街串巷卖丸子,而阿芹足不出户卖自己。他刚搬来那天早上,就看到一个老年人走下楼来,缓慢的步子有些叉,手里玩着健身球,哼着小曲,一脸愉悦。上楼经过阿芹房间时,门半掩着,他无意地朝里一瞥,阿芹正在梳头发,探只脚“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每到了晚上,阿芹屋里便热闹起来。
阿芹应该是享受这份工作的,他想。夜晚的声响时而仿若游丝,似受了微凉的痛楚;时而似海浪拍岸,亢奋激越,不亡不休。他有时会想,人真是一种复杂的存在,明明是开心的,却在哭泣,明明是绝望到极点了,却反而笑了。像阿芹,明明是直上青云之巅的舒然,却似往赴死地般地呼喊、嚎叫。想到这里,他有时会无故在长夜里笑出声来,惊醒了身边的猫,它“喵”地一声跳下床来,夺窗跃入黑暗中。
厕所里污迹斑斑。尿渍已经久未刷洗,散发出酸腐、熏鼻的味道,令人窒息。他解开裤子,刚要蹲下时发现便池里有零星的东西,一手提溜着裤子,一手打开水管冲了起来,心里咒骂了老王一句。最近酒喝得有些多,肠胃已经开始抗争,每次都会蹲好一会。眉头皱了皱,他轻哼一声,手里纸刚展开又攥紧了……反复间,他看到了已原色不辨的塑料篓子,里面无数泛着淡黄的皱卷纸片拥簇着几张满是暗红的长条。难怪隔壁阿芹这几天很是安静。他心里刚这么嘀咕着,喉咙就不舒服起来,他扭开头却又患了强迫症似地回眼那些泛黄的纸片,没来由地想起昨天吃的馄饨,干呕了半天,却只吐出一口酸水。
从厕所出来,阳光猛地打过来,他感到有些眩晕。金灿灿的光不只没有为这座破旧的楼增色,反而让它的斑驳无处可藏。草草吃了盒泡面,他打算出去走走,顺便买包烟回来。
他以前从来不抽超过五块的烟,总觉贵了,浪费。而且他烟瘾极大。搬过来以后,他便一直与“晓楼”为伴,无所谓了,现在……人生有时难得自在。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烟是在家乡。
下班时经过一个小店,守店的女人正在放着手机音乐,音质极差,大且刺耳。但主人怡然自得。他靠近玻璃柜准备点包五块钱的烟时,看到了那盒略小于其 他的烟。他问这个烟多少钱。女人问哪个,目光还在手机上。他说,这个。女人瞟了一眼说,十五。顿了下又说,买一条的话会划算些。他没马上表态,而是端详着烟壳子上那两个小小的人像,片刻过后,买了一包。
他拆烟壳上的塑料纸带时,看到了它的名字:晓楼。篆体书印,观感怡然。
在家乡时他就只抽过那包“晓楼”,之后依旧一直跟五块的烟缠绵。他搬到这里的第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这段物缘。
走出破旧的楼,他先是逛了一圈。
走在巷子里或者小沟边可以看到远处的高楼。驻足观望时,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就听到若有若无的喧嚣。在家乡时,他是喜欢那份喧嚣的,如今他却望而却步,寻到这个角落,静静抽烟,承受失眠。
走着走着,忽然感觉熟悉,这是一个陈旧且逼仄的小巷,墙上的枯藤固执地相互缠绕,零星碧色显得无力而孤独,此处比住处更偏僻,人迹少至。那天精神很好,就走远了些,到过此处。在这里,他遇到了那只猫。
那天,暮色临近,他加快步子往回走,一只猫卧在脚前,挡住了去路。
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猫就在他跟前蹲下来,也不眯,与他对峙。他踌躇片刻,打算抬脚绕开,猫却在这时起身来蹭他裤脚,他便蹲下身,伸出手去抚它,猫先是躲了躲,他手停在半空的当口,猫又回过身来蹭他的手。他微微一笑,决定带它离开。
逛完一圈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还专门去了上次买仙人球的巷口,结果小女孩杳无踪影。
买完烟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老王。老王一脸笑意,伸出布满油渍的手对他缓缓挥了挥,脚在三轮踏板上悠然地绕着圈,看来又是一天好生意。
他似乎跟老王没什么语言。尤其那个早晨在楼上看到他与阿芹的内裤纠缠对峙过后。
刚来时,老王跟他打招呼,他有些疲惫,淡淡一笑,想了想主动问了句,怎么称呼。对方说,都叫我老王。言辞间略显得意。他“哦”了一声,转身上楼。老王看着他慢慢上楼,笑得有些僵,兀自搓了搓双手,回到屋去。
有次半夜,阿芹屋子里传出剧烈的争吵声,他翻了翻硌得有点疼的身体,摸摸猫的头皱了皱眉,闭上眼睛。不料争吵声越来越大,甚而有东西摔碎的声响,他睁开眼想听个究竟时,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老王拖鞋的“啪嗒”声,跟那个早晨老王转身跑开时一样急促。他脑子里浮现出不久前晨色里那抹浅粉,便一下子从床上腾起来。很久没有这种迅捷而剧烈的反应了,依稀记得当初打篮球时被人撞倒,他就是这个反应。一出屋子就看到老王正往阿芹这奔来。
屋子里更闹了。
他几步就走到阿芹门口,像个把门的侧立在那,眼睛直直地盯着奔过来的老王,老王一见到他步子骤停了下,然后慢了下来。走到他跟前时,动了动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堆着急切与担忧,两只手呼摆了几下便僵在空气里。他瘦长的身体杵在门前,老王的头肉丸子似地偏了这边偏那边,徒劳地往阿芹门上看。他两只细长的胳膊叉腰上,挡着老王,目光硬极了。两人目光碰了一下,老王就往地上看了,转身快步离开。
老王刚一转身,他就回身使劲敲阿芹的门。
敲了几下过后,争吵声停了,一个男人带着满身酒气开门出来,拎着件衣裳光着身子,看了他一眼,就像他刚看老王那样。二人对视片刻,那人把衣服甩肩上摇晃着走下楼去。他站在门口,也没往里看,只飘了句没事吧。里边答没事,带着哭腔。他顺手拉上阿芹房门,回屋继续失眠。
他点了支“晓楼”,与老王同行,一路无话。不一会,太阳擦山,天色一下子亮黄亮黄的,他们上了一处坡,老王圆硕的身背摇晃起来,脚下也卯足了劲。他想起了那晚挡在老王面前的情景,又念及接下来其它一些打算,稍一思忖,便用手指把着烟蒂深拔一口后扔掉,双手使劲推着老王的车屁股,老王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惊喜之下神情略有尴尬。
太阳落山了。
第二天阿芹起得很早。
这些天做不了生意,生活倒是规律了。她要去市区逛逛。刻意打扮一番后,拎上漂亮的包包。
走到楼下刚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阿芹讶然回首,有个人软塌塌地趴在那,像只被抽光筋的田鸡一样,一动不动。
阿芹瞬时满眼惊恐,张了张嘴却没叫出来,阿芹嗫嗫走近了些,嘴唇有些颤,这才想起掏出电话,放耳边时手也是抖的,电话滑了下来,被高耸的胸碍了下,她一把将电话摁在胸上拿稳。
阳光已经出来,一只猫从窗户进了主人的屋子,跳上床不见人,咪咪唤着,又跳上了桌。桌上相框里的草地上有个小女孩,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扎着两根小辫,一个男人站在小姑娘身后,跟另一个女人拉着手,三人笑意满满。
猫寻人不得后尾巴一扫,跳下桌,夺窗而去。
桌上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徐徐飘落。